第5章

“停。” 男子突地出聲喚停了馬車。

這是個年輕的男人,發上的墨玉冠,身上的玄色鶴氅都表明其身份不凡,但他掌上的繭和眼角眉梢透着的堅毅卻在世族子弟之中罕見。

馬蹄帶起許多雪沫,馬車兀然停了下來。

雪沫濺了她半身,可這個僅着單衣的女人絲毫未察覺到,抱着懷裏的物事仍舊緩緩地走着。

他掀了厚重的車簾子,跳下車去,拍了拍她的肩:“這位夫人……”

她僅僅回了一個側臉,他已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記得這個女人。三年前,她是名滿京城的良月,僅僅三年,她竟已落魄至此?

且不說下着這樣大的雪,她一身單衣在外行走,單那張傾城傾國的臉已憔悴得叫人難以想象她未至雙十,雙眸更是空蕩如失了魂魄。

李隐玉猶在訝異,良月卻認出了他,原本黯淡無光的雙眸驀地亮起了神彩。

“李公子……”她顧不得這個人過去是如何诋毀她,抓住最後一線救命索,從未有過地低聲下去:“李公子能否借我一些銀錢?阿寶病了,我沒有錢……”

她很激動,甫開口,淚珠便迸出眼睫。

阿寶?

李隐玉這才注意到她懷中抱着的——他未認出她以前,曾以為那是旁的物事,只因裹得嚴實。此時細看,隐約能看到膚色。

“是你的孩子?”李隐玉疑惑道。她雖淺薄,卻懂得如何吊着男人的胃口,又有如此姿色,若是生了孩子,怎可能會不得夫家心意凄涼若此?

良月點了點頭:“李公子,阿寶還小,若是不着緊醫治,怕是……”

他沒有立即拒絕她或是說出難聽的話,令她心中懷有希望,于是哀求地望着他:“我如今,沒有別的路子了……”

李隐玉雖憎恨女人輕浮,可見着她的慘狀亦會心軟,何況她為着自己的孩子一副快要失心瘋的樣子,心裏存了同情,那厭惡便暫時隐退了。

“雪太大,先上車吧。”他解下鶴氅罩住她和孩子,引着她往馬車走去:“這樣小的孩子,經不得凍。”

其實他一眼便看到裹着孩子的那件常服襖子,比起孩子,自是她更冷些。可她既已嫁人,無論境遇如何,鶴氅已是僭越,再多問便是冒犯,只好拿孩子做借口。

良月一聽會凍到孩子,哪裏還想得到別的,此刻前面就算是火坑,她也會乖乖地走進去。

李隐玉看着她毫無防備癡癡傻傻的樣子,不知該惜還是該嘆。

在馬車上坐定,李隐玉對車夫說道:“去最近的醫館,緩一些。”

他自是無所謂緩急,可這兒有一個不知有沒有被凍壞的婦人還有一個重病的孩子,經不起晃蕩。

他側身望向良月:“我粗通醫理,你若不嫌棄,我先替孩子看看?”

良月猛搖頭:“怎麽會嫌棄,麻煩你了!”她雙眸晶亮晶亮的,令李隐玉有剎那失神。

她生了一雙極美的鳳眼,方才風雪之中淹沒在憔悴裏,如今其中添了許多神彩,卻仿佛是他于黑暗裏點燃了燈,才發現這別致的風情。

“李公子?”她的輕喚叫醒了他,李隐玉這才發現意外撞進那雙眸子竟令自己神游天外。

“你把襖子掀開些。”他輕咳一聲,掩飾自己方才的慌亂,并立即引着她将注意力轉移到孩子身上。

良月聽話地将裹得嚴嚴實實的襖子掀開了,露出孩子的臉,并小心翼翼地将孩子的手拿出來,問他:“是男孩子,應該看左手,對麽?”

李隐玉卻并沒有回答她。他遲疑地并了食指與中指,移到孩子的鼻子下,有些不敢置信。 他立即捏了捏孩子的手,心裏便是一沉。

這孩子,已然過世多時。

可年輕的母親仍在殷殷期盼:“李公子,阿寶他不哭也不鬧,會不會很嚴重?”

該告訴她麽?李隐玉素來認為隐瞞實情是一件愚蠢的事,可他看着良月,卻無法令自己堅持原則。

她面上有着少女的純真,亦有着婦人的妩媚,然而叫他不忍的是她對孩子的執念。

她或許曾年少無知,眼下卻不失純良。

“或許罷……我醫術淺薄,抱歉,還是須得醫館大夫來看。”他終未能将實話說出口,選擇了撒謊。

“哦……”良月掩不住失望,卻仍沖他甜甜一笑:“還是要謝謝你。李公子,良月一定會報答你。”

“舉手之勞,無需報答。”李隐玉淡淡應道,心裏想的卻是她以後的日子只怕不好過。無需旁人解釋,她如今的境遇是顯而易見的,不會太如意。

并非他輕視良月,而是一個女人陷入似她這般的境地,餘生多半只能青燈相伴。

馬車速度減緩了一陣子,此時終于徹底停了下來,車夫在外喊道:“公子,到啦!”

良月将孩子裹好,便想起身;李隐玉卻按住了她,先她而起,取了車廂裏的傘步下馬車,将傘撐開了才對車廂裏的她伸出手:“我先幫你抱着孩子,你當心些。”

他行事大大咧咧,馬車并沒有配備着腳蹬子;方才良月上馬車時就經歷過一番小小的波折。他素來不懂如何對女人溫柔,而今面對這個遭受種種苦難的女子,卻自發地學會了。

良月猶豫了片刻,終是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給了他,自己再跳下馬車,繼而立即從他手中接過孩子。

李隐玉本不想跟進去——他見慣了生死,突然間卻産生了怯意。裏面會發生什麽幾乎不用猜,大夫會直言告訴她殘酷的真實,他最怕哭哭啼啼的女子,而她此刻這般癫狂,崩潰後的場景他不忍想。

可卻也正是令他産生退卻之意的這些,令他跟上了她急促的腳步。

沒有別的人能幫她,萬一發生了什麽事,這個天已塌了一半的女人,還不知會怎樣。他既然已出手幫了,就幫到底吧。

就算是幫自己的好友。

他知道韓青心底仍有她,為此至今未曾婚娶,聽聞去年還是什麽時候,韓青還為她同旁人打過一架。韓青一介文弱書生,打起架來自然是吃虧的,若不是有他的家世撐着,怕是讨不了好。

只是良月如今這個樣子,該告訴他還是不該?

李隐玉思索片刻,決定不告訴他,省得他又為這個女人鬧出什麽事來。

“孩子死了多時了。”大夫不像李隐玉那般考慮她的心情,說話冷冰冰的:“早日安葬吧。”

她會哭鬧吧,李隐玉心想,他該如何安撫一個哭鬧的女人呢?

可良月并沒有。她只是将孩子的小手放回去,不叫他凍着,央求李隐玉道:“李公子,勞煩你替我另尋一個醫館。”

大夫和李隐玉俱是愕然。

“這位夫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瘋吧?”大夫口快,直言說出心裏猜測。

李隐玉摸出診金,重重地放在他面前案上,冷冷瞪視他一眼,吓得大夫不敢再多言,趕緊收了錢送兩人出門。

他們尋了許多醫館。李隐玉這天無事,便耐着性子陪她。

戰場上生死相隔本是常事,他同某些大夫一樣,對生命的逝去已不會再有感慨,只會想到該處理後事了。他說不清自己是懷着怎樣的心思陪着她輾轉這麽多醫館,任她不肯相信孩子已經走了,即使在此同時,他亦覺得自己的行為十分可笑。

他不是更應該喝醒她,叫她正視孩子已逝去的事實麽?他何時如此婦人之仁了?

這是第十個醫館了,聽到大夫說孩子沒了,良月仍然只是立即抱起孩子轉身就走。李隐玉一直抱臂倚門站着,見她起身,便撐起傘等在外面,送她上馬車後,自己也坐定。

“還有別的醫館……”他說,并沒有說完。

因為良月搖了搖頭。

“不必了,孩子已經……”她喃喃地說着,貼着孩子冰冷的臉低低地哭泣起來。

她早已知道孩子死了,只是不願意承認,才厚顏求他為自己尋找一個又一個的醫館,從一次次冷臉裏逼迫自己接受這個事實。

良月哭得很輕。她垂着頭,令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她哭泣的樣子,同他想象的也很不一樣。

太安靜了。

李隐玉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他不知該如何應付一個傷心欲絕的年輕女人,她剛剛失去了年幼的孩子,便是一個只為一點點小傷口而哭泣的女人,他也不懂得如何應付。

他沉默了一會兒,決定為這荒唐的一天做一個正确的收尾——他告訴車夫,尋個好些的棺材鋪子。

後來的一切終于不再混亂,良月心智還清明着,她冷靜地處理了孩子的後事,将靈柩停在最近的廟裏,每日為孩子念經,等七七四十九天過去便入土安葬。

那時李隐玉已不在京城了,他常年四處奔波征戰,不似京中其他世族子弟那樣悠然。但他留了足夠的銀子給良月,那些銀子夠她安穩地過三年,足以讓她尋到別的出路。打聽到良月的遭遇并不是難,對一個無處可去又無人可依的女人,他并不吝啬。

良月沒有拒絕——她身無長物,為面子或者規矩而拒絕是不明智的行為。她只是承諾一定會報答李隐玉,哪怕李隐玉從不将這類話放在心上。

李隐玉糾結幾番,本又決定告訴韓青這樁事,可終究沒有,因韓青終于屈服于父母的壓力,與世族女子定了親。

其實這樣也很好,他想,良月本性不壞,只是她已不适合韓青。作為好友,他仍希望韓青能娶個名聲清白的女子,一生順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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