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捉蟲)
自從被人送給阿骨,在最初的幾年裏,良月一直想方設法自己逃走。可她發現那實在太難了,手無縛雞之力,身無一技之長,在成百上千人的包圍下,再聰明的女人也逃脫不了。
後來她便換了策略,想借助阿骨身邊的人之力逃走。她知道許多人垂涎于她的姿色——中原女人的溫婉柔媚,是蠻子們難以企及的。于是她選了看起來最靠譜的那一個,可在離中原不過幾裏路的地方,阿骨仍舊追上了她。
她曾想絕望,可骨子裏的倔強不許她這麽做。她也曾懷着少女時期那般心思,等一位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勇士來救她。那些曾經從不放棄追求她的人們,不知他們是從未懷疑過她的失蹤,還是從未動過真心,總之這麽些年來,她從沒等到過誰。
也許這輩子就要無窮盡地等下去了吧,也許阿骨有一天突然死了,她能趁亂逃走……誰知道呢?
壽宴上,阿骨高興地宣布:“今天是我六十大壽,也是犬子木踔和招娣訂婚的日子。”良月憐憫地看着招娣,可憐的少女眼中盛滿落寞。
她從未見過招娣這樣善良的女孩。寨子裏人對她那麽壞,招娣卻肯為了對爺爺的誓言護着他們;便是有了心上人,也不肯同妹妹争。可如果這是招娣的選擇,良月便不會再多說什麽。
只因她亦是堅持于自己所選的人,哪怕在別人眼裏是錯的。
良月多飲了幾杯酒——五靈寨是個奇怪的地方,做得出那麽美的織錦,喜歡的卻是烈酒,每回稍飲幾杯便會薄醉。
她想起少女時的宴會,似錦繁花鮮妍奪目,直教人斂了雙眼,以免被那美景攝魂奪魄。衣着華麗舉止有度的世族公子與貴女們言笑晏晏,觥籌交錯,而她從不喜、亦不會被淹沒其間。
杯酒之間,剎那百年。
她極難得地感傷起來。離開京城後,以李隐玉所贈銀兩為本,她在邊陲小鎮做起了生意,也曾有過一段衣食無憂的暢快日子。可人心啊,在哪裏都一樣,她不願意收斂,便會有人強要她收斂。
視線漸漸有些模糊,四下的聲音似乎也在遠離。
戰馬的嘶鳴突然響起,許許多多的中原士兵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銀晃晃的兵刃亮成一片,阻絕了蠻子們的哀嚎。一位身着玄甲的将士沖了過來,直刺向她身邊的阿骨。
良月本欲躲開,可阿骨比她快,竟随手拖過她去擋劈頭而下的刀刃!
那将士力道極大,劍刃挾着風落下來,良月閉上了眸子——那一瞬她來不及想任何,手臂上一痛,阿骨的手卻突然松開,她倒在軟軟的墊子上,驚異地發現自己還活着。
“良月!”耳畔有誰在焦急地呼喚。
她睜開眼,李隐玉的臉映入眼簾,比印象中稍白了一些。
“将軍,阿骨逃了,他挾持了一些寨民作人質——”中原士兵在李隐玉身後大聲喊着,可李隐玉卻不慌不忙地替她包紮着手臂上的傷口,而良月生平僅有地這樣呆愣,傻傻地望着他,不知該說什麽,不知該做什麽。
有些難以置信,她等了那麽久的事,竟然真的發生了。
她既開心,又想落淚。
李隐玉将傷口包紮好,擡頭望向她如霧朦胧的雙眸:“你……”
良月卻忽地勾住了他的脖子,緊緊擁着他,将臉深埋在他頸間。
突然被這樣熱情對待,李隐玉渾身僵硬,一向冷靜的他腦中一片空白。他猶疑地擡起手,想要放在她背上,可猶豫再三,仍只懸空停着。
“明淵,阿骨與木踔逃走了!”元至心急如焚地跑了過來,尴尬地看見了這一幕:那個叫做良月的女人緊緊摟着李隐玉,而他似是想抱住她,不知為何手只僵在半空。
他的聲音驚醒了良月與李隐玉。良月立即松開了手,擦了擦臉上淚痕,笑着望向他:“多謝李将軍相救,你快去追阿骨與木踔吧,不能叫他們逃遠了。”
這時間和場景,實在不适合兒女情長。
李隐玉面色微紅,別過臉起身。走了沒幾步,他回轉身囑咐兩個近前的士兵:“你們兩個照顧好她,不許任何人對她不利。先前顧将軍獲救和大破蠻子,都是有她幫忙才能成功,若是我回來發現她出了任何事,唯你們是問!”
那兩個士兵本還在疑惑李将軍怎地突然這樣失常,聽到他這樣說才懂了,大聲應道:“請将軍放心,必不辱命!”
良月是阿骨帶來的,阿骨跑了,寨民們一定會将壓抑已久的怒火發洩在她身上。良月沒想到李隐玉竟能主動為自己設想,望着他遠去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緊接着又是另一輪等待,李隐玉與元至為了救出招娣與其他被捉走作人質的寨民們,追逐了蠻子好幾天。
良月安安心心地等在寨子裏,等他回來。時不時有寨民前來生事,俱被門口的士兵擋住了。不過短短數日的時間,卻比過去的幾年還要漫長。聽聞李隐玉大勝,要回來了,她便執意要去寨門迎接。
再度看見李隐玉棱角分明的微黑的臉,看見他策馬向寨子裏奔馳而來,她只覺仿佛隔了一世。
李隐玉大敗阿骨,殺死了他的兒子木踔,而阿骨見頹勢難挽,用陪他征戰多年的彎刀自盡了。大戰方歇,他便顧不得元至,自己先回到了五靈寨。
他只是擔心寨民們欺負她罷了,李隐玉心想。他只留了兩個人,萬一攔不住失去理智的寨民們怎麽辦?她受的傷害已經夠多了,也做足了她能做到的事,不應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遠遠地看見那抹絕不會被人群淹沒的身影,心裏的緊張與空白都有了着落,而他未能察覺,笑容亦不自禁挂上了唇角。
可當李隐玉下了馬,兩人四目相對,卻又不約而同地将蠢蠢欲動的心思藏了起來。
她早已不是無憂無慮的少女,他亦從不是多情沖動的少年,橫隔在他們之間的,并不僅僅是世俗的眼光。
李隐玉須得盡快去駐紮在邊陲小鎮駐馬鎮的軍營裏報到,因此并未在五靈寨多作停留。臨行前他詢問良月的意向,是要回到京城還是去哪裏;良月想了想,道:“駐馬鎮有一位故人,多年未見,我想去探望一番,能否同你們一道先去駐馬鎮?不知軍中帶一位婦人是否合适,若不合适,我便自己去。”
銀兩她是不愁的,在阿古身邊這麽些年,她頗攢了些私蓄。
李隐玉發現自己越來越難将目光從她臉上挪開。她依然美麗,并由于歲月的沉澱,這份美麗更添了幾分惑人的魅力。
他見過的美人并不少,可誰也不似她這般令他挪不開眼,無論她走到哪裏,都能一眼從人群裏将她尋到。而每每當她發現他在看自己,唇角便微微翹起,美眸半阖,直令他像十幾歲的毛頭小子一樣面頰發燙。
“你随我們一道去吧。”生了這樣一張臉和這樣一副身子,只怕到哪都會被人盯着。李隐玉淡淡道:“此番能夠順利滅掉阿骨,你是大功臣,便是帶着你也不會有人敢說什麽。”
她要去見的故人,是什麽樣的故人?李隐玉想知道,卻問不出口。邊陲小鎮不似京城,沒有那麽多束縛,像她這樣的美人,一定不乏人追求。
“多謝李将軍。”良月笑吟吟地福了福身,客氣而疏離。
“不必這麽客氣。”李隐玉的口吻也是同樣的客氣。
他為良月置辦了一輛馬車,她畢竟是嬌養慣了的女子,不能像他們一樣整日騎馬趕路;除此之外,他又在附近尋了一名仆婦。
良月驚訝于他的細心,卻不好接受,問了許多人才尋到他。本有許多人圍着他,可那些人一看到良月,看他的眼神裏便多了幾分“你懂的”的意味,不懷好意地各自找理由散了。
良月很是坦然,李隐玉卻有幾分拘謹。
“李将軍,我吃得苦,不必旁人服侍。你肯帶我同去我已十分感激,我能照顧自己,你不必擔心。”她開門見山地直言。
“你終歸是個婦人,軍中俱是男子,難免多有不便,多個人陪着也方便些。”李隐玉很是強橫:“此事不必再議。”
任他的形象在她心中一再變換,執拗與強橫卻始終未變。良月暗嘆一聲,便不再堅持:“既是如此,良月便坦然受着了。有勞将軍費心了。”
“理當如此,無需挂懷。”李隐玉颔首。
良月本該轉身就走,可她并沒有,一雙鳳眸牢牢地盯着他,唇角挂着一抹俏皮的笑,直呼其名:“李明淵,我們相識這麽多年,也算得老朋友了吧,一定要這樣客氣麽?”
前一刻口吻還那麽疏遠,後一刻便成了多年好友,其間轉變,令李隐玉愕然。
“這……自是不必。”他猶疑了片刻,摸不準她的意思。
“那好,我問你,你待我這樣好,僅只是因為我幫了你麽?”良月雙眸灼灼有神地望着他。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