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六月,桐花馥,菡萏為蓮。【3】

若說良月還愛這京城什麽,看不盡的花便是其一。每個月總有不同的花盛放,便是時節未至之花,也能想到辦法讓它開出來。京城水好,氣候溫潤,連花也生得比別處好些,譬如同是九重葛,在駐馬鎮長得就不如京城精神。那裏的人也不愛養花,比起京城愛重的旖旎绮華,他們更在乎實實在在的東西。

回京城并非一時之意,流落在外日久,想得最多的仍是故居之地,即便亦曾是傷心之所。

這裏還葬着她的阿寶。

三年前回來時,阿寶的墳已望不見了,蔓草因無人打理而叢生,遮蓋了小小的土堆。風與塵逐年消磨着墓碑,她親眼瞧着石匠雕刻的字跡淡了,只能依稀辨認出阿寶的名字。

當年離開後,本想站穩了腳跟便回來看一看阿寶,哪裏料得到一去經年,險些連回來也是奢想?

“夫人,天暗了,該回去了。”忠叔一見墓碑上刻着的字便立即明白了一切,任她在小小的墳前不言不語地坐了半日,不忍打擾,直至天太晚,再不回去城門要關了才出聲。

“如果當年阿寶足月生下來了,不知今日該是如何光景。” 清除了墳周雜草,望見淡淡的字跡,從不輕言如果的良月也未能免于沉溺過往。

日子未必比現在好,可無論是什麽樣的日子,她也能過得不差。她寧可自己吃盡天下之苦,也不會教阿寶活得不惬意。

可惜阿寶生得不是時候。回憶往昔,想起令阿寶未得長壽之種種,她眸中微有冷光。

“夫人回來,可有什麽想法?”忠叔有些擔心地看着她。

“你擔心我是回來複仇的麽?”良月撫摸着石碑,淡淡地問。

忠叔低頭不語,他擔心的正是這個。

他怕良月像報複王金鳳一般報複那些害她失去孩子的人,京城不比駐馬鎮,世族勢力盤根錯節,良月無依無靠,想要做點什麽比登天還難。她年紀不小了,比起困于舊事,忠叔更希望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和和樂樂地過下半輩子。

“放心吧,我不會那麽傻。在京城,我拼盡全力也未必能激起一點漣漪,這裏并不比駐馬鎮更容得下孤身的女人,日子比駐馬鎮必定要艱難些,并不是我想如何就能如何,一個不小心,只怕會屍骨無存。阿寶的墳荒了這麽多年,我必須要好好保護自己,才能不叫它繼續荒蕪下去。”

言罷,良月站起身,回望京城。阿寶葬在城外一處高地,從這裏看過去,整個京城盡收眼底。無論過去與現在,每一個來到京城的人都會感嘆它奇跡般并存的精致與宏偉,即便是曾落魄離開的良月也不例外。城郭上空,流雲追逐落日而去,火紅的雲如烈焰焚燃半個天際,同樣的景色在駐馬鎮只覺荒涼,在這裏卻只叫人更覺得那城氣勢恢宏,凜然不可侵犯。

只是在這宏偉的城的內裏,在那奢靡景致之下,暗潮從未停止過湧動。

多年前她靜悄悄地離去;多年後整個京城為她靜不下來。

在邊陲,她帶過去的京城式精致華美風靡至今;在京城,她的驕傲不羁同樣令女人們競相追随。女人們紛紛學着她掀開了頭頂的帏帽,露出精心描畫的妝容;大膽豔麗的配色取代了過去的含蓄內斂,街景一時間妍麗非常。

名利從不孤身而來,随着風潮的興起,她的過去亦被人揭開,早年離經叛道與不貞的傳言也一并流傳于巷陌之間。但這些只叫更多人知曉世間有一個叫做良月的女人,聽聞很美——人們對她十分好奇,紛紛想着法子接近她,看看她是否如傳說中一樣狐媚妖氣,抑或大不相同。

“夫人,今日我去取胭脂,那掌櫃悄悄問我讨荷花宴的帖子,說是京中貴人問他要。”紫苑為一邊良月梳發,一邊樂滋滋地顯擺今日見聞。三年前初來時,婢女們因着見識少受過不少冷眼,如今境況大不一樣了,難免有些得意起來。

良月宅子裏的花宴素來受追捧。沒有別的人能輕易請得到這麽多才子高人,也沒有誰家的宴席比她的更熱鬧又不流于低俗,只是她的帖子也從不輕易予人,為了求一張帖子,她常去的鋪子酒樓的老板們都成了衆人籠絡的對象。

近來連京中世族也按捺不住了,一些膽大些的年輕人紛紛動起了心思。

“你可打聽了都有哪些人?”良月望着鏡中的自己,淡淡問道。每逢花開正盛之時,良月都會在宅子裏置下宴席,邀請一些相熟的人飲酒賞花,已成了慣例,是以她還沒放出風聲,已有人先打探消息了。

紫苑便說了打聽到的幾個名字。

“俱是些無用的纨绔。”良月嗤道。

紫苑聽她這樣說,便知道該怎麽回那掌櫃了。

良月經商多年,這些個宴席自然不會全無目的。宴席上的人,有些确實是她願意請的,可也有些她并不高興要人家來。她背負着舊日的壞名聲,便是一時引領了新的風尚潮流,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她,然而想在京城要站穩腳跟叫人不敢随意欺淩,少了人脈是不夠的。

韓青這人靠不住,他只想同她花前月下,叫自己藏在他身後躲避風浪;但她良月不願做那藏在金屋裏的嬌娘。

年少時以為尋一個英勇的夫君就能不懼一切,經歷種種波折,閱盡世間百态,乃知還需自己腰杆能挺得直,再多流言蜚語也不能傷她分毫。

是以宴席上對哪些沒有收到邀請的來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哪些人堅決不讓進,并不全依她的喜好,還得看這個人值不值當。

如今良月在京中識得的人不少,然而唯有招娣算得上她最親近的朋友,是以聽聞他們一家子要在京城住一段時日,良月便邀招娣時常來玩。可惜元至家在京中有自己的宅子,否則良月還想叫他們直接住在自己家裏,也省得招娣來回奔波。

“姊姊這蓮池真好,回去我同元至說一說,叫他也挖一個,也像姊姊這般在池子邊建個小樓。他怕熱,京中夏日雖然比五靈寨涼快些,可每日總有那麽兩個時辰熱得他什麽也做不了。”

蓮池邊的樓閣裏擺了張花梨木雕卷草龍紋的小榻,天氣逐漸炙熱起來,在那樓閣四周垂下簾子,置些冰,比別處都涼爽得多。池中蓮花開了小半,在這裏即便什麽也不做,只是靜坐看看花,亦是一樁惬意雅事。

成親後的招娣一不留意就會說到自家夫婿,有什麽好的總會先考慮一下他,再不是從前那個總把感情藏在心裏的小姑娘了。

她臉上的甜蜜與滿足藏也藏不住。

“真是羨慕你,嫁了個如意郎君。”良月感嘆。有時她也會想尋人說說話或是找個人陪着,可這人并不是朋友、忠叔或者家中仆婢能替代的。

“良月姊姊身邊沒有貼心人麽?”招娣想問的其實是李隐玉。聽聞她要來良月的宅子,李隐玉特意買了些禮物叫她一道帶過來,卻又不肯讓良月知曉是他送的。招娣問他為何要遮遮掩掩,他支支吾吾的就是不說,一看便知他定是惹到良月了。

招娣知道他們兩個頗有淵源,便想從良月這裏打聽,省得他們平白為了不值得的誤會錯過了。

“若不是想要的那一個,再多貼心人亦無用。”良月淺笑,笑容裏卻有淡淡的遺憾。

“那……李将軍呢?”招娣問。

別人興許不能問這個名字,可招娣不同,良月喜歡這個小她許多的姑娘,願意同她說些知心話。

“他不适合。”良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揉了揉額角:“若我年輕些,沒有經歷過這麽多事,他但凡有意,我一定肯。從前以為男人貼不貼心不要緊,只要足夠強,能保護我,時時教我仰望便是佳婿。現在想想,還是應當尋個知冷知熱的人。”

“可我瞧着李将軍很是心細。”聽良月的意思,李隐玉不夠知冷知熱,然而在招娣看來,于這方面李隐玉并不輸元至。“莫非他做錯了什麽事,惹惱了姊姊?”

招娣猜得沒錯。

起先李隐玉說她輕浮,良月不是不記恨的;可那天他送她回來,吃了冷臉還當着韓青的面說要娶她,良月便不那麽恨了。

以李隐玉的心性,斷然不會想娶自己輕視的人,肯說這種話,必是後悔了。

只是他惹惱了她,是求親就能解決的事情麽?後悔還端着面子不肯認錯,良月可不喜這種性子。

良月便将事情經過說給招娣聽。

招娣聽了直咋舌:“姊姊這樣的想法,當得是驚世駭俗了。莫說是循規蹈矩的李将軍,便是放在我們那邊,大概也會吓壞不少人呢。”

五靈寨風氣比京中開放些,可良月當年對李隐玉說的那番話,能接受的人只怕也寥寥無幾。

“我不在乎那些虛的,及時行樂才好。”良月也知道李隐玉會難以接受,當時若不是被他氣急了,也不會說出來。可事後想想,便是當時不說,以後也總要說的,他若受不了還不如趁早一拍兩散。

作者有話要說: 【3】明·程羽文花月令。

======深井冰的話痨======

終于補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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