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鮮奴
這夜,宋深江帶着受刑過後的宋少鹄離開了去,那一百杖打得不重不輕,雖要不了命,但修養一陣子也是必然的。
“郝遠,去看看我先前叫親衛燒的姜茶好了沒有。”舒蘭吩咐着,郝遠看着她,又看了看一旁靜立的唐雪松,心想這又是要撇開他和這個男人在一起麽,不是說他的面孔生的比較好看,要拿來做花瓶使喚嘛,可如今她好像也不常看他啊。
“哦。”郝遠不甘心地走開了去,此時舒蘭拿起自己的長弓,仍是坐在火堆前的石頭上,默默擦拭起來,“雪松,這次你留下。”
唐雪松警戒的目光一緊,沉聲道:“不行。”
擦拭弓箭的手勢一頓,“怎麽,好不容易搞定了宋家,這會變成你不聽我的話了?”
“我是元帥的親衛隊隊正,自然要從頭到尾保護好元帥的安危,這是我的職責,當然若元帥硬要下令命屬下留守軍營,屬下也不能違背,不過屆時,我會自行脫離軍隊。”
這一刻眼前的火堆燃得極旺,紅火紅火地跳躍在兩人的眼前,舒蘭放下長弓,擡眸看他,“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脫離軍隊,那就是叛兵,弄不好你大哥都要被你牽連。”
唐雪松抿着嘴,并不肯屈服,“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就好,我不會阻攔你去做危險的事,不過起碼讓我跟着你,你也記得自己是舒門最後的血脈吧。”
“這事,我記得就好,你不必記得那麽清楚,倒不如多想想怎麽替你們唐家争光。”舒蘭不置可否得嘆了口氣,略有為難,“雪峰看我的面色可是越來越不好看了。”
唐雪松曉得舒蘭這是松了口,只草草答道:“元帥挂心。”
舒蘭放棄了說服他的念頭,本來嘛,唐雪松外表同個木頭人似的,可骨子裏的性子卻是一副牛脾氣,她起身道:“我們半夜出發,郝遠我會帶着去,說到底與其沒有管束地放在軍營裏,還是帶在你我身邊比較放心,眼下就是迦烜那裏比較麻煩。”舒蘭左右動了動脖子,“你們一個個都不叫我省心吶,真是的,你若是肯聽我的話留下來主持大局,我委實能省不少心思。”
“元帥費心了。”
唉,舒蘭長嘆一聲,也是她笨,還指望能從雪松的嘴裏聽見什麽軟話,這家夥如今惦着舒門滅絕的事,連自己嫡親親的大哥都不放在心上,她哪裏還能指望他能聽她的。
這人啊,真是一條筋呢。
“走吧,去見見我們的監軍。”
冉冉的火光裏,一個是永遠在自己面前的背影,一個是永遠跟在自己身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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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們的默契,卻也是他們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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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急行軍期間,只有幾個職位高的軍官會搭起簡易的營帳,大多士兵皆是和衣而眠,舒蘭找到迦烜的時候,他剛用過晚飯,和士兵們一樣的幹餅白水,只多了幾塊風幹的牛肉。也是皇帝多事,若是不放心她一個女人做元帥,又何必冊封于她?既是當真不放心她,也不該将自己的親兒子派來做監軍,這不是過來活受罪麽。她可沒有聽說過二皇子和皇帝感情不和的傳聞,真不曉得他們父子倆是怎麽想的。
“殿下。”
彼時迦烜似是鬧着別扭坐在火堆旁邊,一動不動,也不肯應她喊的話。不過迦烜素來小氣,舒蘭之前叫他吃了自己那麽多次憋,如今給她點臉色看看也是正常的。
“二皇子殿下。”
“你不是讓我不要擺皇家派頭嘛,不是要我叫你元帥嗎,那你做什麽還總是叫我殿下。”
舒蘭端着個碗,眼珠子一轉,唇角含笑,“那……迦烜。”
迦烜抿着嘴,硬是平下自己上溢的嘴角,藏着自己的別扭勁,“你找我做什麽?”
“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四周親衛皆散,獨留他們二人圍坐在火堆前,夜風帶涼,舒蘭将手上拿着的姜茶遞給他,“草原夜涼,喝些暖暖身。”
迦烜默然接過,指尖未觸茶碗,心頭已是一熱。
“我要離開軍營,約莫一日,我想來想去只有你最适合替我掌管大軍。”
“你瘋了!”迦烜倏然起立,剛拿穩的姜茶差些翻了出來,“敵軍在前,你居然開拔不過兩日就要擅離職守?!”
舒蘭坐着不動,心想這人什麽時候才能練就同他太子皇兄一般的沉着冷靜。
“我必須去一趟,前段日子我把軍師給趕走了,如今得去再找一個。”
“你缺軍師,我叫皇兄派過來就是,沒有必要自己去找。”
舒蘭解釋道:“我這次要找的軍師是鮮奴族的人,鮮奴族在西洲延續百年,族中子弟皆是自小受教,智慧過人,尤其他們對西洲各國的歷史人文、習性情況都十分清楚,這正是我們所欠缺的。畢竟與迦國,我們是在讨伐西蠻的罪責,可是與西蠻百姓而言,我們就是侵略者,是他們拼死也要驅逐殺戮的對象。如今他們又冒出了一群訓練有素的野狼,接下來戰事的傷亡已可想而知,所以我需要的軍師,必須是一個極為了解西洲形勢并能對此做出對策的軍師。”
霎時,舒蘭話頭一轉,“在軍裏,論身份軍職、能力名望,可以接任我位置的只有宋老将軍和你,不過你也曉得我同宋老将軍的關系。”舒蘭對着迦烜幽幽一笑,“迦烜,你我雖總是嘴上幹仗,可你卻是我信任的人,所以我才來拜托你。”
對望的眼眸裏,舒蘭奉上了誠摯和信任,迦烜看着她,須臾之間已是移不開目光。
舒蘭微微偏頭,語氣裏幾分疑問幾分肯定。
“你理解我的,迦烜。”
真是個狡猾的女人,明明是要将他丢下,偏生卻還叫他覺得溫暖。
“我知道了。”迦烜又坐了下來,“你要去多久?”
“過會就走,不管順不順利,後日晨曦之前,我一定趕回來。”
迦烜想了一會,點點頭,可就在舒蘭起身告辭的時候,他看着等在一旁的唐雪松道:“你帶幾個人去?”
“雪松和郝遠。”
舒蘭答過,迦烜的眼神裏瞬時就露出一些嫉恨,唐雪松極有眼力地上前禀道:“屬下一定護全元帥安危。”
姜茶,喝了一半,等到舒蘭離開時,另一半他便如何都咽不下去。
迦烜坐在鋪着毯子的石頭上,端着已然冷卻的茶碗愣愣出神。他和皇兄不一樣,沒有随軍征戰過,亦不曾踏上過真正的戰場,一直以來,他承着父皇的寬容,承着母後的寵愛,承着皇兄的照顧,所以他不習慣行軍的生活,也不習慣這些簡易難咽的食物。
他在這裏,只是因為她而已。
可是,離得越近,他卻只覺得,他們反而離得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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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裏,舒蘭、唐雪松、郝遠三人各配了兩匹馬,急速前行,那沖鋒的速度仿佛是在與風競速。等趕到目的地時,已是第二日近午時,上等的烈馬喘息着。眼前則是一片青翠綠蔭的山脈,耳畔隐隐能聽見一些汩汩的水音。
美輪美奂,宛若人間仙境,這裏就是鮮奴族居住的地方。
也好在鮮奴族位于塔戈菈雪山最接近于迦國的一端,否則若是要行軍幾十日才可以找到他們,她可就麻煩了。
“郝遠,你不是會西洲語麽,上去,告訴他們,迦國舒蘭求見鮮奴族族長。”
郝遠颔首,腳踢馬肚,走近了一些,沉下口氣對着山谷大喊,“迦國舒蘭,求見鮮奴族族長!”
“迦國舒蘭,求見鮮奴族族長!”
郝遠接連喊了三遍,然後靜默的谷口只回蕩着他殘留下的回音。
郝遠抓抓頭,回頭道:“鮮奴族雖然很擅長同他人交涉,但從某方面來說也相對于封閉,我們這樣突然來找他們,恐怕不會那麽容易吧。”
舒蘭輕笑,“不是不容易,而是他們的防備太過嚴謹,往往通報一聲都需要極長的時間。”
嗯?聽這話,她怎麽好像一副同鮮奴族很熟絡的樣子,不及郝遠問出口,就見谷口震動,幾個年輕的男女從裏頭奔了出來,彼時舒蘭唇角一勾,身姿一躍,眨眼間已是翻身下馬迎了上去。
“挲籮!塔姆!阿籁!”望着熟悉的臉,舒蘭大笑着,洋溢着舊友重逢的欣喜。
“舒蘭!真的是舒蘭你啊!你都多久沒來找我們了啊!”對方用同樣激昂的聲調回應着,而且皆是一口流利的迦國話。
“我現在不是來了麽。”舒蘭開心地笑着,“阿雅姐呢?”
一鮮奴族的男子答道:“她已經在等你了,走吧。”
已經在等她了麽。
這也說明他們多半已是知道自己來做什麽的了,這樣也好,她的确很需要時間。
彼時落在後頭的郝遠,悄聲問向一旁的唐雪松,“她和鮮奴族很熟?”
“不清楚。”唐雪松三個字打發了他,一邊已是默然下馬,牽起舒蘭的馬跟在她的身後進谷。郝遠靜默地看了一瞬,同樣翻身下馬跟了上去,只是如果舒蘭和鮮奴族很熟的話,就代表從一開始她對他關于鮮奴族的詢問,不過是滿滿的試探而已。
她,從來都沒有信任過自己。
鮮奴族的山谷內可以遠望到塔戈菈山峰的頂端,皚皚白雪,寒意襲人,不過他們居住的山谷卻是常年氣候宜人,花開四季。
族裏古老的建築配着繁複的部族紋飾,透出深邃悠長的氣息。鮮奴族的人将舒蘭一行帶到了一座低矮的竹屋內院裏,綠蔭環繞下,一張長長的矮桌上已然放好了三碗黑茶,桌案的對面則跪坐着一名身穿緋衣族服的女子,神色安然娴靜,仿佛是一尊寧靜的佛像,只眼眸間如潺潺的流水,在日頭的折射下緩緩流動。
“阿雅姐。”舒蘭領頭踏進屋院,不過立即就發現自己失了口,抱歉着笑笑,“啊,現在應該稱呼為族長了。”
善雅微微揚起的嘴角煦如暖陽,“能再見到你,我很高興,舒蘭。”
“我也是。”舒蘭跪坐在她的面前,并示意唐雪松和郝遠分別坐在她的兩邊,“不過這次見面,我想還是開門見山一點得好,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我做為迦國西征軍主帥征讨西蠻,此次特意前來,是希望鮮奴族能夠委派智者,出任我迦國軍隊的軍師,助我完成西征大業。”
“自然,與鮮奴族的回報除了相應的金銀財物以外,在我們将西洲版圖盡歸迦國之時,鮮奴族可以繼續保持中立自治。”
舒蘭毫不避諱地将自己的打算和迦國的打算告知于眼前的女子,從一開始,舒蘭就知道,他們要征的不止是西蠻,而是整個西洲。
且不說到底是壑帝的野心還是西洲各國的強勢所逼,單看西征軍這三個字,便已是叫一切昭然若揭。固然這般太過招搖,可西胡和突厥也不是傻子,斷然不會因為改了個名字就少了對迦國的防範。如此一來,橫也是打,豎也是打,她當然要尋找能打贏的辦法。
“這樣的條件,似乎并不是你,一個區區的西征軍元帥可以立下的。”
身為鮮奴族族長的女子,此刻也并不顧惜往日的情分,直言不諱。
舒蘭笑着,從懷中拿出一道聖旨,“這是我離開西陉關時,迦國太子與我的旨意,迦國願與鮮奴族簽訂盟約,結鄰睦之好。”
幽香的屋院裏,善雅始終保持着唇角邊的一抹笑容,只淡淡地瞥了那道聖旨一眼,遂望着舒蘭念道:“舒蘭,舒門只剩你一個了。”
垂落的眼皮微微輕顫,響起的音調輕如煙雲。
“是啊。”
“而你這樣繼續下去,也許得到的,只是如同你父兄一般的命運。”
命運?是死嗎?
舒蘭霎時擡起頭來,眉如遠山,眸似星辰。
“我是軍人,從出生在舒門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要成為一個軍人。而軍人就要做好馬革裹屍、戰死沙場的準備,這對我們來說是身為軍人的最大榮耀。”少頃,舒蘭又補了一句,“就是我二哥,也是這樣想的。”
對面一直神色淡然沉靜的女子,眼底倏然劃過一道哀傷。
善雅微微颔首,拿過桌上的聖旨。
“此事,我需要同族中幾位長老一起商議,你們長途跋涉,暫且先在此處歇息一會吧。”
阿雅優雅地站起身,雙手置前,行禮離開。
舒蘭這會稍稍放松了坐姿,端起面前的茶聞了聞,彼時郝遠狐疑地看了看四周問道:“這個漂亮族長和你們家很有淵源?”
“她啊,差一點就成為我二嫂了。”舒蘭笑得稀疏平常,“可惜啊,眼下人家的孩子都有三、四歲大了,可我二哥連成親的機會都沒了,呵,這就是注定的打光棍吧。”
無意中又扯到了舒門滅族的話頭,郝遠有些尴尬地咳了兩聲,一口喝盡了面前的茶水,“不過既然有這樣的交情,結盟的事情應該會很順利吧。”
靜谧的清茶幽香間,舒蘭沒有回答。
鮮奴族,就如同這座寧靜的山谷,盡管谷內溫暖如春,但是他們的頭腦卻時刻如那高原上的寒雪,沉着冷靜,叫人難以明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