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同情
所謂斷骨之痛,舒蘭不是沒有嘗過,年少貪玩惹禍,受傷無數,五歲習武騎射,更是添了一身難看的傷疤。娘給她塗藥的時候就常對她念叨,“蘭兒,你雖是生在将門,習武練劍實屬平常,可你到底是女兒身,往後是要嫁人的,弄出這一身的大疤算怎麽回事?何況就是你的兄長們也沒有一個似你這般傷痕累累的,你以後可不能再這樣頑劣了。”
彼時娘親的教誨她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該玩的時候照樣玩,該不該惹出的禍,橫豎都沒缺了她的份。
那時天真年少,渾然不顧天下事,只圖随性快意,哪裏明白世事還有一個朝夕即改的命運。
“娘……”
喚出口的一剎,舒蘭豁然喝進了一大口,嗆得她立即從昏厥中轉醒過來,此時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只見自己深處一潭水池下頭,寒水環繞,遂急忙反應過來往上游去。
等到整個人緩過神來,舒蘭方發掘自己的頭上是一片白雲環繞,雲霧飄渺,而自己則身處一個大水潭的中央,想來這峽谷根本不高,只是常年有這樣的白霧徘徊,才叫人以為是萬丈深淵,不敢深入。舒蘭此刻手臂痛得厲害,也不曉得斷了沒有,就算這峽谷不是百丈萬丈,這樣摔下來也夠拆她一次骨頭的了。
“嗚、嗚……嗚嗚……”
耳畔忽然聽見的獸類的叫喚聲,舒蘭停下打水的動作,捋了一把臉,尋聲望去,只見水潭邊上,一頭雪狼正咬着一個男人的衣領,似要将他托上岸去。
真是冤家對頭,到了這裏也不能兵分兩路走麽。
舒蘭咬了咬牙,随即在他們附近登了岸,走上前去。不過那雪狼也極為聰慧,見着舒蘭立即全身戒備起來,只是它嘴上又拼命咬着銀發男子,以致鋒利的狼牙委實騰不出空。
舒蘭抿嘴笑了笑,大概也就這會,她能對着一頭狼持有些戲谑的心情。
“我來吧。”
舒蘭膽大地蹲下身子去拉男子,雪狼雖吼叫了幾聲,不過倒是未做出傷害她的舉動,想來它也明白此刻要身為人的她來辦事,才比較方便。不過這一幫,也叫舒蘭驚了一跳,那銀發男子一直戴着的面具倏然脫落,絕世傾城的另外半張臉,竟是滿布坑窪的傷痕。那傷,看起來像是被烈火灼傷的。
唉,真是可惜了。
舒蘭素來是個愛美的,就像當初她喜歡郝遠的皮相一般,如今心裏頭不尤哀嘆一聲,手腳也立即忙活起來。實則舒蘭把他拉上來也着實廢了些力氣,固然她自己的手臂似乎并沒有摔斷,不過顯然也傷得不輕,而這男人可是死沉死沉的。
“呼,可是累死我了。”舒蘭癱坐在地上,但也不敢忘了一旁嗜血的雪狼,不過這會的雪狼倒是乖順,只是柔柔地舔着男人的臉面,似是要将他喚醒,真是忠心可鑒啊。
Advertisement
“你這樣怎麽叫得醒他呢?”
舒蘭搖搖頭,好人做到底上前探了探男人的鼻息,好在性命是無恙的。遂急忙将他扶起,以內力狠擊他的背部,瞬息,男子就吐出好幾口水來。
“咳咳……咳、咳……”
“你怎麽樣?有沒有哪處痛得厲害?”
彼時從舒蘭口中說出來的一竄流利的西洲話,音正調正,聽不出半點差錯。銀發男子極冷地看了她一眼,剛想開口就被舒蘭阻攔道。
“在你叫喚你的雪狼之前,且聽我說兩句。眼下我們落到這個深谷之中,也不曉得能不能出去,你我之間雖有國仇,不過眼下總是性命最要緊,而且。”舒蘭指了指雪狼的後腿,那裏明顯地泛出血光,“你的狼受傷了,還有你的褲腿上也是一片血紅,我想你們兩個還是快些療傷得好。”
男子聽罷,立即把雪狼喚來,二話不說就檢查它的傷勢,撕了自己的衣服給雪狼包紮。舒蘭看在眼裏,心想倒真是個重情重義的。
舒蘭蹲在他的腳邊,也是二話不說,拿随身藏着的匕首化開了他的褲腿,男子稍稍動了一下,但很快就安靜了下來,只直盯盯得瞪着她看,防備卻也安分。舒蘭投給他一個贊賞的眼神,好在他的小腿應該只是在落水時被什麽東西劃傷了,除了血稍稍留得多一些,并無什麽大礙。舒蘭仿照男子的動作,也撕下自己的衣布替他清洗包紮傷口,銀發男子的瞳眸裏明顯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
“好在不是什麽大傷,靜心養着,會好的。”舒蘭對男子一笑,又回望這谷底也算是一片蔭綠,想來可以絕地逢生,遂起身道,“我去找些東西生火,再看看有沒有什麽吃的。”
舒蘭收起匕首,走出兩三步,倏然回身問道。
“對了,打了幾次交道,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我叫舒蘭,迦國元帥。”
銀發男子抿着嘴,沒有回答,舒蘭挑挑眉,想來他們的關系還是敵對着,遂也沒有多想就走開了去。不想,方走開幾步,背後想起一個聲音。
“狼,我就叫做狼。”
“狼?”舒蘭回身看他,咀嚼着這個名字,笑道,“狼,還真是襯你的名字。”
回眸一笑百媚生。
所謂笑者無意,看着有心,大概便是這個樣子。
男子看得有些出神,但傾身就去撫摸雪狼,雖然雪狼此刻也是一身濕漉,但他還是能夠感覺到溫暖,重要的是他只有和狼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感到安心。
少頃,他忽然摸向自己的臉,“面具……”
男子有些急切地挪動身子,跪在了深潭邊上,谷底的池水清澈如鏡,他看着碧水印出自己半張醜陋的容貌,難以掩飾住瞳眸中的驚愕詫異。
那女子,她方才竟是對着自己這樣的一張臉在笑?神情間不見任何的鄙夷,嘲笑和驚慌,她是那樣坦蕩蕩地看着自己,一雙尤為清澈的瞳眸。
想起一年多以前,他初見人時所受到的待遇目光,委實得天差地別。
***************************
“還好這谷底有不少果樹,一時半會是餓不死了。”
舒蘭找了一些水果回來,順帶撿了些幹燥的樹枝,“就是這裏太潮濕,能用的幹柴不多,等烤過衣服以後看來咱們得省着用了,只是雖說眼下是七月,可西洲的晚上還是冷得很。”
過了一會,等舒蘭把火生起來,又用藤綁緊了樹枝架起一個架子。等這些活做完,男子仍舊沒有要說話的意思,舒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旁的獨眼雪狼,大概曉得了緣由。
“你是不是恨我射傷了你的狼?”舒蘭盤坐在一旁,努力将火生得旺一些,“這事我可沒法子對你道歉,你的狼。”舒蘭目光一沉,“殺了我不少兄弟。”
阿狼摸着雪狼的手倏然一頓,實則他的确只想着如何替阿雪報獨眼之仇,卻不曾想過自己的身上也背着旁人的仇怨。
“且不說這些,我對你還是挺好奇的,往昔馭狼之術只曾耳聞,如今親眼瞧見,果然震撼。尤其是在戰場上,委實叫我頭痛得很。”
舒蘭笑着說道,面前的火漸漸地旺了起來,她有用一旁的石頭在火堆旁圍了個圈。
“不是馭狼。”半晌,阿狼望着火光說道,“我三、四歲時因面上的傷被遺棄于雪山,是他們救了我并将我養大,他們就是我的爹娘。”
“野獸撫嬰,原來果有其真事。”舒蘭看着他們,誠心實意道,“可見也是你和它們的緣分。”
有時候,禽獸确要比人更多些真情。
“把衣服脫下來烤烤吧,否則沒病也要生出病來了。”
拜頭上的那些雲霧所賜,縱使眼下是大白天,可也不見什麽亮色。舒蘭自顧自得脫下外頭的輕甲,不禁慶幸自己未穿重盔,否則還不活活淹死在那水潭裏。少時,她甩着衣衫,随口問道。
“說起來,你身邊的狼應該是塔戈菈雪山上的稀珍雪狼吧?你既是由它撫育長大,自是該在雪山裏生活,怎麽會到這戰場上來?”
不想這次男子倒很快答道:“班贊在雪山裏找到了我們,他囚禁了阿藍,我們才迫不得已聽從他的命令。在西蠻,雪狼被譽為神獸,他們可以駕馭其他狼群,所以能夠指揮狼的人不是我,而是阿雪。”
銀發男子神情郁郁得替阿雪打理着柔白的毛發,舒蘭見他如此,忽然覺得迦國同西蠻的戰事似有峰回路轉的可能,據她看來,這男子上戰場上得極不甘願,而他口中的阿藍應當也是一頭雪狼。彼時舒蘭的小心思算計得厲害,連帶手上脫衣服的動作都快了不少。
“那個……”阿狼有些不好意思得低着頭,只盯着阿雪看,“你都不會介意嗎?”
“嗯?介意什麽?”舒蘭一時沒反應過來,全身上下卻是脫得只剩下最裏頭的一層單衣,手上已拿着外衫在烤,等見着男子半天都不将頭擡起來,這才反應過來,抱歉地笑道,“不好意思,我自小在軍裏頭和男人待慣了,沒那麽多講究,你也不用介意,我身上的衣服還穿得好好的呢。”
阿狼聞言稍稍擡起了一些頭,可目光仍不敢往她那裏看,他自小在雪山上長大,與世隔絕,只在稍稍大一些的時候因好奇而下過山,但很快他就被追打着他的人給吓得又逃了回去。直到一年前,他被班贊捉住,除了聽從他的命令以外,也開始學習作為人應該曉得的知識。
“女人,不該出現在戰場上吧。”
他聽說中洲對女子的管束遠比西洲強硬嚴苛,即是西蠻都不曾有女子從軍,她此番作為一軍元帥,理當更為不易。
“我雖是女兒身,但生在将門,我幼時的願望就是為國出征。可世事如此,我自懂事起便也明白,女子之身的确少有能上戰場的。”舒蘭繼續拎着衣服烘烤,時不時摸摸衣服幹了多少,“而我這次之所以能夠領兵西征,只因我一家忠烈已全部亡于班贊的手下……我的父母兄弟、還有我的夫君。”
不顧一旁男子略帶驚愕的目光,舒蘭盯着熊熊的火光繼續淡淡說道:“對了,還有我大嫂,我大嫂可是個溫柔又能幹的女人。自從嫁給我大哥,她就任勞任怨地操持着家裏大小瑣事,那天我大哥陣亡的消息傳過來的時候,她面上很平靜,只在屋裏坐了一個晚上,翌日便開始操辦起喪事來。我那時還以為是因為他們兩人聚少離多,大嫂難免有些寡情,卻哪裏曉得待一切後事處理完畢,她竟是一頭決絕得撞死在大哥的棺木上。”
想到自己性子剛烈的大嫂,舒蘭眼眶不禁有些紅潤,她從來不曾那樣震撼過,在靈堂上抱着大嫂奄奄一息的身軀時,大嫂笑着對她說的最後一句是:阿蘭,把我抱進振邦的棺木裏,夫妻死同穴,我……我終于能一直和他、和他……在一起了……
“繞是如此,大嫂還留了封信給我,說她對不住我,留下我一個人過日子,可她心裏放不下大哥,只求将舒門的喪事辦好,也算是盡了最後一次舒門媳婦的責任。”
話及此處,舒蘭的聲調已隐隐有些哽咽,“大嫂也真是的,她有什麽好對不起我的,是我大哥對不起她才是,聚少離多,還白白掙了她的真心。”
一襲煽情的話說罷,銀發男子的面色已同舒蘭一般哀嘆惆悵,舒蘭眼角瞥見時,心中卻是平靜地如同面前的幽譚。實則這些話,她便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從知道他是個重情義的人開始,她就猜到她的故事定然能夠博得他一二的同情。
兵不厭詐,她不屑使用那些小人行徑,卻也從來不曾擁有什麽英雄情懷。
軍人的目的,只有打敗敵人,贏得勝利。
“我來西洲,是來打仗也是來報仇的,所以只要阻擋在我面前的人,就都是我的敵人,但是我并不希望你也是我的敵人。”舒蘭重正面色,側目望着男子道,“我看得出你很愛狼,你這樣的人不應該出現在這個紛亂的戰場上,美麗的塔戈菈雪山才應該是你們的歸所。”
舒蘭收起烘烤的衣衫,嘆了口氣,凝目真誠地問道。
“如果我替你救出阿藍,你可願意帶着狼群遠離西蠻和迦國的戰場?”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