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赫連
兩個人挑的地方好,又是高高的屋檐頂上,并肩坐着,喝着烈酒乘着寒風,倒也不覺得涼。而長安樓宇之間的晚霞日落,比起那夜茫茫草原城樓上的星光月色,此時看得又是另一番味道。
“做什麽不回家裏住?那裏又不是沒地方,還是怕我嫌棄你們兄弟倆胃口大啊?”
唐雪松淡淡道:“大哥不想打擾你們。”
“唐雪峰的傷沒事了吧?”
“嗯,修養了數月,已經都好了。”
舒蘭喝了口酒,望着夕陽下繁華的京城,“我打算在這過了元宵佳節,等賞完燈便去同皇上請旨,回西陉關去。你呢?有沒有什麽打算?”
唐雪松本是舒蘭的親衛隊正,理應同她一起,而她如今這樣問,顯然又是有要他另謀出路的意思吧。唐雪松喝了口酒,濃香的酒劃過自己的喉嚨,餘香卻是略略苦澀。
她問了那麽多次,看來是真的不想自己做她的親衛。
她大概是真的嫌自己管得太多,太煩了吧。
說不出是郁悶,還是失落,所謂君臣有別,既是如此,他便如她所願。
“我就看看大哥的意思吧。”
或許,他是該回到大哥的身邊了。
然而此刻舒蘭仰頭喝酒的動作頓時一僵,眼角劃過一絲明顯的錯愕,可惜唐雪松低着頭沒有看見。那日八月十五的城樓上,她還記得他說“不是還有我麽,百步穿楊,你使不得,我還使得。”
那時她應着,“呵,是啊,還好有你,看來你還是做我的親衛好。”
可如今看來,往後的日子,她是要孤軍奮戰了吧。
少頃舒蘭放下酒壇時,面色已然悠然含笑,言語輕巧。
Advertisement
“我前刻去兵部問過了,雪峰這次的職位已經排下了,能封做少将軍,以後你跟着他,我也沒什麽好擔心的。”
舒蘭又喝了口,喝得有些快,“咱們幾個裏頭,屬你最不叫人擔心。羅鋼原本也是穩妥的,只是他同劉鋼關系最鐵,這一年咱們又死了那麽多兄弟,他性子內斂,傷心煩悶也不肯同我們說。好在章鵬這次也留在了西洲,多少他們還能有個伴,只是章鵬年紀小,職位卻高,尤其那張嘴也不叫人省心。”
唐雪松見她沒有對自己的去留表示什麽,反而說起其他人,心中愈發沉落。喝起酒來的動作,比之舒蘭只快不慢。
“再等些年歲,等心智成熟了便也能控制住自己的心緒了。”
唐雪松悶悶應着,他自己便是如此。
“但願如此吧。”不知不覺間,舒蘭已快飲完一壇,遂起身道,“後頭幾天我就不過來了,等到過年宮宴時,大夥再大醉一場。來,雪松,咱們在這裏先幹一杯,往後我便祝你前程似錦!”
舉起的酒壇,仿佛是要上陣提槍的陣仗,英勇無比。
雪松,謝謝你那麽多次在沙場上與我并肩而戰,百步穿楊,你我永遠是最默契的搭檔。
只可惜,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可這樣也好,作為生死一瞬的軍人,他們起碼是喝着酒,笑着別離的,沒有什麽比這更好的了。
“好。”
然而這一口壯志淩雲的酒對于唐雪松來說,喝得卻是滿滿的愁腸。
天色徹底暗下來的時候,舒蘭只身回去,堅持不要唐雪松送,說是堂堂元帥在這長安之地還要人送回去委實丢面子。唐雪松耐她不得,何況心裏也煩躁得很,只看着她背向自己甩手而去,潇灑的背影沒有一點留戀。
耳畔,鳥聲擾心,悶得他喘不過氣。
***************************
老一輩的人常說,夜路走得多了,難免會遇見一兩只鬼。
舒蘭以為這話是有些道理的,起碼今個她是遇見了。
“出來吧,你還真打算跟我回去不成?”
舒蘭彎進一條少有人煙的巷子時,側過半身對着後方念道,原本空落無人的巷尾,緩緩顯出一道修長的身影,那人穿着迦國的服飾,只是帶着鬥篷遮住了大半的容貌,好在如今的寒冬臘月,冷風瑟瑟,旁人并不覺奇怪。
男子放下帽子,露出自己的面貌,語中帶着悠哉的笑意。
“我是不介意,倒是要問你願不願意将我帶回去?元帥?”
舒蘭看着他的眼睛冷笑一聲,“我可不想背上叛國的罪名。”
蔚藍色的眼珠,傾城的容貌,在暗下的夜幕裏,微微朦胧的燈火中尤為驚豔。
舒蘭不驚不急,“這會是不是可以說出你的真實身份了?”
原本自稱郝遠的男子早已沒了往昔那裝出來的幾分無知,挺拔昂然的胸膛似乎迫不及待地要顯示出他的身份。
“赫連,我叫赫連遠。”
赫連?這可是突厥國姓。
舒蘭眼神一緊,“你是突厥人?”
“是,不過我們兩國眼下還沒什麽關聯,縱使你我深交,也談不上什麽叛國。”
“那你特意千裏迢迢地來找我,是為了什麽?”
“喝酒啊。”赫連遠舉起手中的酒,“你剛同唐隊正喝過,再和我喝一場如何?”
舒蘭唇角一勾,徹底回過身子,“有何不可。”
之前的一場酒是在屋檐上喝得,餘霞唯美,風景堪好。彼時她和赫連遠則晃到了郊野之地,席地而坐,對天望月地喝着酒,舒蘭倒不怕他有什麽企圖動作,只兩人之間稍稍隔開了一些距離。
舒蘭仰頭喝了一大口,遂率先開口問道。
“我聽說突厥正分裂着,你是東邊的還是西邊的?”
“東突厥,我是東突厥可汗的第十個兒子。”赫連遠直言不諱,這次他沒有半分隐瞞的意思。
舒蘭輕笑,“王子啊,那我若生擒了你,可是大功一件吧。”
赫連遠卻笑得輕松,“我兄弟多,母親也只是個被獻給可汗的舞姬,本是玩過就當不得真的,不想一夜風流卻是懷了上了我,因此才勉強做了可汗的妃子,不過縱使生下我這個兒子,咱們母子也不受父王待見,所以母親病了也沒人料理,後來就去了。”
赫連遠喝着酒,談起自己仙逝的母親仍是神情平淡,沒有半點悲恸的意思。
“是以我覺得你如今就是抓了我,将我打得不成人形地丢在我父王面前,他也一定寧可不認我這個兒子,也不會因我得罪隔着大山的迦國。”
舒蘭笑道:“喲,沒看出來啊,你細皮嫩肉的,小時候倒沒少受罪嘛。”
“嘿嘿,那便是多虧了我這張随母的臉,我母親是西胡人,生得極為漂亮,小時候我沒少靠這張臉吃飯,就是在你這裏,也是虧得了這張面皮,不是麽?”
誠然他的這張臉的确是男女通吃,比如曾經将他拿來做花瓶的自己。
舒蘭想起當初自己看他看得入神,不禁有些心虛,好在防線未破,當是算不得叛國。遂猛咳兩聲,咳掉了自己曾經一點點的旖旎迷惑。
“我是不曉得你在西蠻那會是打得什麽主意,不過你既然能從突厥那樣豺狼虎豹的環境裏生長到如今的樣子,又一舉成功解決了圍困蒼城的計劃,可見你的功力一定不淺,誠然這可不是一張面皮就能擺平的事情吧。”
聽見她這樣說,赫連遠笑得分外開心起來,“你是在誇我,我真高興。”
舒蘭沒有反駁,“那你現在來迦國是做什麽?”
赫連遠玩弄着手上的小酒壇,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酒香醉人。
“我是來提醒元帥的,你可還記得曾答應過我的嘉許?”
舒蘭喝酒的動作此刻已非一頓,而是猝然一僵,她自然記得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若能為迦國贏得一員良才,一夜春宵又有何妨?
赫連遠看着她,很是賞心悅目地觀賞着她的每一個表情,“縱使我沒能在大原城完成任務,可蒼城的嘉獎,元帥也還沒付給我呢。”
“你想要什麽?”
“一夜春宵。”
赫連遠幾乎毫不掩蓋地說出了自己的願望,可不及舒蘭眉宇稍動,他笑道:“放心,我怎麽會同你要這個呢,我想要的是更珍貴的東西。”
舒蘭談不上松了口氣,反而心中愈發對他起了戒備,他到底想做什麽?
“我這個人不喜歡欠人東西,你想要什麽,直說了吧。”
“不妨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你想要的又是什麽?”蔚藍色的眼眸定在她的身上,帶着幾分狡黠,“一國将領,守衛疆土,這是你的責任,可如果不是西陉關破,你也不用擔上這樣的責任,那麽你自己的心裏頭想要的到底是什麽?”
真是個會說話的人,永遠都想把握着先發制人的優勢,抓住戰場上的主導權。
舒蘭晃了晃酒壇,并不看他那雙充滿灼熱的眼睛,取笑道。
“這麽關心我,你不是真看上我了吧?”
赫連遠雙手撐地往後靠了靠,“你覺得我隐在中洲,藏在西陉關附近,是為了什麽?可不就是為了見心上人一面。在我看來,沒有什麽比一個人的真心更為珍貴的了。”
下一刻,男子的手倏然握住了她的手臂,傾身上來的臉目若朗星、面如冠玉,叫人望之驚豔。
“舒蘭,我要的不是一夜風流,我要的是你的一顆真心。”
真心?
舒蘭默然地盯着他,沒有回應,也沒有表情。
這一刻,她只是覺得有些可笑。
赫連遠似乎讀出了她隐在眸地的念想,放開了手,稍稍離開了她一些。
“你我初見,雖是在西陉關,卻非今年。”
“你的意思是我們早前見過?”舒蘭搖搖頭,唇角帶笑,口氣還是十分冷靜清淡,“你這樣絕世的容貌,我若見過,一定牢記不忘。”
“你記不起來也沒關系,我這人比較死心眼,想要得到的東西,就一定會千方百計地去得到,不過你放心,比起那位迦國二皇子,我會比他善解人意許多,定不會叫你覺得厭煩。”
赫連遠擡頭看了看天色,又對舒蘭傾城一笑,只是如今的樣子已比不得當初的美目盼兮,反而像是奸猾陰謀的西洲毒蛇。
“今天有些晚了,我也不方便送你回去,你自己路上小心。”
舒蘭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一定不知道,比起他這種故做君子的舉止,還是迦烜的暴脾氣來得比較真誠。
起碼,迦烜不會一再地騙她。
舒蘭将沒喝完的酒壇子置在原地,自己默默地站了起來。
“真是個鬼話連篇的人。”
什麽珍貴,什麽真心,什麽初見。
突厥王子,一個不受寵的突厥王子可以這樣逍遙自在?一個不受寵的突厥王子卻有困滅蒼城的勇敢和氣魄?一個不受寵的突厥王子麽,她即使不曉得他跑來迦國的目的,卻也曉得這樣的人,是要萬萬防着的。
不過她今天放過他,便是還了當日西蠻蒼城一役,他在軍中隐瞞下自己落崖的恩情。
而若再見。
必如沙場交戰,敵我分明。
作者有話要說: 阿遠咬着手帕,“為什麽要交戰?為什麽要交戰嘛?!人家是真心的呀,是真心的呀,做什麽不信我?人家冤死了~~~~~~~”
玉導抖一抖,最近好冷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