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贖罪

迦國的暗衛,是自小培養出來的,而縱使通過數年的殘酷訓練,最終能正式成為迦國暗衛的,也是鳳毛菱角。

但是這些凡被挑中的男女,能力卻并非是排在第一位的,其中最為重要的質素是對迦國至死不渝的忠心。

這些人将是帝王的左膀右臂、眼線耳目,他們雖然生活在陰影裏,但他們卻是支撐着迦國的支柱。

如果有一天,你有機會問迦國的暗衛,你們抛棄了一生的情感,只成為帝王手中的傀儡,這樣的付出值得嗎?所有的迦國暗衛會義無反顧地回答你,他們為自己的付出而覺得驕傲。

這就像是戰場上的軍人,縱使将他們短暫的生命交付予戰場,他們仍然會為自己的死亡而感到驕傲。

但是現在唐雪松的這一刻,他已經不能去感覺什麽是驕傲,甚至他覺得自己的許多感情都在頻臨消失的邊緣。他面對曾經的戰友,死而複生的兄弟,卻感受不到一點的欣喜。

“舒戰。”

“雪松。”不同于唐雪松的驚異訝然,舒戰平靜地望着舊友,坦然地喚着他的名字。

唐雪松和他相對而立,卻又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他的手上還捏着那張意義不明的字條。這會他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幹澀,硬吞了一口唾沫,才猶豫着開口問道。

“西陉關的兇手……偷走老将軍令牌,打開城門的人是你?”

“是。”

舒戰答得快捷利落,然後換來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對于唐雪松來說,那一個字音未落,卻已将四周的時間場景頓時凝固了起來。

“真的是你?”

“是我。”

“是你做的?”重複的問答,只是出于唐雪松自己最後一點渴求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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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我做的。”

然而現實的殘酷,卻将他的希望擊得粉碎。

“為什麽?為什麽?!”

清醒過來的唐雪松捏着團的紙條丢在舒戰的臉上,他沖上前,雙手狠狠地抓住舒戰的衣襟,高聲質問。

舒戰任由他擺弄,“我生來就是西胡人,這個理由夠不夠。”他看着唐雪松的眼睛,沒有絲毫的尴尬躲避,“自小混跡在迦國裏,幸運地被舒蘭撿回去,然後和西蠻勾搭上,鏟除了迦國的一門将才。”

從唐雪松開口問他真兇是不是他的時候,舒戰就猜到唐雪松所知道的事情并不如舒蘭那樣完整。只是自己的父母會被抓到此處,卻九成是出于舒蘭的手筆,她是希望由唐雪松來了解自己嗎?

這樣也對,唐雪松那樣敬重舒門、忠于國家,如果舒蘭不願出手,那麽由唐雪松來是最名正言順不過的了。那就這樣吧,讓他以為自己是西胡的奸細,不必心懷愧疚地結束他的性命,這對舒蘭、對雪松、對他自己大概都是最好的結果。

這樣想着的舒戰,思想卻突然有些恍惚,他想起了自己初為暗衛的時候,他為自己的身份而覺得無比驕傲。縱使旁人不知道他的奉獻,縱使很多人對他們予以暗諷,縱使大多時候需要掩藏自己的脾性來生活,但是他是驕傲的,甚至他覺得沒有什麽事情比成為暗衛更來得光榮。

而遇見舒蘭,則讓舒戰覺得這是幸運,是上蒼予以他作為暗衛的獎賞。

即使到了這一刻,他也并不後悔自己是迦國的暗衛。

“雪松,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放了我的家人吧,他們是無辜的。”

“西陉關兩萬軍将的性命,舒蘭一家的性命,難道就是咎由自取的?!”

“我對舒蘭是真心的,所以舒家滅門,只有她沒事。”

舒戰故作輕松的音調,只是讓唐雪松的五官變得越來越氣恨,表情變得越來越恐怖。

“那将軍呢!夫人呢!少爺們呢!還有柳淵、劉銅他們!他們全部都死在了戰場上了啊!”他怒喊着,仿佛要将聲音給撕裂一般,“舒戰!都是我們的兄弟啊!是兄弟啊!自小就混在一起的兄弟,你做了什麽?!你都做了什麽!”

唐雪松一拳打在舒戰的左臉上,沒有半分留情,他的臉頰立即漲紅,嘴角滲出了血痕。但是舒戰覺得他還是打得太輕了,為什麽還讓他保有這樣清醒的意識。

他做了什麽?

不是很顯而易見麽。

舒戰苦笑一聲,他殺了他們啊。

可是他也曾求過,他也曾違背了暗衛一切聽從主上吩咐的态度,開口向壑帝懇求過。然而壑帝的話,出于一位君王,出于一國之主,亦未曾有錯。

“舒門,看似忠心不二,但是朕遲早是要鏟除的,他們真正效忠的人并不是朕。一旦東邊時機成熟,定會舉兵發難,而彼時舒門就會成為內亂中最可怕的一枚棋子,一門将才,若然散落至九州各個角落,圍長安而攻,屆時定足以颠覆一國朝政。是以,不除舒門,定是養虎為患。”

壑帝說的話并非空穴來風,外人不知龍親王的一舉一動,但迦國暗衛多少能摸到一些其中的來龍去脈。而舒門,也的确未能和龍親王劃分得一清二楚。

最後,壑帝應允,“人非草木,我只能答應你留下舒門女兒的性命。”

這是壑帝給他的恩賜,或許裏頭還含着二皇子的關系,但是舒戰覺得這樣就夠了,只要舒蘭活着,那麽他也沒有什麽好多想的。

至于舒老将軍對于他的恩德,他是想過要去贖罪的,只是用他的一條命來償還,還是太便宜了一些,他想大概之後的生生世世,他都會背負下這筆血債,直到輪回的終結。

然人之将死,他舍不得的是舒蘭。

他的妻子,亦是他最愛的女人。

他本想在這一世能多活一天也好,但凡多活一刻,他便能多想她一刻,多念她一刻,甚至能多見她一刻。

“舒蘭……死了。”

唐雪松跪在地上,這一刻即使讓他打死舒戰,都不能讓他覺得有絲毫的好過,看着曾經的兄弟手足,唐雪松只覺得心裏憤恨而又痛苦。

軍人通常沒有太多的花花腸子,尤是唐雪松這樣正直的人,他不會去想太多繁複的事情,對的事情,他就堅持做,錯的事情,他絕不參與。這就是為什麽當初在舒蘭要放手的時候,他就放手,哪怕自己痛的渾身發抖,但他也仍然會堅持地僵着身子,握緊了雙拳,控制自己平靜地立在舒蘭的面前。

這一刻,舒戰抹去自己唇角的血跡,也回望着他。雪松果然不知道舒蘭還活着,這一刻,他大概只是舒蘭用來複仇的刀刃。

“你潛入護葉的事,西胡暫時還沒有人知道,但是劫持我的家人,這動靜鬧的大了一些,呼延烈的智者之名可是名副其實的。明日城門一開,你們就快點走吧,不要在這留下什麽痕跡,叫在這的迦國探子也都安分一些,呼延烈只要捕捉到一些蛛絲馬跡,就足以讓他順藤摸瓜。”

舒戰坐在地上,繼續淡淡道:“出護葉之後,你們去日則裏,西胡的糧草隊伍兩天後會取道此處,這大概也是你們能混進軍中的唯一機會。”

“你……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算是放過我家人的條件吧。”

天邊的最後一道橙色消失在天際,院子裏徹底沒入了黑暗。原本隐藏在暗處的秦劍書和宋少鹄在屋裏點了幾盞燈,以勉強将一點光亮帶給院中的兩人。這個時候,他們即是恨着這個迦國的“賣國賊”,但是誰都沒有上前,院落裏那個蕭冷的氛圍似乎不允許任何人插手。

“跟我回迦國。”

半晌,唐雪松沉聲說出這一句話。

舒戰一怔,随即心中搖頭感嘆,雪松他到底是下不了狠手,這個人看似剛硬堅毅,偏偏極重感情,有着最軟的一副心腸。

“雪松,你喜歡舒蘭吧。”

舒戰的唇角,淡淡地勾起一絲笑意,“當年看着舒蘭嫁給我的時候,你是什麽心情?羨慕?妒忌?還是憎恨?如果是迦烜娶了舒蘭也就罷了,偏偏是我這個被撿回來的孤兒娶了她,你是不是覺得很不甘心?如果說你的身份輸給迦烜是理所應當,輸給我就只能怪你自己畏畏縮縮,不肯對舒蘭早些表白了吧?”

“雪松,你肯定不知道,舒蘭二十歲那年,老将軍暗中和夫人敲定了你和舒蘭的婚事,是我偷聽到之後先一步對舒蘭表白,讓将軍緩下了舒蘭的大婚之期。”

看着唐雪松黑暗中愈發陰暗蒼白的面色,舒戰覺得還不夠,噙笑的面容又不緊不慢地加了一句。

“聽懂了嗎?當年,是我從你手上把舒蘭給搶走的。”

所以,你不必對我手軟。

即是舒蘭希望我死在你的手上,我便心甘情願地終結于此,完成舒蘭的心願。

人的一生,總有順利和不順利的時候,他只是處在了這樣的時候而已。

“你不用故意說這些話,等你跟我回迦國,一切自有定論。”

唐雪松寧靜地盯着他,之前起伏的情緒已幾乎平穩了下來,舒戰突然明白了,雪松也不再是以前的那個雪松了。不管是他,舒蘭,或是自己,他們都不再是當年的模樣了。

舒戰卻突然覺得欣慰,這樣才好。

“舒戰!”

看着他的嘴角汩汩地流出黑血,唐雪松猝然大喝,滿面驚恐。

迦國暗衛的齒間都藏着毒藥,舒戰的嘴裏自然也有一顆。他曾想過自己會在怎樣的情景下咬破它,應該會是在一個十分緊急的時刻,他被敵人逼到了不得不死的地步,而今,卻是他心甘情願地結束自己的性命。

贖罪吧。

他不為自己的所為而感到後悔,但願為自己的所做而付出代價。

“舒戰!舒戰!”

“我……我很想再見舒蘭一面……很想……很想……”

他知道自己的目光因為死亡而開始變得渙散,雪松的樣子也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這一刻,舒戰忽然有兩個字浮現在他的腦海。

可憐。

但是可憐的是誰呢?

他?舒蘭?還是雪松?

不知道,但是他覺得可憐,真的很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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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戰死後的次日一早,舒蘭從睡夢中驚醒,然而那個讓她驚醒過來的夢境,她卻如何都想不起來。只是心口激烈的跳動,以及面上莫名的淚痕,讓她覺得無比慌張和胸悶。

“夫人,怎麽了嗎?”

守在不遠處的阿紫尋聲過來,立在床榻前低聲詢問。

“不,只是……做了個噩夢。”

舒蘭抹掉眼角的痕跡,撩開了遮掩住床榻的薄紗,推開窗戶,外頭悄無聲息地變作了一片白色的世界,山頭的太陽才稍稍透出一些光亮,将雪白的街道染得色澤金黃。

“下雪了?”舒蘭哈了一口熱氣,看着一夜成景的白雪贊嘆道,“很美。”

“今年西州的雪來得有些晚呢,往昔明明十月初便該大雪紛飛了,今年硬是拖到了十月末呢。”

“是麽。”

舒蘭不太了解西州腹地的氣候變化,原以為會同西陉關差不太多,可日子待得一久就會發現,不管是白晝的溫差,還是眼睛裏的景色,四周所能感受到的氛圍,早已是天差地別。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環境會限制人,但是人也可以打破環境。

她,不再是迦國的那個女将軍。

往後,舒蘭只是舒蘭,只不過孤軍奮戰的滋味,的确比不得與兄弟們并肩作戰時的快意。

而最可惜的,大概就是她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嘗到這種感覺了。

“夫人,糟糕了!”阿朱忽然跑進屋裏,滿面焦急,“今天一早西胡可汗封了城門,不允許任何女子出城,而且他們還暗中開始調查夫人的所在。”

“呼延烈?”

他那麽快就行動了?昨天之後,他是對自己起疑了?可是……整整過了一天才有所行動,是确準了她不會突然離開?還是舒戰與她見面之後,回去同呼延烈說了什麽?不對,舒戰如果有意取她性命,從一開始,就不會讓她安然返還。

那到底是什麽促使了呼延烈的決定?

“舒戰在哪裏?”舒蘭厲聲問向身旁的兩名侍女。

大半的問題,終究都歸結在舒戰的身上,那麽他就是關鍵。

阿紫和阿朱相對一眼,她們是十王子的婢女,所以她們必須按照王子吩咐的臺詞來回答。

“夫人,此人……已經死了。”

“什麽?!”

阿紫鎮定道:“昨夜他獨自進入迦國在護葉的據點,探子看見唐雪松和他在院中對話,然後……他的屍首已被迦國探子,暗中送回了他父母的家中。”

之後,阿紫又說了許多相關的事情,不過舒蘭有些聽不進腦中,此刻她只剩下一個念頭。

舒戰,死了。

是唐雪松殺死了舒戰。

作者有話要說: 小夥伴們,玉玺修行去了,4月20歸來。

沒帶筆記本,嗯……靜下來思考下我家阿蘭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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