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諸神的擔憂成為了現實。它們的兒女們并不如期待的那般相親相愛。而這其中,撒旦的兒女們惹下了最多的麻煩。首先為此感到憤怒的是精靈族,他們請求埃達:讓人類離開諸神兒女的家園。起初,埃達并沒有答應;然而,更多的種族向它們的創造者請願。諸神都感到為難。
它們找到撒旦,請它約束自己的兒女。撒旦拒絕了。諸神為此争吵不休。
只有蒂芙娜為撒旦說話,我的兄弟姐妹們,我們的造物并不完美,看看我的兒女們吧。如果不幸發生,那也是宇宙的安排,我們無能為力。
最後,大多數神明一致認為,撒旦一開始便犯下了巨大的錯誤。糾正錯誤的唯一方法,是毀滅人類,重新創造一種生靈。撒旦拒絕了,它看向沉默不語的埃達,如果這也是你的願望,那麽我将離開。
我們都看到了宇宙的黑暗對我們的母親,世界之樹做了什麽。埃達說道。撒旦明白了它的意思。但它不認為那黑暗有什麽不對,正如光明沒有什麽不對一樣。它們都是世界的一部分。
撒旦堅持自己的主張,并離開了諸神的家園。我要去看看黑暗究竟是什麽樣子,是否如傳說的那般。這樣說着,神明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出沒之處,大地的裂縫裏。
《萬物紀元 生靈篇》
半精靈的心髒和神經在這個春天裏,經歷着非常嚴峻的考驗。他瑟縮在巨鷹雕像的翅膀下面,睜着翠綠的眼睛,看着那一道道彩色的閃電在自己面前劃過。
治療中心看上去像是被施了爆炸魔法。閃電劃過哪裏,哪裏便是“轟‘地一聲巨響,伴着建築物坍塌的”嘩啦啦“和不斷揚起的煙塵。
負責安保工作的巨人們大聲呼喊,催促所有人躲到臨近的雕像下面,那裏有小型的安全結界。但這顯然不是個辦法。蘇利梅爾安撫着身邊驚恐的馬人小姑娘,焦慮地想。如此大規模的龍蛋集體孵化是前所未見的。這些剛破殼的小家夥們不僅會毀掉治療中心,還會飛到城市各處。那将是另一場災難。
安保處長羅曼諾夫在人群裏大聲呼喚召集治療師,蘇利梅爾從雕像下向他揮手。巨人地動山搖地跑過來,像捉小雞一樣把半精靈拎起來,一面跑一面吼道;“斯蒂芬妮說你是最後一個離開繁育室的!你這蠢貨到底做了什麽?!”
蘇利梅爾被他颠簸地眼冒金星,在一片天旋地轉裏被丢進了涅瓦的辦公室。許多同事已經在那裏了。
幾個高級治療師正在那裏為應急方案的制定争吵。涅瓦陰沉着臉,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們。
“但是我們怎麽才能把它們中的大部分----全部顯然是不可能----捉住呢?安定劑會對雛龍造成傷害,它們才剛出生……”
“那麽難道要放任它們對我們造成傷害麽?諸神啊,這真是一場災難……獵魔人或許有辦法用捕魔網捉住它們,如果在那之前這群倒黴的家夥還活着的話……”
“我們可以向安全司申請龍衛的援助……”
“妙極了的注意。可那些龍衛眼下都在治療區享受團絨絨呢,你确定要在這個時候把他們叫來?讓一群發情期的龍對付剛出生的龍,我想沒等看到結果我們就都要去見諸神了吧……”
“向交通司申請抽調飛行員和快遞員……”
“別想了,我們每天都在受到交通司的訓斥,他們認為春季龍族員工緊缺是治療中心工作不力的緣故……”
“那就讓它們飛走好了,等它們累了自然一切就都結束了……”
“你瘋了麽?我們會遭到法院公審的,因為我們把一群災難放了出去。哦想想看吧,它們會毀掉多少居民的家?”
辦公室外面巨響不斷,夾雜着獵魔人憤怒的罵聲,慘叫,還有時不時出現的,小龍特有的那種尖鳴。
一個獵魔人氣喘籲籲地闖進來:“聽着,我們需要治療師的幫助,得找到更多的捕魔網,要是能用點安定劑就更好了……”
幾個高級治療師立刻開始協商分配任務,斯圖恩不在,奧露娜對十幾個初級治療師分配了工作之後,将目光轉向蘇利梅爾:“親愛的,你可以留在這裏,幫我們加固一下捕魔網……”
“協助獵魔人的治療師明顯不夠。”涅瓦的聲音冷冷地響起:“我想我們新來的小朋友會很樂意多學一點東西。當然,他更需要學會的是承擔責任。”
奧露娜輕輕地說:“現在不是談論責任的時候……”
“聽着,我才是副主任……”
女治療師沉默了一下:“或許你也可以去藥劑師那裏……”
“你聽到我的話了,奧露娜。”
“沒關系。”半精靈小聲說。他站在多向門的門邊,把鎖撥向了“走廊”。
而在他轉身的剎那,辦公室一瞬間陷入了可怖的寂靜。
蘇利梅爾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滿屋子的治療師們都用一種震驚和恐慌的眼神盯着他的背後。他有些茫然,小聲道:“發生什麽……”
“不要說話。”艾麗娅用一種輕而有力的聲音命令道:“也不要動。”
蘇利梅爾僵立在那裏,終于意識到是哪裏出了問題。背後傳來細微的垂墜感,沿着他的脊柱輕盈地移動着。諸神啊,他一直以為那是摔倒時衣服的皺褶。
他的背上有一條雛龍。
蘇利梅爾深吸了一口氣。他獲得了一個絕對不能呆在辦公室裏的理由。半精靈盡可能把動作幅度放到最小,再次轉動多向門的鎖鈕,将門鎖撥向了“大廳”。
“我說了不要動!”艾麗娅焦慮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門開了,半精靈邁出了腳步。他的背部感覺到長袍有些發緊,那是小龍的爪子攥緊了布料的緣故。
下一秒,他已經站在了大廳門外。
盡管有結界的存在,大廳裏的爆炸和倒塌聲還是以弱了兩個八度的聲音傳了過來。而他面前的廣場上,幾百個獵魔人正在四處繪制法陣。
蘇利梅爾盡可能地把呼吸放輕,假裝自己是一棵木頭樁子或者其它什麽靜态的玩意兒,祈禱小龍能夠大發慈悲,趕快飛走。
小龍終于翻過了蘇利梅爾的肩膀。半精靈吞咽了一下,小心翼翼将目光移了過去,恰對上了那一對細長的黃色瞳孔。
而令他心跳驟停的是另外一件東西。雛龍細長的尾巴像蛇一樣纏繞住了他的脖子,并露出了閃着淡紫色尖芒的尾刺。
“安托萬劍毒龍,隸屬于七大珍稀龍種,世界上毒性最強的魔法生物之一。牙齒,背刺,尾刺和指甲全部帶有劇毒,受驚和憤怒時帶毒部位會釋放毒液。任意帶毒部位單次釋放的毒液劑量均可一擊殺死世界上體形最大的巨人。性情極度神經質,易受驚吓。危險物種監測等級:S級。”
可憐的半精靈僵硬在那裏,欲哭無淚。雛龍是世界上最沒道理的生靈,它們完全無法溝通,一切憑本能行事。而且糟糕的是,剛出生的小龍幾乎都非常饑餓,它們會将目光所及的一切視作獵食對象。
據法律司的犯罪卷宗記錄顯示,有獵食智慧生靈記錄的罪犯普遍認為半精靈的味道非常不錯。這其中當然也包括龍。
“如果你很餓,”蘇利梅爾結結巴巴地講起了龍語,盡管他幾乎可以完全肯定小龍是聽不懂的:“廣場的灌木叢都是草莓,果樹上還有甜杏……或者,或者你會對大門上方的蒂芙娜女神像感興趣,她是純金的,桂冠上綴着祖母綠雕刻的橄榄葉,小龍都需要補充礦物質……雕像上的黃金和寶石都非常美麗,我相信你會喜歡的……為什麽你不去試試呢……”
小龍湊近他的面頰,嗅了嗅,然後張開嘴,發出了一聲尖鳴。半精靈看着那一出生就已經發育得很好的一嘴尖牙,必須要極力克制自己才能不因為腳軟而跌倒。
廣場前的法陣開始生效,接二連三有小龍落入其中。獵魔人的吼聲,雛龍的尖叫聲,爆炸聲,加上不時騰起的煙氣,讓平時寧靜祥和的廣場變得像個巨大的魔法試驗場。圍捕的獵魔人不時發出驚叫:“它咬到我了!”“把我的項鏈還給我!你這小混蛋!”“諸神啊這究竟是些什麽玩意兒!”
混亂驚擾了挂在蘇利梅爾脖子上的小龍。它不安地拍動翅膀,細長分叉的舌頭探了幾下,仿佛在尋找什麽。
長袍的口袋顯然吸引了小龍的注意力,它向下爬去,尾巴漸漸離開了半精靈的脖子。曉之息在口袋裏溫暖而輕柔地跳動着,小龍把整個腦袋都伸進口袋,帶着毒刺地尾巴輕輕甩動着。
正在半精靈不知所措的時候,身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冰冷的聲音:“你站在這兒幹什麽?”
是阿曼雷亞。
龍注意到了蘇利梅爾的僵硬,繞了過來。小龍的尾巴突然僵直起來,它從口袋裏抽出腦袋,對突然靠近的同族露出了尖牙。
可惜威脅毫無作用。阿曼雷亞的細長的瞳孔漫不經心閃爍了一下,這耀武揚威的小家夥就從蘇利梅爾的長袍上掉了下來。阿曼雷亞不耐煩地“啧”了一聲,随意擡了擡手,小龍在空氣中掙紮着飄浮起來,被他捏住脖子抓在了手上。
蘇利梅爾終于從極度的震驚裏回過神來:“快松手!它有毒!”
仿佛在回應半精靈的驚叫,小龍身上所有的尖刺統統炸了起來。它扭過頭,狠狠地一口咬在了阿曼雷亞的食指上。
半精靈只聽到一聲輕微的斷裂聲,阿曼雷亞的手指上有淡金的鱗片狀暗紋閃過。剛剛破殼的小家夥立刻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大滴大滴的眼淚從那雙黃色的眼睛裏湧出----它的乳牙斷了。
阿曼雷亞把嗷嗷大哭的雛龍塞進腰間一個雙角河馬皮制成的口袋,抽緊了繩子。然後把那個口袋摘下來,塞進了另一個地方。
蘇利梅爾這才發現他的左手一直拖着一個巨大的網兜,一兜子吱哇亂叫的小龍正在捕魔網裏拼命掙紮,看上去可憐極了。
治療師的理智終于回來了。阿曼雷亞是龍,雛龍的乳牙不可能傷害到他。他松了一口氣:“謝謝……”
話音未落,龍族忽然攬着他的腰向上一躍。下一秒,蘇利梅爾發現自己出現在大門頂部的女神像旁邊。他們方才站立的地方,冒出了一個燃燒着的大坑。
阿曼雷亞把捕魔網随手丢在一邊,冷酷地打量着蘇利梅爾。半精靈驚魂未定,一身白色的長袍皺巴巴地挂在身上。他充滿感激地看向龍,結結巴巴地不停道謝:“謝謝……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你又救了我一次……”
阿曼雷亞扭過頭,面色陰沉地盯着自己的手。
蘇利梅爾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龍看上去心情糟透了。或許捕捉年幼的同族這件事令阿曼雷亞不太愉快,又或者他只是餓了……蘇利梅爾在心中思索着各種可能性。他看向龍,卻對上了一對細長的金色瞳孔。
阿曼雷亞死死盯着他:“你也是諾爾梅埃的爪牙,和他一起愚弄我,妄圖束縛我?”
徹骨的恐懼再度襲來,但半精靈發現自己這一次神志十分清醒。他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龍冷笑道:“看看你自己,一個軟弱又愚蠢的小東西。僞善,狡猾,惺惺作态,狂妄地以為自己可以操縱龍……”
半精靈難以置信地望着阿曼雷亞,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麽。只是經過了一個白天,為什麽龍突然用這種态度對待他。鋪天蓋地的委屈湧了上來:“我……你是對的,我确實……确實非常弱小又愚蠢,但是……但是……”蘇利梅爾覺得自己喉嚨被什麽玩意兒堵住了。他說不出話來。
那種巨大的悲傷又回來了。他站在高聳入雲的星光之樹下,精靈守衛冷漠地看着他:“神聖不容玷污。你不屬于這裏。”他被一群學生堵在大學城回廊的角落裏,他們剪去了他的頭發,笑道:“誰讓你的頭發這麽好用呢,去向你的精靈親戚們哭鼻子吧,埋怨他們給了你這樣的身體……”
他低下頭。想離阿曼雷亞遠一些。但他根本無處可去,只要再後退一步,他就會像個漏了棉花的布娃娃一樣渾身破碎地躺在臺階上。
于是半精靈把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腦袋埋進膝蓋,不再試圖說話。除了風聲,小龍不知疲倦的尖叫聲和遙遠的爆炸聲,空氣似乎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一只有力的手從腰間攬了過來。下一秒他回到了大廳門口,阿曼雷亞和小龍都不見了。
這一切像是一個不怎麽愉快的夢。半精靈遲鈍地站在大廳門口,直到有治療師沖他大喊大叫,讓他趕快回去幫忙。
治療師蘇利梅爾在那個瞬間感到自己又醒過來了。他擡起袖子擦了擦臉,腳步匆匆地追了上去。
善後工作堆積如山。直到深夜,蘇利梅爾才拖着疲憊的腳步向家中走去。往常明亮的街道今晚黯淡了許多。有少量雛龍尚未找到,居民接到警報,關閉了家中大部分光源。
經過一整個下午的調查,獵魔人協會和治療中心一致認為這是一起意外事件。治療中心沒有任何資料顯示紅龍的龍息能促進龍蛋孵化,事實上,紅龍太過少見,納爾塔市圖書館和治療中心的資料中也沒有過任何紅龍與龍蛋接觸的記載。也就是說,即使紅龍真的能讓龍蛋孵化,這件事也不是蘇利梅爾的錯。
然而冗長的報告是少不了的。治療中心這次共計孵化了二十七枚龍蛋,其中有五只雛龍失蹤,城中發布了居民安全警報。數量龐大的雛龍們給治療中心造成了很大的壓力,畢竟這裏的龍蛋從前都是零星孵化的。
半精靈的家也是漆黑一片。但他卻看到阿曼雷亞坐在頂樓的露臺上,居高臨下地望向他。
半精靈停下了腳步。
龍族金色的眼睛在黑暗裏顯得十分明亮。當這種明亮的背景是黑暗,它就變得令人不安了。女神像旁發生的一切重新回到了他的腦海中,半精靈只感到一種空洞的疲憊。
房子裏黑漆漆的。半精靈摸索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把曉之息抱在胸口,在走路花上蜷縮起來。龍息始終很溫暖,散發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可以燃燒很久,不會熄滅,也不會灼傷擁有者的火焰。這是他許多年來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之一。
半夢半醒間他聽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女聲:“看來你的主人很喜歡這份禮物。暖和又舒适的東西總能輕易讨到他們的歡心。”
半精靈睜開眼睛。阿曼雷亞高大的背影矗立在窗簾後的露臺上。而街對面房子的尖頂上,一個高挑的,神明般的影子正風情萬種地立在那裏。
流動的烏雲散去了一些,一彎碩大的月亮在紅龍身後漸漸流瀉出光輝。“初次見面,伊芬莫圖斯之子,我的血親。”
阿曼雷亞冰冷的聲音響起:“你不是它的仆從。那麽你是他的,諾爾梅埃的爪牙。欺騙我,引誘我,對我設下禁制和詛咒,讓我失去一切,并企圖奴役我。你們成功了。我如今一無所有,被困在一個世界上最卑微弱小的生靈身邊,永遠受他奴役。”
伊修塔爾的笑意隐去了:“仆從?奴役你?我們是真龍在世間的血脈,是真龍的一部分。我們便是真龍,誰能奴役真龍?”
“誘騙我與一個卑微的凡靈簽下守護者契約,這難道不是奴役?”
紅龍沉默了一下:“……沒想到諾爾梅埃會這樣做。我很遺憾。”
“他在哪裏?”
“我不知道。”紅龍的聲音低了下去:“他游歷四方,甚至深入黑暗和陰影之地,為了阻止……”
“我不關心那些。我只知道他奪去了我的自由。”
“我不知道諾爾梅埃為什麽這樣做。你是我們的血親。”紅龍的聲音變得冰冷起來:“還是說,你已經選擇了那一邊?”
“我不屬于任何一方。”阿曼雷亞揚起頭:“龍生而自由。”
伊修塔爾注視着他:“我們是真龍,生而自由,也生而肩負着重大的責任。我希望你沒有因為降生在那裏而做出錯誤的選擇。”
“我的字典裏沒有選擇。”阿曼雷亞的聲音變得冷酷起來:“就算他在言禁中設下隐藏的契約也沒關系,只要殺死契約者就可以了。他一定沒有想到,我的契約者會是這世上最脆弱可悲的生靈,只要動動指尖就可以碾碎。然後我會殺死諾爾梅埃。只要他死去,禁制就會消失,一切也就結束了。”
“你不在乎這個世界。”伊修塔爾突然微笑了一下:“我曾經也不在乎。”她理了理自己的秀發,優雅地轉身:“即使沒有契約存在,這個生靈也為你解開了言禁。我們來打個賭吧,你無法殺死他,我是說那個半精靈。即使你的靈魂已被它染成黑色,即是沒有禁制裏那個古老的契約。”
“你已經輸了。”阿曼雷亞咬牙道。
“是麽?”紅龍笑了起來:“看來言禁确實讓你變得遲鈍了很多呢。”
月亮再次從烏雲後隐去了,紅龍的身影消失在最後一線月光裏。
蘇利梅爾閉上眼睛,頭腦混亂地蜷縮在走路花裏。龍充滿壓迫性的氣息漸漸逼近。他能感覺到阿曼雷亞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注視着他,他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饑餓。龍什麽都吃。他像所有被龍捕獵的生靈一樣,身體在巨大的恐懼之下陷入僵硬,無處可逃。
冰冷的手指落在了他的脖子上。走路花再次哆嗦起來。阿曼雷亞的肚子開始發出響聲。龍不緊不慢地收緊手指,突然目光一凝。
露臺上方的半空中突然出現了幾雙紅色的眼睛,吸血蝙蝠尖叫着向半精靈撲過來。然而它們似乎全部撞在了一個看不見的網罩上,被一閃而逝的金光溶解,化作黑霧消散了。
阿曼雷亞松開手:“你聽到了多少?”
蘇利梅爾睜開眼睛。龍細長的瞳孔在黑暗中開合,危險地盯着他。
半精靈坐起來。恐懼已經麻木了,他只感到巨大的悲傷。“我并不想要什麽契約。任何契約都不想要。我只想邀請你吃一頓晚飯,作為朋友……沒有什麽契約,你随時可以離開。如果你要吃掉我……你看到了,我沒有反抗的能力……但是在納爾塔,蓄意捕殺智慧生靈是重罪,如果你這樣做了,最好趕快離開。”
龍看着他,眼裏浮現出了一絲困惑。
一線藍光忽然落在了露臺的欄杆上,化作一只知更鳥。小小的鳥兒尖叫道:“蘇利梅爾!治療師蘇利梅爾!白水湖突發緊急情況!發現一只重傷的有孕獨角獸!接送員即将抵達,你有三分鐘準備時間!你有三分鐘準備時間!”
藍色的小鳥在看不見的網罩外面撲騰着。半精靈揉揉眼睛站起來:“我的工作來了。所以你最好快點做決定。”
阿曼雷亞的眼睛慢慢恢複成了平常的樣子。龍一言不發地越過蘇利梅爾,消失在了黑漆漆的樓梯上。
半精靈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呆立了很久。聒噪的知更鳥穿過看不見網罩,在半精靈的尖耳朵上用力啄了起來。蘇利梅爾混亂的思緒慢慢平靜下來。
他還有很多事沒做完,“被龍吃掉算了”這種蠢念頭想想就好。但是阿曼雷亞不會等太久的。龍是永生的,而壽命短暫的半精靈只不過是他們漫長時光裏的一瞬罷了。或許他能說服他等上一等。如果龍拒絕等待,他或許可以找機會向獵魔人協會求助。那樣阿曼雷亞将面臨安加芒多監獄的監禁。
他想起了今天早上,他們還在一起愉快地吃早餐,龍還順手幫他處理了一個麻煩。如果時光一直停留在那個時候就好了。
巨大的龍影在露臺外的天空中盤旋。蘇利梅爾甩了甩頭,披上了一件外套。一個尾巴尖向露臺垂了下來。半精靈深吸一口氣爬上去。接送員拍動翅膀,沖進了烏雲中。
奇怪的是,這位接送員毫不專業,根本沒有顧及乘客的感受。蘇利梅爾一直試圖在龍的尾巴上找到一個更安全的位置,但這幾乎完全不可能。龍鱗實在太光滑了,光是拼命抓住脊刺已經耗費掉了他全部的力氣。
在他們飛越城門上空的時候,更恐怖的事發生了。一團黑色的陰雲不知何時從後面追了上來。風中傳來令人頭皮發麻的拍翅聲,半精靈回過頭去,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那根本不是什麽陰雲,而是一大群吸血蝙蝠!
他深吸一口氣,大聲叫道:“先生!接待員先生!我們後面有一群吸血蝙蝠!”
話音沒落,龍忽然甩了一下尾巴。蘇利梅爾抵擋不住風的力量,被龍尾高高地抛了出去。
半精靈的心髒瞬間沉到了腳底心:“我要死了。”他心裏出現了一個很冷靜的聲音:“原來即使沒有被阿曼雷亞吃掉,我今天也會死。我将是歷史上第一個死于乘龍飛行的旅客,埃達在上。”
巨龍在夜空中轉過身來,一團濃煙從他的碩大的鼻角中噴湧而出,包裹住了蝙蝠群。下一秒,龍張開嘴,龍焰直直沖出,點燃了那團煙球。然後,就像放禮花一樣,煙球在空中炸成無數細小的火球,火球迅速變成火星,消散了。
半精靈面部朝下,重重地摔在接送員的鼻角後面。這飽受驚吓的乘客花了好一會兒才掙紮着捂着鼻子爬起來,一雙熟悉的,鏡子樣碩大的眼睛出現在他的面前。蘇利梅爾捂着鼻子悶悶道:“晚上好,羅希亞先生。”
“嗯?”
“希望您今晚特別愉快,偉大的鼻角龍羅希亞先生。”蘇利梅爾趕緊補充道。
“嗯。你能不能離我的鼻角遠一點,我快要打噴嚏了。”羅希亞有點對眼,口氣也不怎麽愉快。
“當然!”半精靈聲音低下去:“可是……可是我要到哪裏去呢……”
巨龍先生的口氣變得更加不愉快了:“總之快點離開我的鼻角!你們這些随随便便就打擾我睡覺的治療師!”
最後,蘇利梅爾鼓起勇氣,從巨龍的雙眼中間爬上去,終于在羅希亞的頭頂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龍連着打了三個噴嚏,口氣憤然:“我從沒經歷過這麽糟糕的晚上,不能睡覺,到處都是治療師,獵魔人,甚至還有魔法材料采集師和吸血蝙蝠這種惡心玩意兒!獨角獸竟然會受傷!真龍在上,這個世界是要毀滅了麽!”
巨龍再次張開了嘴,這次是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然後他拍動了幾下翅膀,向着更深的夜色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