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孤獨的神明在黑暗中游蕩。那黑暗之中并非一無所有。許多恐怖與邪惡的影子出沒其中,它們彼此交媾,彼此吞噬,然後在黑暗中生出更多的黑暗。它們中的一些在光與暗的交界之處蠢蠢欲動,凡所到處,諸神的光輝便要被那陰影吞沒。

撒旦在那黑暗中陷入了沉思。他知曉自己的力量所限,并為離開衆兄弟姐妹感到了一絲後悔。然而神明是不能夠後悔的,它們的每一個決定,都是這世間最大的誓言,誓言不容背棄。當他選擇走入黑暗,便注定無法回到光明中去了。

然而,這世界的一部分由他親自創造,他不願看它就此隕落,他明白,就像世界之樹由真龍守護一樣,這個世界,也必須擁有屬于它自己的守護者。

于是他拿出了身上僅存的,曾屬于守護者和樹之靈的東西。那三片龍鱗。在黑暗之地,神明曾經的力量大大地衰弱了,而他尚未學會從黑暗中獲取力量的方法。于是他在這世界最深的黑暗中四處尋找充滿力量之地。

在光與暗的交界處,他發現了永不融化的寒冰之淵,那裏凝結了世間所有的悲傷,于是他投入了格羅斯的鱗片,鱗片化作了一枚銀色的蛋;他發現了永不凝結的熔岩之心,那裏湧動着世間所有的憤怒,于是他投入了弗雷姆的鱗片,鱗片化作了一枚紅色的蛋。

最後的最後,在最深最深的黑暗中,神明看到了一只碩大無比的金色眼睛,他感受到了比寒冰之淵和熔岩之心更強大的力量。長久的孤獨和焦慮削弱了他的判斷力,他将伊芬莫圖斯的鱗片投入其中。

鱗片被吞沒了,眼睛發出了令全世界悚然的笑聲。撒旦瞬間知道,自己犯下了可怖的錯誤。那黑暗早已和諸神一般擁有了形體,他将龍鱗投入了黑暗主宰者的懷抱中。

《萬物紀元 真龍篇》

白水湖非常廣闊。蘇利梅爾被羅西亞放到了森林邊緣,然後龍便在黑暗中隐去了。

夜色深濃,天幕是個黑漆漆的模樣。但倒在地上的生靈卻在大片漆黑的底色中散發出珍珠色的柔光。那悲傷也因美麗而越發沉重了。母獨角獸已經無法動彈,銀色的鬃毛與月河般的血跡在它身下蜿蜒鋪開。它的腹部有一個非常恐怖的傷口,不詳的黑霧正從那裏向四周飄散。

“你來了。”艾麗娅的聲音在蘇利梅爾身後響起。她把防護套裝遞給前來援助的治療師----袋子裏是雙角河馬皮手套,冰蜘蛛絲口罩和一副水晶護目鏡,并熟練地在他身上施了一個防護咒。

圍繞在獨角獸身邊的治療師們正在清理和檢查獨角獸的傷口。治療法陣已經啓動了,但獨角獸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艾麗娅一面動作靈活地沖洗獨角獸的傷處,一面向蘇利梅爾傳授知識:“獨角獸是一種很孤獨的生靈。它們生性謹慎,通常獨自生活在密林之中,其它生靈很少能發現它們的蹤跡。但它們本性是非常純潔友善的,魔法生物研究史上有過很多它們對處于危難中的其它生靈給予幫助的案例……希望我們能救活它,但它傷得實在太重了……你注意到它的角了麽?獨角獸的角有助于我們分辨它的種類。這一只顯然來自維爾亞洲,它們的角沒有螺旋……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毅力驅使它這樣長途奔徙,看上去襲擊它的東西很不一般……是的,因為它們是世界上奔跑速度最快的魔法生物,這也是它們蹤跡難覓的原因……哦,不……”

當艾麗娅舉起鑷子的時候,所有治療師的表情都變了。鑷子尖上是一枚鐵灰色的尖牙,大概有成人一只手那麽長。

惡魔治療師迅速把它收到一個水晶罐裏,并在封口的時候施了一個加固咒。

“看來事情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麻煩。”艾麗娅嘆了口氣。

“那是什麽?”蘇利梅爾問道。它看上去有點像妖獸的牙齒,但妖獸的牙齒沒有這樣大,而且,獨角獸也不太可能被妖獸傷害到。

“或許是一只巨型血蝠,又或者……不,那不可能……”艾麗娅的神色有些凝重。“如果事實卻是如此,我們能為它做的,恐怕不多了。”

傷口已經被清理幹淨,黑氣消散,治療師們才意識到,獨角獸的整個腹部幾乎被掀開了。年長的治療師薇薇安從創傷中小心翼翼地抱出了一只獨角獸幼胎。然而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悲傷的神色。

那是一只已經發育成型的小獨角獸,但它已經沒有了氣息。它的喉嚨下方有一個深深的傷口。

躺在地上的母親終于看到了它的孩子,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它湛藍色的雙眼中湧出。伴随着淚水的滑落,它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

所有治療師起身,圍繞在獨角獸身邊,向這個無辜的生命表示哀悼。

就在這時,夜空中再次傳來了拍翅的聲音。一向玩世不恭的艾麗娅用惡魔語罵了句髒話,就連一向端莊的薇薇安女士也起了眉頭。

“他們總是這樣快。”年長的治療師嘆息道:“就像是追逐着死屍的禿鹫一般。”

是材料采集師。

這是個非常古老的行當。蘇利梅爾在非人類物種保護史和世界法律史上了解到:在古早時期,他們中的一部分從業者,因為肆意獵殺珍稀生靈而臭名昭着。 出于對魔法生物的保護,目前各個大洲在狩獵上都有着嚴格的法律規定。但是,許多非人類物種本身有着極高的經濟價值,放任珍稀資源浪費,顯然也是不妥當的。于是在法律法規逐漸完善的當下,非人類物種管理部門對這類從業者進行了嚴格的管理。目前,他們的工作範圍大部分時間僅限于收集一些遺體并予以加工。

聽上去只是個類似清道夫和材料供應商的職業。蘇利梅爾從前并不理解為什麽治療師們都對這類從業者抱有很大的敵意,但他現在明白了。

采集師小隊一落下來,就把精力集中在了死去的獨角獸身上。

他們中為首的是名個子矮小的巫師。他繞着獨角獸母子走了一圈,口中不斷發出令人不悅的“啧啧”聲:“瞧瞧,瞧瞧你們幹了什麽。淨化水把皮毛都弄濕了,獨角獸血也幾乎流光了……哦萬幸那支珍貴的角沒事。這個小東西是怎麽回事?什麽?胎死腹中?哦多麽糟糕,那麽它的藍眼睛已經失去價值了,多麽可惜。沒有見過月光的獨角獸眼睛就和死魚眼珠子一樣一文不值……那麽好了。”他拍拍手:“我們開始吧。”

弗蘭多終于忍不住了:“先生,它們才剛剛離世,我們甚至還沒有搞清楚究竟是什麽造成了這場悲劇。我們需要為它們仔細清理遺體……”

“或許你想說它們還需要一個安魂儀式?”

“這是流程,您知道,獨角獸是一種非常值得尊敬的生靈,按照我們的傳統,應當給予逝者最大的尊重……”

“你也是個巫師吧,小朋友。”

“當然……”

“那麽你就應當了解,我們對一切行為價值的唯一判斷标準是----有用。”他揮了揮手:“開始吧,只要有價值,一根毛發也不要落在這裏。”

幾個高大的采集師圍攏過來,蘇利梅爾突然意識到了他們要做什麽----分割獨角獸的遺體。

他的心髒一陣抽搐。

“我們理解您的工作。”薇薇安輕輕地說:“但我們不認為在這種情形下進行采集工作是妥當的。萬物皆有終結之時,但有靈之物畢竟不能與沙石等同。或許您在等我們淨化完成後,将遺體帶回去再進行整理會比較妥當。”

小個子的巫師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我看不出它們眼下和石頭有什麽不同。能物盡其用,是這些屍體的榮耀。”他轉向弗蘭多:“也是所有生靈的榮耀。比如你,我的巫師小朋友,如果你在死亡降臨之時,允許我們施上幾個小小的咒語,你的頭蓋骨,或許還有其它骨頭,就有機會成為制作替身人偶的材料……”

弗蘭多慘白着臉打斷他:“不,我一點兒也不樂意……”

但采集師并不理會他,而是将目光轉向了艾麗娅:“至于您,來自深淵的高等惡魔,殺死您是非常困難的,所以您的所有部位都十分珍貴……比如……”

“你不會有這個機會的,我保證。”艾麗娅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毫無暖意的笑容。

“那麽……”他将目光轉向了艾麗娅身邊的蘇利梅爾:“讓我看看……是的,天哪……多麽神奇,這裏竟然有一只半精靈……綠瞳,埃達侍奉者的血脈……頭發,眼睛,心髒,血液……絕佳的非人類生靈誘捕劑材料,只要一點點,就可以幫我們輕而易舉地捉到不少有用的東西……很好,即使法律尚不允許獵殺半精靈,但感謝諸神,你們的壽命是那樣短暫……”

“我說。”一直無聲無息的黑暗裏突然響起了羅西亞的聲音:“盡管我允許你們這些讨厭的家夥站在我的領地上救助一只獨角獸,但我并沒有打算讓你們把這裏變成牲畜屠宰廠。”

“哦,鼻角龍……”

巨龍突然從黑暗裏露出了形體,龐大的陰影落在了所有人身上:“聽着,如果有什麽肮髒的玩意兒在你們的屠宰過程中弄髒了我的土地,哪怕只有針尖那麽大的一點,我也要把你們變成一堆煙灰。”他的紅眼睛眯了眯:“尤其是你,你的眼睛看見材料,而我的眼睛……你該知道龍的眼睛看到的是什麽。”

采集師明顯地陷入了沉思,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過後,他揮了揮手:“帶回去。”

就在采集師們搬運獨角獸遺體的時候,蘇利梅爾突然看到小獨角獸的眼睛動了動。他走上前去,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卻被兩個高大的采集師撞向一邊:“走開,這兒沒你的事兒了。”

其中一個看了看他的臉,露出了令人作嘔的表情:“或許不用變成粉末,你現在這個樣子也可以作為不錯的誘餌嘛……”

“它還活着!”

采集師假裝嘆了口氣:“可惜,你們的腦子都有點問題。好在半精靈的腦子沒什麽價值……呃呃呃……”

艾麗娅的尾巴不知道什麽時候纏緊了采集師的脖子:“把小家夥放下來。”

為首的矮個子采集師古怪地幹笑一聲:“接下來是我們的工作了,閣下。”

“你聽到我的話了。”艾麗娅平靜道:“你知道這裏的法律對待不同種族是存在差別的。”

幾個治療師借機奔上前去,檢查小獨角獸。它确實有了呼吸,盡管十分微弱。

采集師們顯然不情願放棄到手的寶貝,但巨龍從黑暗中走了出來,虎視眈眈地盤踞在治療師們身後。

最後,雙方終于艱難地達成了一致。蘇利梅爾看着采集師的飛馬與魔毯帶着大獨角獸地遺體消失在了夜空中。

小獨角獸活了下來,盡管還十分虛弱。一位年長的治療師脫下長袍,将它抱在懷裏:“感謝諸神,這真是一個奇跡。仁慈的阿勒希保佑你,幸運的小家夥。”

薇薇安女士疲憊地抹去額頭上的汗水:“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今晚真的非常感謝您,羅西亞先生。”

巨龍呵欠連天:“要不是伊賽莫爾,我才懶得管你們的閑事。”說罷,他展開翅膀,向森林深處飛去。

治療師們紛紛跨上飛馬,艾麗娅把蘇利梅爾拉到了自己的那匹暗影使者上。她的骨翼飛馬比其它的馬兒更高大。馬兒們展開翅膀,向着湖對岸飛去。

誰也沒有留意,黑暗的森林裏走出了一個纖細的影子。他在獨角獸死去的地方跪下來,撿起一塊染血的石頭,輕輕地嗅了嗅,然後小心翼翼地舔了起來。

夜風吹過,影子的兜帽落下去,格洛希爾精致的臉孔露了出來。

為了避免同事的忌諱,艾麗娅的暗影使者飛在馬群最後。惡魔女孩把半精靈的手往自己腰上拉了拉:“抓緊點,這不是龍,掉下去它可接不住你……你怎麽了?”

半精靈猶豫了一下:“艾麗娅,你遇到過什麽契約麽?”

“哦,當然,那玩意兒不是很常見麽?”

“都是什麽樣的契約呢?”

艾麗娅盯着前面的隊伍,心不在焉道:“什麽樣的都有。和妖精簽過不少交易契約……和我姐姐也有一個契約。最好笑的是,曾經有個人類畫了個召喚陣,把我弄了過去,希望我能讓他變成富翁。我那時候還很小,弄不到他要的那麽多金子,為此在人類的聚居地逗留了很久。我父親氣壞了。但其實這件事都怪我那傻瓜老爸,他把我們姐妹的名字刻在了我母親的墓碑上,那個符號成了召喚實現的媒介。”艾麗娅回過頭來,打量了他一下:“你不會是遇到了什麽奇怪的契約吧?違規契約可以到契約管理中心申請仲裁,強迫和詐騙性質的契約一旦被證明無效即可解除。只要不是和龍定下的。”

半精靈的心沉了下去。

惡魔挑了挑眉:“不打算說說看麽?”

“不。”半精靈低落道:“我會想辦法的。別告訴別人。”他不想成為治療中心的笑料:身為龍的治療師,竟然莫名其妙地簽下契約,即将被龍吃掉。

“好吧。”艾麗娅無奈道:“我什麽都沒聽到。不過下一次定契約前我建議你帶一個妖精律師過去,他們是這方面的行家。”

他們很快回到了治療中心,并在那裏度過了一個不眠夜。小獨角獸的救治不是很順利。治療師們在襲擊者物種上的分歧很大,唯一的共識是,傷口是由黑暗生物造成的。賽瑞納已經上千年沒有過類似的傷者了,治療中心需要花一些時間配置對症的藥劑。于是小家夥暫時被安放在了特殊的結界裏。艾麗娅從它的傷口裏分離出來一些黏液的樣本,交給了檢驗科。

後半夜蘇利梅爾一直呆在治療中心的圖書館裏查閱資料。盡管辛苦,但不得不說這是非常有收獲的一天。除了和獨角獸相關的東西,他也弄明白了一些與龍有關的事情。

當他從圖書館的桌子上醒來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半精靈把謄寫好的資料揣進衣兜裏,決定先去吃點東西。

街角的小餐館人很多,店主是一對矮人夫婦,擅長烹饪各種千層面和濃湯。半精靈廢了很大力氣才在角落裏找到一個空位子,遺憾的是,那張桌子邊上已經有人了。

他猶豫了一下,局促地走上去,小聲道:“您好……很抱歉,請問這個位子可以坐麽……”

那位正在用餐的客人從堆得高高的餐盤上擡起頭來,露出兜帽下美豔絕倫的臉:“我們又見面了,治療師先生。”

有關于為什麽會在擁擠又吵鬧的小餐館裏吃午餐,伊修塔爾是這樣解釋的:她覺得很多人在一起吃飯,會讓食物變得更加美味。

在等待食物的過程裏,半精靈看着她對面的龍族以一種十分優雅的姿态消滅了起碼10盤通心粉。她甚至微笑着邀請半精靈分享她盤子裏的食物。蘇利梅爾慌忙拒絕了。

不要試圖從龍那裏分享食物,除非你想把自己變成它們的食物。

伊修塔爾微笑了一下,以一種只有它們兩個才聽得到的聲音輕輕道:“別害怕……我的食譜裏沒有半精靈。”

可憐的半精靈覺得自己更緊張了。他想到了那個深夜立在他家對面房頂上的影子。在近期惡補了大量龍族文化知識,以及與龍有了頻繁的接觸之後,他意識到,即使性情不同,它們的本性卻是一致的:生存在食物鏈頂端的,最誠實又最狡猾的生靈,慷慨又貪婪,矜持又縱欲,天生的守護者,天生的狩獵者。龍把誓約看得非常鄭重,但這不意味着它們總是誠實的。在關乎性命的探讨上,最好保持謹慎。如果它們把你和食物相提并論,那麽,你得小心,這或許并不是個玩笑。

龍族伸出修長而充滿力量的食指(那上面還塗着龍莓酒色的指甲油),輕輕地撫摸蘇利梅爾手背上的肌膚。半精靈細細地顫抖了起來。

伊修塔爾眯了眯眼,用一種注視黃金的眼神輕聲道:“真好,你們像故事裏一樣柔軟。”

在冷汗沿着半精靈面頰滴落的時候,她終于收回了手,換上了一個友善而明媚的笑容:“我建議你嘗嘗這裏的香草蘑菇奶酪千層面,它們棒極了。”

半精靈松了一口氣:“是的,我剛剛點了一份。”

周圍的喧嚣和食物的香氣都回來了。現在是正午,他在一家熱鬧又擁擠的餐館裏。

店主顯然明白這裏坐的是位龍族。蘇利梅爾看着穿着白圍裙的矮人吧小山一般的空餐具搖搖欲墜地抱走,又推來了一車新的食物。伊修塔爾對她輕聲道謝,矮人也回以熱情的笑容。

食物的到來讓半精靈漸漸放松下來。也許是托龍族的福,今日的餐品分量比往日裏多了整整一倍。烤得冒汁水的圓蘑菇讓半精靈感到一種久違的幸福。

伊修塔爾一面吃東西,一面小聲與半精靈聊天:“你看上去很疲憊,發生什麽事了麽?”

蘇利梅爾誠實地把獨角獸的事說了。如果可以,不要對龍說謊和隐瞞,它們會知道的。

伊修塔爾停下了手上的刀叉:“無面魇?”她喃喃道:“不……或許不是,它們不會來的這樣快……沙蟲鳥?”

半精靈忍不住好奇道:“那是什麽?”

紅龍從沉思裏回過神來:“沒什麽,小朋友們的鬼故事罷了。”她将煮得很好的番茄醬向半精靈推了推:“生活在賽瑞納的孩子們,只要記得星光之樹的傳說就可以了。我需要的樣本怎麽樣了?”

半精靈感到很抱歉:“我們能提供的最好的樣本來自銀龍。”

伊修塔爾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如果是這樣,一切想必也是真龍的意旨。”她喝了一口肉湯:“我的演出可能會有所推遲,不過還是很希望你能撥冗前來。”她輕聲吟唱起來:“狂歡吧,狂歡吧,諸神的兒女。在長夜到來之前。”

那是她即将演出的劇目《月光寶石》的一段臺詞。

半精靈踟蹰了很久,還是決定講出自己的疑惑。不知道為什麽,他本能地覺得這位紅龍女士非常親切。那并不是因為她格外美麗的緣故,半精靈嚴肅地告誡自己。只是一種直覺。

“我……我聽到了您和阿曼雷亞先生的對話。”

伊修塔爾有些意外地從蛋糕上擡起頭來。

“我并不清楚你們在說什麽……但是……有一個關于我的部分……守護者契約什麽的。我并沒有和阿曼雷亞簽過什麽契約,我只是邀請過他吃一次晚飯……”

紅龍驚訝的表情變成了恍然:“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可那個契約對你來說沒什麽,你完全可以當作它不存在。”

“但它對阿曼雷亞很重要不是麽?我并不想要什麽契約,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

紅龍遺憾地看着他:“這件事有點複雜,你完全是無意間被卷進來的。誰會預料到這種事呢。不過我想你不必太在意。對你來說那個契約真的沒有任何壞處……”

“被龍吃掉也不算壞處麽?”

“他不會那樣做的。”伊修塔爾幹脆道。“龍不能違背契約。背棄契約等于與整個龍族為敵,同時那也意味着他将背負巨大的詛咒。沒有任何龍能承受這樣的代價。”

“可我還是不明白……”

“你什麽都不需要明白。聽到這件事之前你是如何生活的?之後也繼續那樣生活就好。什麽壞事都不會發生的。真龍祝福你。”

午餐結束後,紅龍女士就優雅地告辭了。半精靈在他的座位上呆坐了一會兒。伊修塔爾的意思很明顯了。他不需要去摻合龍之間的事,他的生活也不會有什麽改變。阿曼雷亞不會吃掉他。

有什麽辦法呢,他只能選擇相信她的話。

半精靈晃了晃腦袋,決定暫時把這件事放在一邊。天色還很早,治療師決定先到市圖書館去一趟。不論是獨角獸,黑暗生靈還是龍,他都有很多的資料要查。陽光很明亮,他大膽地選擇了走小路,這樣可以節省一點時間。

不過在一刻鐘之後,他開始為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了。納爾塔是座古老的城市,高大的房屋與房屋之間,會夾雜着一些幽暗曲折的小巷,他們崎岖蜿蜒,仿若迷宮,有些還被施了古老的魔法。除非對城市特別熟悉,一般大家都會選擇走大路。

蘇利梅爾對自己的記憶力和方向感一直很有信心,讓他不安的是身後的一縷氣息。在穿過一個窄小的孔洞後,他躲進了一扇木門後面,悄悄向外張望。

什麽都沒有。但這并不能打消他不安的直覺。有什麽東西在巷子裏,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跟蹤了。落單的半精靈有時會遭到綁架和拐賣,它們太過弱小,而又有着與之不相稱的美麗,很容易成為一些非法交易組織的目标。

不會這麽倒黴的,蘇利梅爾安慰自己,納爾塔的治安一向是很好的。他鼓起勇氣離開木門,加快腳步尋找小巷的出口。

小巷兩側高大的石牆讓陽光變得昏暗了,蘇利梅爾聽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動靜,像是陰影中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在蠕動。他鼓起勇氣回過頭去,看見了這輩子面臨的第一個真實的噩夢。

地上的黑影像沸騰的泥漿一樣冒出粘稠的氣泡,一個醜陋的,渾身散發着腐臭氣息的怪物逐漸獲得了形體。它看上去像一只被泥漿浸透的鳥,而本該是鳥頭在的地方,只有一圈蠕動的尖牙,黑霧從那圈尖牙中間的大洞裏湧了出來。

蘇利梅爾嗆咳起來,他試圖呼救,卻因為喉嚨突如其來的劇痛而無法發聲。半精靈當機立斷開始轉身逃跑。黑暗的氣息比想象中逼近得更快,正在他絕望地閉上眼睛的時候,有銀色的影子從他的餘光中一閃而過。

半精靈抱着腦袋發抖了好久,身後只傳來黏稠的水聲。他大着膽子回過頭去,看見一個戴着兜帽的身影正跪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半精靈才意識到那個影子在做什麽,這是另一個噩夢了。

他哆嗦着爬起來,打算趕快溜走,擡頭卻發現,自己剛剛慌不擇路,跑進了一個死胡同。

束手無策的蘇利梅爾縮在牆角坐以待斃,卻聽到了少年人細細的啜泣聲。

他花了好一陣子,才鼓起勇氣站起來,慢慢接近那個身影:“先生?”然後在看清了那張面孔時,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格洛希爾回過頭來,正無助地哭泣着。

地上的怪物早就化作了一灘淤泥,年輕的銀龍吃掉了它的心髒。

盡管眼下對龍心懷憂懼,但幫助其他生靈是治療師的天職。蘇利梅爾花了好一會兒從抽抽嗒嗒的小銀龍嘴裏搞清楚事情的始末。成長期的龍族偶爾會出現異食的狀況。格洛希爾在上一次治療結束後開始對鮮血和心髒産生了難以抗拒的食欲。而與他同住的精靈族無法接受他的獵食癖好,并因此将他驅逐出去了。

蘇利梅爾冷靜下來,開始耐心地向少年解釋他遇到的是成長期的龍族都有可能遇到的正常現象,就像人類少年會長青春痘一樣。并向他一再保證,只要補充營養,适當尊重天性,這個階段會平安度過的。

銀龍終于停止了哭泣,小聲說:“您真好心,治療師先生……可是,可是還有一件事……”他的表情變得忸怩起來:“每次吃完東西,我就覺得,那裏又好難受啊……明明都已經治療過了,為什麽還是……”

半精靈警惕地豎起了尖耳朵:“你沒有按照醫囑,去買一個團絨絨套裝來用麽?對龍族來說,整個春季你們都需要那個。”

格洛希爾小聲說:“我沒有看到醫囑,我的養父母把它收走了。”

思想傳統的精靈不能接受龍族發情這件事,他們認為順從情欲是一件堕落的事。蘇利梅爾嘆了一口氣:“百貨公司可以買到……你需要那個……”然後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有點糟糕的事,他從來沒有見過阿曼雷亞去買團絨絨,從來沒有。

不知道阿曼雷亞的的情緒和這件事是否也有一點關系。

正在蘇利梅爾思索的時候,銀龍向他靠了過來,輕輕地蹭着他,目光變得有些迷離:“您聞起來真好,先生……像芬芳的葉子……”

半精靈一面拼命躲避他嘴角的黑血,一面驚慌地想起了矮人前輩的警告:“請您忍耐一下……我要提醒您……”

“我知道……”格洛希爾嗅了嗅他,面色潮紅:“我不會傷害您……但您真的很好聞……”

半精靈廢了好大力氣才把年輕的龍拖出暗巷。

百貨公司的團絨絨種類繁多,格洛希爾雙頰泛紅地坐在長椅上,緩慢地扭動着身體。周圍的顧客都向着他們投來奇怪的目光。半精靈回憶了一下檔案上的數據,為他挑選了質地偏粗糙,但更富有彈性的一種。付款的時候少年從衣兜裏掏出了一大把藍寶石,然後用一種快要哭出來的眼神看向半精靈。

蘇利梅爾向他解釋了用法,小銀龍沒有聽完,就一把抓起團絨絨,跑進了試用間。

蘇利梅爾有些尴尬地看向妖精售貨員,對方顯然對這種狀況見怪不怪了。他按照通用貨幣彙率結了賬,并聲音平板地建議半精靈最好再買一套備用。蘇利梅爾想起了最近總是不開心的阿曼雷亞,又挑選了另一種套裝,一起用銅制支票結了賬。

他在試用間外等了好久,也不見格洛希爾出來。半精靈有點擔憂地敲了敲門:“先生……”

房間裏傳來一陣噼裏啪啦倒塌的聲音。門開了,格洛希爾跌坐在地上的天鵝絨堆裏。蘇利梅爾身手拉他,摸到了一手粘膩濃稠,氣味濃烈的東西。他忍住了把它們抹在門上的沖動:“您好點了麽?”

“是的。”少年顯然已經恢複了正常,盡管相當地害羞:“真的非常感謝您,我會把它收好的。”

蘇利梅爾把備用的套裝和找零一起遞給了格洛希爾:“如果還有其他問題,您可以到治療中心來。對了,今天您吃的那個……動物……它是什麽?”

格洛希爾把一大堆東西抱在懷裏,有點茫然:“我不知道……它并不好吃。”

“那您是用什麽标準判斷它是否能吃呢?”

少年苦惱地思索了一下,誠實道:“我不知道,但他看上去是可以吃的不是麽?那個,我可以向您打聽一件事麽?”

不,它看上去完全不能吃。蘇利梅爾默默地腹诽着:“什麽事?”

“摩瑞亞先生,他還好麽?”格洛希爾臉上充滿期待。

“他不太好……不,不是您想的那樣。他今年的發情期有點長,治療師正在想辦法。”

格洛希爾勉強微笑了一下:“我知道了。真的非常感謝您。”

龍精的味道很難祛除,治療中心會用檸檬香茅煮水來進行清洗。所以半精靈在妖精銀行裏不得不忍受周遭異樣的目光。所有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甚至有幾位好心的居民走過來,問他是否需要向獵魔人協會報案。

在費了好大力氣之後,半精靈終于平安抵達家門。

門開着。阿曼雷亞竟然回來了,正在餐桌前吃一堆生土豆。

半精靈收回了差點邁進去的腳,在逃跑和進門之間猶豫着。

龍看到他,卻面色猛然一變。

他丢下桌上的土豆,一眨眼就沖到了來不及溜走的半精靈跟前。在抽動了幾下鼻尖之後,龍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盯着他:“這是誰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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