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

西亞先生翻了個白眼：“得了吧，你能吃幾顆？十顆就足以讓你像喝多了酒一樣醉倒了。”他湊近半精靈，嗅了嗅，露出了奇怪的神色：“話說……我從上次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麽你會和那個家夥生活在一起，你們之間有很強的契約，我能感受到。”

蘇利梅爾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他的口氣，嘆息道：“我也弄不清楚，總之是個意外。您要喝一杯茶麽？很抱歉這裏只剩茶壺了……”

龍看上去冷靜了很多，他把茶飛快地喝光，然後癱進扶手椅，抱怨道：“最近真的倒黴透了。讓我想想，對，我不只是追着那個家夥來這裏的……”他移開了遮住眼睛的手，目光熱切地望向蘇利梅爾：“你是個治療師，不是麽？”

半精靈正在清理客廳的狼藉，在那樣的目光下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是的……是那樣沒錯，但僅僅是初級治療師……”

羅西亞先生愉快道：“太好了，我有東西要還給治療中心。”他從那件綴滿亂七八糟寶石的古董禮服裏，掏出了一個碩大的金屬盒子：“請把這個交到你們的繁育室。”

蘇利梅爾接過那個沉重的盒子：“這是什麽？我……我可以打開麽？”

龍轉了轉眼珠：“哦還是不要了。和你沒關系，只要把它送到你們的繁育室就行了……聽着，只要你這樣做了，我願意賠償那張桌子！”他痛心到：“一萬一千瓦拉啊，一萬一千枚金幣呢！你将是最近五百年裏從我這裏拿到最多金幣的生靈……”

說話間，盒子忽然劇烈地抖動起來，一道縫隙在蘇利梅爾眼前慢慢打開了。當半精靈看見裏面的東西時，忍不住手一抖。

一只熟悉的，被捆成一團的小龍從裏面滾了出來。半精靈驚恐地看着它在地毯上扭來扭去，飛快地從鎖鏈裏掙脫出來，撲動翅膀，落在了壁爐上。

羅西亞面色一變：“你這小混蛋！”他跳起來，化作一道光向小龍撲過去，然而小家夥比他更快。只聽哧拉一聲，龍族的禮服被拉開了一個大口子。小龍銜着羅西亞胸前最大的那枚紅寶石，嗖地一聲消失在了門外。

半精靈雙手抱頭縮在茶幾下面，看着羅西亞追出門去。不過龍又很快沮喪萬分地回到屋子裏：“它又跑了……再這樣下去它會把我的寶貝偷光的……”

半精靈從羅西亞的抱怨裏大致弄明白了。小龍每天都在從羅西亞的金幣之海裏偷東西，藏進自己的洞穴。對于生性吝啬的龍而言，這簡直無法忍受。在對伊賽莫爾閣下痛罵一番之後，龍族終于意識到不妥。他尴尬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在蘇利梅爾看來并沒什麽用，他仍舊像是剛從哪個古代墓地裏爬出來一樣。

半精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您為什麽不自己和治療中心溝通呢？”

羅西亞的鼻孔開始冒煙：“我溝通了！你們拒絕了！并且還讓我盡快去做體檢和清洗鱗片！”

蘇利梅爾無法理解：“可是……您看上去，确實很需要清洗……不不不，我絲毫沒有不尊重您的意思……清潔對健康有好處……起碼清洗一下牙齒……”

“不！”羅西亞先生堅定道。話音未落，龍的身影就消失了。

半精靈再次深深地嘆息了一下。他費力地擡起了門，把它裝回了門框。明天的第一件事，是聯系兩條街外的矮人師傅，來修好這扇門。

樓上一點聲音也沒有。盡管方才吵吵鬧鬧，阿曼雷亞一直無聲無息。蘇利梅爾低下頭思索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錯誤。他不該對阿曼雷亞那樣講話。申請仲裁什麽的，太嚴重了。

屋子靜悄悄的。他輕輕敲了敲阿曼雷亞的房門，門沒有關，房間裏黑漆漆的。龍正坐在窗臺上，看着外面的夜空。

“阿曼雷亞。”蘇利梅爾局促道：“我可以進來麽？”

“我會賠償的。”龍冷淡地說：“不管多少錢。”

“不……不是為了那個。我的意思是說……我很抱歉。我不該那樣講話。”他斟酌道：“我只是……不想失去房子。它很重要。不完全是錢的問題。這是我的至親為我留下的。他們已經不在了，而我只剩下了這個。如你所說，毀滅很容易，但毀掉之後就無法恢複了。”半精靈不安地攥了攥衣服：“我……只是個凡靈。我們會執着于一些在龍看來微不足道的東西……”

“你什麽都不明白。”阿曼雷亞輕笑一聲，聽上去有些悲哀。

半精靈小心翼翼地走過去，順着龍的視線望過去，窗外是一輪微微泛紅的月亮。他看向龍族：“也許……也許我可以做個傾聽者？”

龍轉過頭來，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傾聽者什麽都改變不了。”

“是的。”蘇利梅爾承認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快樂一些。”

阿曼雷亞嘆了口氣：“快樂麽……我不知道。在遇到諾爾梅埃那混蛋之前應該是快樂的。直到他将鎖鏈強行套在了我的頸上。你也是那鎖鏈之一。”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扼住了蘇利梅爾的脖子。

半精靈感到自己的背部瞬間被冷汗浸透了。

龍緩緩歪過頭，仔細地打量他的面孔。蘇利梅爾能感受到那修長有力的手指正輕輕摩挲着自己頸側的動脈。

過了許久，阿曼雷亞湊近他，嗅了嗅，發出了一聲嘆息。他松開手。

半精靈立刻向後退了一步。在失去平衡的瞬間，他的手抓到了櫃子上的一樣東西。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阿曼雷亞把他撈了回來。

空氣靜止了片刻。

蘇利梅爾瞪大眼睛，他看看龍，又看看自己的手裏的東西----那時一塊已經被弄得亂七八糟的團絨絨，上面粘膩糾結，散發着腐爛的味道。

半精靈立刻忘記了龍方才的古怪，他痛心道：“你怎麽能這樣對待它……包裝上有養護說明……你要知道，它們是活着的植物……”

“它沒有用。”龍的聲音有些壓抑：“完全沒有用……不論試了多少次……”

蘇利梅爾立刻意識到了危險：“阿曼雷亞……難道……難道你的發情期根本就沒有過去？”

過了很久，他看見龍低下了頭。

蘇利梅爾偷偷瞄了一眼那個部位，它在陰影裏，看不清楚。

阿曼雷亞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你不用擔心。都說了，我不是那樣的龍。”

“那……什麽情況下會……”

“心情煩躁的時候。”

“以前也是這樣麽？”

“不。”龍沉默了一下：“從前……是沒有發情期的。”

治療師感到很困惑：“您之前是一直在沉睡麽？有龍告訴過我，一直睡覺的話……”

“大多數時候在睡，偶爾起來吃東西。是被諾爾梅埃施了言禁後開始的。”龍的聲音變得壓抑：“早晚要宰了他。”

“這也太奇怪了……”蘇利梅爾沉思道：“您的食欲正常麽？”

“從那之後，就再也沒辦法進食了。”阿曼雷亞低聲道：“餓得快要瘋掉，但是沒辦法吃東西。”他金色的眼睛漸漸燃燒起來：“所有理所應當的東西都失去了。再也沒有自由。因為太痛苦了，瘋狂地想要毀掉什麽……可是卻連一只兔子都無法殺死。被你們捉住的時候，除了能弄暈幾個人以外什麽都做不了……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再後來，那個部位難受得讓我連殺戮的欲望也消失了……直到遇到了你……”他喃喃道：“真奇怪……雖然幾乎還是什麽都沒有改變。但是那個契約開始後，突然可以吃東西了，也可以重新捕獵……我能感覺到我的力量正在恢複，盡管就像涓流一樣細小。”他擡起頭，豎瞳直視着半精靈的眼睛，聲音裏充滿了奇異的誘惑：“所以，說吧，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麽？”

半精靈頓時感到自己的意識變得輕飄飄的：“半精靈。半精靈蘇利梅爾。不被接納的生靈。獨居者。”

“你應該感到恐懼。”金色的豎瞳靠近了：“你比我想象中還要敏感和聰明。就像你猜到的那樣，我從黑暗中來。在言禁發生前，吞噬和殺戮才是我的本能……為什麽你不恐懼？是因為我現在看起來非常弱小麽？”龍的聲音變得尖銳起來。

“我擔心您毀掉我的房子。”蘇利梅爾意識空洞地說：“所有的龍都讓我感到敬畏。就像凡靈敬畏神明一樣。但我不該恐懼。我喜愛龍。龍很親切，不會辱罵我，也不會傷害我。”

阿曼雷亞的豎瞳慢慢恢複了原樣，他捂住了眼睛：“抱歉……有時候……”

蘇利梅爾恢複了意識。他呆呆地望着龍。

阿曼雷亞遮住眼睛，低聲道：“對不起。我現在意識很混亂。”他不自在地蜷起一條腿，另一只手慢慢攥緊了窗框：“讓我自己待一會兒吧。”龍的聲音變得有些急躁：“快離開這裏。”

半精靈看着他，不确定道：“你還好麽……”

“快走！”

蘇利梅爾立刻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他飛快地轉身跑出了房間，路過客廳時抄起了治療師徽章。

去治療中心取安定劑耽誤了一點時間。那個精靈怎麽都不肯把藥劑拿給他，堅持要他再找一位治療師簽字。最後是加班路過的德科瓦爾幫了忙。

他打着呵欠，無精打采道：“又是哪個倒黴鬼？這發情期也來得太遲了些……”當他看到安定劑數量的時候，動作停頓了一下：“這個家夥是安定劑成瘾麽？”

半精靈無暇解釋，匆匆向他道謝，拿着藥劑單跑掉了。

當他氣喘籲籲回到家中時，看見阿曼雷亞正跪在地上艱難地喘息。身上的衣服已經全部扯碎了。

聽見門響，他咬牙道：“不是叫你快走麽！怎麽又……”

蘇利梅爾把那堆小瓶子打碎，将所有的藥劑倒進了一個酒杯裏，顫抖着地遞了過去：“安定劑……剛剛拿到的。”

龍毫不猶豫抄起杯子，一仰頭，全部喝了下去。

蘇利梅爾深吸一口氣：“身為治療師，我有義務為解除患者痛苦盡力。這也是為了公衆安全。請您不要動……”

龍的背影看上去放松了一些，他微微側過頭，似乎想說什麽。但他最終什麽都沒說，只是低下頭去。

治療師從他身後靠了過去。

喘息聲很快再次響起。蘇利梅爾背上慢慢被冷汗浸透了。當龍把手指覆上他的時，他感到自己的頭皮炸了起來。局面很快再次向不對勁的方向發展。龍突然轉過身，把他狠狠抱住了：“攥緊……”阿曼雷亞在他耳邊呻吟道。龍把鼻子埋在半精靈耳後，淩亂地嗅着。他空出來的那只手在蘇利梅爾肩背部游走，似乎很想抓住什麽。

半精靈感到自己的耳朵在發燙，阿曼雷亞的嘴唇不時蹭過那裏，令人羞愧得發瘋。他幹巴巴地開起了蹩腳的玩笑：“希望這次肋骨不要斷掉……我不能再住院了，你知道……否則我們要一直靠莴苣葉子和豌豆過到明年夏天了……啊！”

龍咬了上去。半精靈的眼睛湧起了生理性的淚水，他的耳朵附近很脆弱。可這還不是最糟糕的。阿曼雷亞的手似乎終于找到了可以停留的地方……不知什麽時候，它落在了蘇利梅爾尾椎那裏。

半精靈情不自禁地夾住了雙腿，驚慌道：“不……”

低沉而淩亂的呼吸消失了。溫熱淹沒了他已經被捏得幾乎斷掉的指尖。

阿曼雷亞松開了雙手。但他仍舊沉沉地把額頭抵在蘇利梅爾頸窩：“對不起……”他微微喘息着，低語道：“別怕。”他擡起頭，舔了舔蘇利梅爾耳下被咬傷的地方。傷口立刻不痛了。

不知過了多久，龍擡起頭，目光落進了半精靈的眼睛。那金色的眼睛似乎充斥着很多情緒，又似乎深沉地隐藏起了一切。龍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最後卻只有一句“謝謝。”

他飛快地起身，用碎布擦了一下身體，轉過臉去：“我沒事了。”

“哦。”半精靈遲鈍地從地上爬起來。

“你是第一個。”龍突然說道：“第一個碰觸了我的弱點仍然活着的生靈。”他轉過頭來，神色有些複雜：“也是第一個僅僅為了幫我而試圖碰觸那裏的。”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我仍然有些事弄不明白。”

“我們明天要修房子。”蘇利梅爾突兀地說：“你能把我送到天花板上去麽？我要補種銀鼠草。藤梯剛剛壞掉了。”

“當然。”龍仍然望着自己的雙手，心不在焉道。

“那麽。晚安，阿曼雷亞。”

窗外的月亮仍然是那種古怪的淡紅色。阿曼雷亞擡起頭，靜靜望着他：“晚安。”

半精靈腳步沉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用香茅洗了手。最後他坐在臨時的床褥上，把自己慢慢蜷縮起來。他感到心髒在瘋狂的跳動中墜入了寧靜的深淵。他抓過一面小鏡子，看了看自己耳下。那裏有個非常淺的咬痕，看上去明天就可以消下去了。

一定是我太孤獨了的緣故。蘇利梅爾對自己說。我畢竟把他當做朋友，而不是完全無關的陌生人。這種感覺和當初面對羅傑爾幾乎完全不一樣。

渴慕和憐憫是不同的。

至于在那之前龍說過的話……他始終沒辦法像對待其他黑暗生靈那樣對待阿曼雷亞。盡管龍身上時常流露出一些危險的氣息。他救過你很多次，很多很多次。半精靈對自己說。而且，蘇利梅爾腦海中出現了龍吃東西的樣子，有時候他有點奇異的可愛。

龍熾熱的呼吸仿佛仍在頸側。半精靈蜷縮着躺了下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