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在諸神的兒女中,最勤懇勞作的,是那些長居地下的矮人。他們中的一些部族,常常游蕩四方,憑借靈巧的雙手換取財富和珍寶。它們也以自己的手藝為傲,認為世間宏偉的人跡,莫不出自本族之手。

話說在雅門圖的最初的來客中,便有一支矮人。因為沙利爾拒絕了它們的幫助,這一次的出行,矮人們便要無功而返。他們中的一些長籲短嘆,另一些則憤憤不平。有矮人道:我們歷經艱險來此,一沒能留下美輪美奂的造物,二沒能取得價值連城的珍寶;回到故鄉,只怕要被族人取笑。

此話正中所有矮人的心事。于是當即有人說到:凡族中外出,從未有空空而歸者,我們不妨改道而行,或能有所收獲。

衆矮人四處尋覓,離故鄉越來越遠,不知不覺,已來到維爾亞北方的林谷之中。當他們在溪水旁休憩之時,一只獨角獸的影子一閃而逝。矮人們紛紛虔誠地跪地祈禱,卻意外發現了溪底閃閃發亮的金砂。

矮人們歡呼雀躍,一座金礦就這麽被發現了。

這金礦即長且深,蔓延向不知名的地方。矮人們不知疲覺地挖掘着,更多的矮人也聞訊趕來,邊境的林谷因此繁榮起來。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獨角獸再次出現了。矮人們聽到消息,紛紛奔出礦坑,去見這創造者的使者。然而獨角獸卻飛躍至礦道入口的山上,當它銀色的蹄子踏中山尖時,那山便崩塌了。金礦的入口被深深掩埋了。

矮人們一時間不知所措。盡管無人傷亡,還是有不少矮人漸漸對神明心生怨憤。他們晝夜在倒塌的山峰下挖掘,卻再也找不到那處入口了。

有一天,一個矮人獨自在廢墟中挖洞,挖着挖着,它聽到了一個細細的聲音:你在找我麽?

矮人吓了一跳,戰戰兢兢地問道:你是誰?

我是金子。那個聲音說道。只要你找到足夠多的人,就能把我挖出來了。

矮人原本将信将疑。一線黃金的液體從石縫中流了出來,凝固了。那矮人拾起一看,确實是黃金無疑。它大喜過望,頓生貪婪之念:只要我不說,這金子便是我一個人的了。

于是他不再理會那個聲音,而是順着凝固的金線繼續挖了下去。從縫隙裏流出的黃金越來越多,漸漸淹沒了矮人的雙腳。矮人用力掙紮,卻怎麽都逃離不開。

它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那流動的黃金吞沒了自己。

矮人也變成了黃金。

《萬物紀元 會說話的金子》

精彩的劇目讓時間過得飛快。在不知不覺中,後半場戲劇也進入了尾聲。帷幕落下後,掌聲與歡呼聲在劇場內經久不息。當舞臺的大幕再次拉開時,一隊精靈各執樂器,開始演奏終場謝幕的樂曲。

包廂很快再次明亮起來,門簾被卷起,尚未完全卸妝的演員們魚貫而入,來與貴賓們見禮。率先走進來的那位女演員就是薩蔓莎。她已經換上了綴滿黃金和紫水晶的華麗長裙,頸間挂着一條尺寸驚人的紅寶石項鏈。她姿态親密地挽着兩位女伴,昂首向最前排走去。許多不認識的演員跟在他們後頭。半精靈張望了一會兒,才看見伊修塔爾輕盈優雅地邁了進來。紅龍仍然穿着戲服的中衣,只在外面披了一件敞襟的黑色外袍,上面繡着細小的金紅色玫瑰。她臉上是尚未卸掉的殘妝,即便這樣,仍然美得驚人。緊随其後的是穿着紅色戲裝的希芙,她的妝也還在臉上,但當她邁入包廂時,仍讓人感覺仿佛有一線晚霞落了進來。與這兩位相比,那之前令人驚豔的珍珠少女,好像驟然暗淡了許多。離開了舞臺,希芙仿佛失去了表情。她神色淡淡的,不論對方如何态度,她都只用謝謝一個詞來回應。紅龍女士臉上則始終挂着微笑,但不知道為什麽,半精靈覺得她的眼神看上去有些疲憊。

一位司長顯然注意到了薩曼莎與拜朗公爵的親近,他毫不吝惜地大肆稱贊起演出的精彩,并恭維道:“這真是近三十年來最好的一出《月光寶石》,尤其是柏麗爾,絕不遜于……不不不,想必已經超越了黛芙妮夫人……”

演員中傳來了一聲嗤笑,雖然不大,也足以讓那位司長十分尴尬。他轉向伊修塔爾:“您說是吧,伊修塔爾小姐。”

“我比較喜歡人家稱呼我為----女士。”紅龍目光轉向那位大人,微微翹了翹嘴角。

那位司長登時面色通紅:“當然……當然。是我失禮了。”然後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轉移到紅龍的臉上了。

“難道你不覺得是這樣麽?”薩曼莎身邊的女伴笑着問道:“也許下一次,她會嘗試芬妮絲。伊修塔爾也可以試試其他角色。總是出演同一個角色,想必是件很乏味的事。”

紅龍似乎才注意到她,她臉上換上了略顯驚訝的表情:“你是……”她身邊的妖精經紀人皮爾丹立刻會意地湊上去:“蜜雪兒。”

伊修塔爾似乎在苦苦思索這個名字:“抱歉,實在是……”,随即立刻換回了面具式的微笑:“多謝提醒。”

即使同臺排練和演出了這麽久,仍然不能被記住,顯然說明這女孩實在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衆人看向那演員的目光頓時複雜起來。那女孩的臉孔頓時漲得通紅。

整場演出中一直存在感很低的拉依提突然出聲道:“公主殿下。許久不見,您父王和母後可安好?”

蘇利梅爾知道,拉依提這樣問是非常不合适的。希芙明明也是大祭司,但拉依提卻只提及了她人人皆知的公主身份。

正在給觀衆簽名的希芙聞聲擡頭,用一種平靜如水的目光望了拉依提一眼:“一向安好,多謝您記挂。”她面色始終淡淡的,看上去什麽都不放在心上,這讓人完全無法将她與方才舞臺上那個邪性冷豔的莎莉絲聯系到一起。

演員的隊伍緩慢地走過貴賓包廂。薩曼莎在珍珠少女面前停留了下來,似乎在仔細打量她。她的女伴與拉依提擦肩而過。精靈祭司的目光凝固了片刻,随即向後退了一步。正在這時,包廂的門簾又拉開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的伊賽莫爾走了進來,充滿歉意道:“失禮了,觀衆着實太多……”銀龍說着,向着包廂前面走去,與演員們寒暄問候。

正在這時,薩曼莎的女伴蜜雪兒突然叫到:“啊呀!誰在抓我的後背?”她轉過身去,眼睛瞪得大大的:“是不是你?”

她身後的男演員尴尬道:“我沒有……”

伊修塔爾和希芙同時目光一凝。希芙向着蜜雪兒走去,低聲道:“公共場合,請注意禮節。”她纖白的手指在身側的空氣中劃動,細細的銀光在指尖一閃而逝,莫入了女孩的額頭。然而蜜雪兒卻大聲尖叫起來:“有人!有人在抓我的後背!”

幾個演員試圖走上前安慰她,伊修塔爾卻突然冷聲道:“等一等,她不太對勁。”

話音未落,蜜雪兒開始瘋狂抓撓自己的後背,當他看到迎面走進的伊賽莫爾時,臉上忽然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原來你在這裏……”

話音未落,她轉過身去,倒退着向伊賽莫爾撞去。蘇利梅爾看到她的眼球已經完全變成了紅色,可怖地向外突出着。

包廂裏的衆人驚恐地叫喊起來。只聽砰地一聲,尚未接觸到伊賽莫爾的女孩重重摔在了地上。她的背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裂開了一張鮮紅的大嘴,無數影子般的觸手從那張大口中探出,向着伊賽莫爾撲去。銀龍眉頭一皺,飛快地閃身退開,向尚未反應過來的衆人厲聲道:“快離開這裏!”

觀衆驚慌失措地向出口湧去。德科瓦爾先生卻帶着身邊的同事們向反方向跑去,龍的雙腳向着看臺的圍欄一踏,現出了龐大的原型:“抓住我的尾巴!”幾個同事奮力一躍,總算是像海星一般扒在了龍的身上。半精靈在驚魂未定中回過頭去,看到一些身影仍舊留在包廂裏。拉依提袖手站在暗處,希芙則冷靜地站在瘋狂舞動的觸手邊。她擡起手臂,一張銀色的光網立刻包裹住了已經成為怪物的蜜雪兒。伊修塔爾嘆了口氣,向後撩了一下頭發:“要幫忙麽?”

精靈猛然收緊張開的手指,聲音在一片混亂中仍然平靜得不可思議:“不必,謝謝。”

紅龍點點頭:“我想也是,那就拜托了。”她向凝神思索的伊賽莫爾望了一眼,倏然化作一道紅光,沖進了包廂前方的天空。

劇場周圍的龍衛顯然已經得到了消息。圍牆上之前或趴或卧的巨龍已經全部起身張開了翅膀,做出随時起飛的姿态。十幾頭龍在劇場上空盤旋,彼此用龍語傳遞消息。出事的似乎不止包廂一處,半精靈看到觀衆席上有兩三處已經燃起了火焰,有龍在着火點的上方逡巡,不時張口再補上一道吐息。

有龍作為同伴的觀衆畢竟是少數。大部分觀衆都向着乘坐飛行工具的出口湧去。一時間馬車,魔毯,懸浮板……劇場邊緣的天空中陷入了一片混亂。不時有辨不清方向的坐騎發生碰撞,引發了比劇場中更多的慘叫。德科瓦爾先生體型龐大,一時飛不出去,又怕碰到其他小型交通工具,處境十分艱難。

一架華麗的金馬車迎頭飛來,駕車的侍衛蠻橫地呼喊道:“快讓開。”,然而德科瓦爾正在躲避乘坐魔毯的一家人,一時躲閃不及。馬車從龍背上堪堪碾過,龍發出了一聲疼痛的嘶鳴。艾莉娅大叫道:“快趴下!”車軸像劍一般平平掃過來,半精靈來不及細想,一把推開驚恐的烏娜,卻被一股大力帶離了龍背。

等他睜開眼睛時,才發現自己被挂在了車廂下方的踏板上。拉車的飛馬似乎受到了驚吓,一直在劇場中心的空中兜圈子,任憑駕車人如何呼喝,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半精靈在凜冽的夜風中望着下方的劇場,感到一陣眩暈。他艱難地抓住車廂的邊緣,剛想喊救命,突然聽到車廂內傳來一聲尖叫:“是你!你給我們吃的那個到底是什麽!”

“讓你們變得更美,更年輕,足以和龍與精靈比肩的好東西。”

“我不要變成蜜雪兒那個樣子!我不要變成怪物!”

“冷靜點,你當然不會。我親愛的薩曼莎。只要你乖乖聽話。”

“你從沒說過……從沒說過……你在欺騙我們……”一陣絕望的抽泣。

“哦,好姑娘。凡事自然都要有代價。蜜雪兒一定是碰了不該碰的東西,你只要別像她一樣愚蠢,我保證你的好日子還有很多很多年……想想吧,是做為一個貧窮又辛苦的鄉下姑娘度過一生,還是被鮮花和掌聲簇擁……聰明人都會選擇後者,不是麽?”

半精靈被自己聽到的談話震驚了,略一分神,手上便是一松。

他從馬車上掉了下去。

蘇利梅爾緊緊地閉着眼睛,感到自己的心髒停止了跳動。他的內心閃過無數悲傷與快樂的記憶,只在阿曼雷亞夜空中那個剪影上停留了片刻……然後……噗地一聲。緊接着是什麽東西倒塌的聲音。

半精靈感到自己咕嚕嚕地滾來滾去,最後停了下來。他慢慢睜開眼睛,發了一會兒呆。

他落在了舞臺頂部尚未來得及撤下的帷幕上。

天空和觀衆席仍舊一片混亂。但這混亂似乎突然變得有點遙遠。他慢慢平複呼吸,才想起來自己可以不用這麽害怕。他和阿曼雷亞之間的契約一直存在,凡是無法傷害到龍的,也同樣無法傷害到他。

德科瓦爾先生已經不見了。蘇利梅爾慢慢從帷幕上方滑了下來。舞臺上空無一人。看樣子他得先回到觀衆席上去,然後想辦法離開這裏。他重新向着圍牆上張望了一下。距離實在太遠了,看不清那上面的獵魔人。

半精靈小心地四下張望,沿着舞臺邊緣快步向最近的一個觀衆區走去。在接近觀衆席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陣嘩啦啦的聲響,緊接着就是沉悶的碰撞聲:“滾開!你這混蛋!”

“你不能這樣做!這是犯罪!”

“這和你有什麽關系!嗯?難道你以為幹了我幾回就有資格來管我的閑事了?怎麽不說話了?了不起的銀龍格洛希爾,或者該叫你,沒有被判刑的強奸犯格洛希爾。”

“……薩曼莎的東西沒有那麽好拿。拜朗公爵不會放過你的。我在黑莺工作,我聽到了一些事……”格洛希爾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慮。

“哦?”是摩瑞亞滿不在乎的聲音。

“是真的……而且不光是他。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貴賓們不會放過你的。你冒充侍者,趁亂行竊……難道……難道這次的事故也是你……”

“蠢貨,你明明也是龍,難道看到那些閃閃發亮的東西不會流口水麽?”摩瑞亞的聲音慢慢變得古怪起來:“該死!你又對我做了什麽?!”

“我……我沒有……”

“啊……啊!又是這樣……”摩瑞亞開始發出喘息:“你這婊子,你這淫棍……離我遠點……”

空氣沉默了下來,只有黑龍的喘息聲越來越大。良久,格洛希爾的聲音輕輕響起:“不管你怎樣想。我真的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每一次……都是你提出的。我在你眼裏……算了。”他頹然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回到監獄去。我也不能……不能看着你傷害其他人。那根蠟燭,聞起來非常不好……”

“不!”摩瑞亞突然大叫起來:“別走!別……幫幫我……”

“我不想再上一次法庭了。已經兩次了。”年輕的銀龍聽起來很壓抑:“我不明白……我只想獨自好好生活。”

“幹我不會讓你過得更糟的!你每次都爽極了不是麽……哦……哦……真龍……幫幫我!求求你……快來幹我!幹死我吧!好格洛希爾,尊貴的銀龍陛下……快啊!幹我!”黑龍嘶啞地叫着:“快要爆炸了……我會死的……你要看着我死掉麽!”

緊接着就是衣料摩擦和撕裂的聲音。吞咽聲,水聲,和格洛希爾的驚叫:“不……放開……快停下……”然後是漸漸淩亂的呼吸:“這裏不安全……我們得盡快離開……”最後是痛苦的哭腔:諸神在上……放過我……放開!“巨大的影子從觀衆席上沖天而起。格洛希爾化作龍形飛走了。

摩瑞亞在觀衆席的某個位置發出憤怒的詛咒和痛罵。半精靈瑟瑟發抖地蜷縮在觀衆席的圍欄下面,聽着龍族情欲翻湧的嘶吼聲。他今天似乎聽到了太多不該聽到的東西。可憐的蘇利梅爾深呼吸了一下,決定盡快繞開這裏。一面是發情的龍,一面是黑暗中的危險,這可真是個棒透了的狀況。

他小心翼翼地走出了一段距離,正打算松上一口氣時,一片陰影突然籠罩下來。

蘇利梅爾吞咽了一下,擡起頭,看到了神情瘋狂的摩瑞亞。“還有你在……小寶貝兒……第一次看到你時我就想……”

半精靈瞪大了眼睛,向後退了一步,聲音輕輕發抖:“摩瑞亞先生,您的後面有……”

“這次不會放過你了……”他喃喃道:“就算只有前面舒服了也好……”

“摩瑞亞先生!”

數根巨大的觸手從龍的身後如長矛一般刺下。滾燙的血液濺上了蘇利梅爾的臉。下一秒,耳邊傳來空氣被撕裂的聲響。觸手停頓了片刻,猛然四分五裂。

阿曼雷亞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下回過頭來,聲音十分無奈:“所以你挑了這一只?”

半精靈立刻沖了上去。摩瑞亞的傷口有三處,一處在肩,一處在腰側,最後一處在小腿。他昏過去了。

阿曼雷亞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換鱗期。”

“是的。”蘇利梅爾按了按摩瑞亞手上的皮膚:“正是鱗片最脆弱的時候。”他擡起頭:“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

阿曼雷亞注視了他一會兒,擡頭望向高處:“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半精靈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劇場的各處都出現了碩大的觸手。幾乎所有的龍衛都已經離開了圍牆。四處都有燃燒的火焰。

“這只影手魔比想象的要大。”

半精靈擔憂地看向龍,正打算問些什麽,聽見阿曼雷亞接着認真地說道:“可以好好吃上一頓。”

可憐的治療師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阿曼雷亞看了他一眼,扭頭在空氣中嗅了嗅,躍上了觀衆席。片刻後,半精靈看他提着一個嘩嘩作響的包裹跳了下來。是贓物。

龍在包裹裏随手一翻,拽出了一條紅寶石項鏈。蘇利梅爾幾乎一眼就認了出來,是薩曼莎脖子上的那一條。阿曼雷亞盯着那條項鏈,吞咽了一下。

“你不能……”蘇利梅爾微弱地說。

“我只是有點餓了。”阿曼雷亞悻悻地把項鏈塞回了包裹:“看上去挺好吃的。”

幾束光落在了身邊,有獵魔人在遠處呼喊:“發生了什麽事?還有觀衆麽?”

阿曼雷亞回應道:“是的。我這就送他離開。”說着,他拎起蘇利梅爾。半精靈看了看人事不省的摩瑞亞:“他怎麽辦?”

龍望了一眼地上的同族,臉色有點冷漠:“死不了。會有人來扛他的。”他瞥見蘇利梅爾的神色,停頓了一下:“好吧。”

最後,龍一手拖着摩瑞亞,一手夾着抱着贓物的蘇利梅爾,一路縱躍向着圍牆奔去。

就在這片刻之間,半精靈扭頭望去,看着所有的觸手都已經被束縛在了銀色的光網裏。空氣似乎靜止了片刻,然後,那些原本看上去不可一世的黑暗之物,被光網切割成了無數碎片。

那就是希芙的力量。

“阿曼雷亞……關于影手魔……”

“它們的心髒很有嚼勁。”

“不……我是說,為什麽影手魔會從人的背上長出來?”

阿曼雷亞把他放到了圍牆上,重複道:“人的背上?是吃了卵吧。”

半精靈把包裹交給了離得最近的一個失物收集處。觀衆已經疏散得差不多了。貴賓包廂的所在正處于一片銀色的光團中。蘇利梅爾看着大劇場。不久之前它還是熱鬧又輝煌的樣子,現在看上去有種寂靜的荒涼。

夜風很冷。半精靈情不自禁地向阿曼雷亞靠近了一些。龍低頭注視了他片刻:“恐怕你得直接回治療中心去。”

“是的。”半精靈點點頭。他心中有許多情緒和許多疑惑,但眼下的狀況不允許他想太多。“謝謝你。”蘇利梅爾說道。他知道他應該離開了,但是破天荒地,他希望在龍身邊能多停留片刻。

阿曼雷亞似乎一直在觀察他的表情:“別擔心。你不會有危險的。觸手沒有碰到你。”他突然湊到半精靈耳畔,用只有他們兩個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語道:“而且我們有契約。它們不會傷害到你的。”

半精靈感到自己的耳朵突然變得很燙:“不,我不是在擔心我自己。阿曼雷亞,你的換鱗期在什麽時候?”

“上次遇見諾爾梅埃的時候。”龍皺了皺眉頭。

龍只有在生長的時候才會換麟。半精靈看了阿曼雷亞一會兒,突然意識到,他很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年輕。盡管對龍來說,這個“年輕”與其他生靈的“年輕”在時間上尺度不同。

“我沒有其他的意思。”蘇利梅爾慌忙解釋道。“很抱歉。”

“我知道。”阿曼雷亞平靜地望着他:“你和它們不一樣。”

期待的盛事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無論如何都讓人心情沉重。阿曼雷亞很快回去工作了,半精靈被中途折返的德科瓦爾先生帶回了治療中心。與他們一起回到中心的還有大量傷員。治療師們換下身上的禮服,重新投入了緊張的工作中。

黑暗生靈蟄伏已久,以至于年輕的治療師們都對這類傷患的救助方法一無所知。半精靈圍觀了高級治療師們處理影手魔傷口的示範手術,那并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體驗。短短半個晚上,所有微小的傷口裏都生出了蠕動的觸手。因為這類傷口的處理需要傷者與治療師的配合,因而不能使用麻醉劑。整個治療中心的處置區回蕩着慘叫與哭泣。

半精靈注意到,他們救治的都是傷口很小的傷員,有一些貫穿傷的傷者被留在了最後。因為那些人活下來的希望不大了,德科瓦爾先生解釋道。蘇利梅爾看着被鎖鏈和符文束縛在地下室的重傷員,滿心疑問。年長的治療師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或許是體質的原因,半精靈很快感到嚴重不适。最後高級治療師們安排他回到診室,去處理其他治療師為了臨時救治傷員而擱置的工作。

他為摩瑞亞先生感到難過,因為處在換麟期,龍也受了貫穿傷。護工把昏迷的黑龍關進了一間帶栅欄的房間。盡管黑龍每一次出現,都抱着不好的意圖,但他實際上并沒有真正犯下過什麽不可饒恕的重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阿曼雷亞和伊修塔爾的關系,蘇利梅爾覺得自己現在對龍抱有一種與日俱增的親近感。即使時常被提醒應當保持警惕,他還是不自覺地會在很多事上試圖為他們辯解。

他拖着沉重的身體回到診室,發現原本空曠的房間已經被各種大大小小的籠子和箱子擠滿了。有待救治的生靈們上蹿下跳或者大聲嚎叫,每一個都企圖吸引治療師的注意。整個房間裏彌漫着一種農場牲畜圈的味道。蘇利梅爾深呼吸了幾次,還是覺得自己有暈倒的風險。他打開了窗子。冰冷濕潤的空氣湧入房間。夜色正在褪去,天空呈現一種微微發白的紫色。治療師仔細觀察了一下小生靈們的種類,最後謹慎地取了一小塊蓮花香塊,投入了爐火中。

房間裏的空氣逐漸恢複了正常。治療師戴上護具,開始處理一只斷了腿的藍寶石蛙。大概是由于情緒不佳,那蛙的頭頂已經出現了一小朵漂浮的雨雲。在為它清理傷口時,雨雲越來越大,漂上了蘇利梅爾的頭頂,開始下起小雨來。

緊急廣播簡短地報道了劇場發生的事故,安撫居民事态已經得到了妥善解決,并提出了幾點注意事項。廣播對大祭司拉依提和希芙表達了感激,認為他們的到來是這場事故中的萬幸;點名批評了伊賽莫爾閣下行為失當,但卻沒有具體提及失當行為,也沒有談到事故的具體原因。金蘋果節的比賽将仍然按照預定舉行。

治療師正在聚精會神地給一只青瓜蟲固定受傷的翅膀時,診室響起了一陣敲門聲。門開了,門外是一對有些熟悉的男女精靈。當他們看到半精靈時,明顯交換了一下不信任的目光。蘇利梅爾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滾圓柔軟的胖蟲子放回了栖枝,轉向他們:“請問……”

“格洛希爾在哪裏?”

蘇利梅爾終于确認了熟悉感的來源,他們是格洛希爾的養父母,很久前的時候,他曾遠遠地見過一次。因為他們不信任半精靈,所以那一次會面是艾麗娅代為露面的。他慌忙起身摘下護具:“請原諒……”

“你是他之前的治療師吧。”

“是的。沒錯。”半精靈趕忙洗手,想要給他們倒一杯茶。

“他在哪裏?”

蘇利梅爾猶豫了一下:“對不起。具體的狀況我不太清楚。我在昨晚的戲劇演出上見到他時,他似乎是作為劇場臨時招聘的侍者……”

“這都是你們的錯。”

“什麽?”

“自從來這裏治療過以後,他就從家中跑出去了。我們收到過兩次來自法院的信函,他居然被作為強奸犯起訴……埃達在上,幸好兩次都被無罪釋放了。但他一直沒有回家!只有銀行的賬單被不斷寄回來。”那個高大的男精靈情緒激動地掏出了厚厚一沓信紙:“看看他都買了什麽!除了團絨絨就是血食!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堕落的生靈了!他從前是個好孩子!一切都是你們的緣故,在來這裏治療之前,他一直都是好好的……”

“可是……那是龍的天性啊。”蘇利梅爾小心翼翼地說:“他需要那些東西,蔬菜和樹葉并不能讓他好好成長,他的體長和鱗片硬度都不達标……事實上,他是我們今年檢查中體質最差的龍。他很虛弱……”

“哦瞧瞧你說的是什麽話!”格洛希爾的養母抽泣起來:“難道我們會虐待他麽!他……他從前是個多麽讨人喜歡的乖孩子啊……我們報了案,獵魔人協會以他成年為由不受理。我們只能到這裏來……我們并不想來!都是你們,他之前一直好好的……”

蘇利梅爾想到格洛希爾從前痛苦又虛弱的樣子,終于感到了氣憤:“他溫順又乖巧只是因為他很虛弱!你們沒有為它提供足夠的營養,再那樣下去的話他很可能會死掉,他可是格羅斯啊!對不起。我不知道他在哪裏。如果你們沒有其他事情,我要繼續工作了。”

那對精靈似乎還想說什麽,診室的門突然又開了。阿曼雷亞拖着一個人,面無表情道:“你有個傷患。”

半精靈呆呆地望着他。龍拖着那個人的一只手,把他從地板上拉近診療室。一種令人不适的腥苦味彌漫開來。阿曼雷亞看了眼精靈夫婦,聲音聽不出喜怒:“你們看完了麽?”

就在龍走入的瞬間,房間裏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待診療的小生靈們,突然喧嚣起來。爐子裏的香塊已經燒光了,房間裏重新開始彌漫起那種一言難盡的味道。

精靈抱怨了幾句,離開了。

走廊很安靜,但阿曼雷亞還是把門關上并鎖了起來。

半精靈低頭去看地上的那個人,驚奇地發現,那居然是羅西亞先生。不過龍看上去不太好。他的左眼腫成了一條縫,看上去像個熟透了的李子。

阿曼雷亞把同族拽起了拎到診療床上,羅西亞呻吟了一聲,醒了過來:“你這個小混蛋……咦?”

“我們在清理劇場時發現你倒在舞臺後的角落。”阿曼雷亞淡淡地說。他對着領邊的傳音貝說道:“已經送到治療中心了。”

半精靈看了他一會兒,突然道:“你能聽到它發出的聲音麽?”

龍點點頭:“不過聲音有點輕。”

蘇利梅爾嘆了口氣:“你多久沒給它泡水了?”他向阿曼雷亞伸出手。

龍會意地摘下傳音貝,放到他手裏。半精靈立刻接了一杯水,稱了幾種粉末倒進去攪勻,然後把小貝殼放了進去。

羅西亞先生敲了敲床,不滿道:“喂!”

半精靈趕忙轉向他:“對不起。請問您的眼睛……發生了什麽?”

接下來他治療師從羅西亞先生長達五百字的抱怨裏弄清了,他在劇場發現了小安托萬的蹤跡,原本已經捉住了,但是小龍給了他一尾巴,羅西亞先生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幸運的是,盡管安托萬龍劇毒無比,但龍類都對這類同族的毒素有一定的免疫,所以羅西亞先生的眼睛只是看上去可怕,實際并無大礙。

“我會給您清洗處理的。”蘇利梅爾安慰道:“會有些痛,但很快就會恢複正常。幸好您是龍。那個,請您佩戴好這些鎖鏈。”

羅西亞先生十分不情願地被固定在床上。在蘇利梅爾拿着滴管靠近他的眼睛時,龍發出了一聲慘叫。

治療師手抖了一下,小聲道:“我……我還沒有碰到您呢……”

羅西亞皺眉道:“但我突然很疼!你不會借機給我下毒吧?喂!你那是什麽表情?”

半精靈回頭,看見阿曼雷亞抱着手臂,正饒有興味地站在他們身後:“你也可以不治,它會自己痊愈的。”

蘇利梅爾嘆了一口氣:“但那樣會好得很慢。我為什麽要那樣做?我們是正規的治療中心。羅西亞先生,您是位成年的龍族。那只安托萬只有一點點大。它是怎麽溜走的?”他一面和龍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一面将藥液滴進龍的眼睛進行沖洗。

“因為伊修塔爾正從我頭頂飛過……嘶……真龍在上,她怎麽能那麽漂亮……深紅色的鱗片,輕盈優美的身姿……啊……我只是多看了她一眼,那小混蛋就突然跳起來,在我臉上抽了一下!”

半精靈用清水和藥水交替為龍沖洗。龍眼睛上的分泌物和血水逐漸被洗去,最後半精靈為他敷上了一層凝膠藥膏,然後為龍戴上了眼罩:“您現在覺得好些了麽?”

“涼絲絲的,好多了。”

診療室內室牆上的一個小門突然響起了鈴聲,半精靈走過去,櫃子打開了,裏面躺着午餐的點餐單。蘇利梅爾看向阿曼雷亞:“你接下來還有工作麽?”

龍搖搖頭:“換班了,送他來這裏是最後一項工作。”

蘇利梅爾低頭在午餐單上寫下了一串數字,把菜單放回了櫃子。他回過頭去,看見羅西亞先生正向內室好奇地張望着。“我會給您開一點凝膠。”蘇利梅爾說道:“幾天就會好的。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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