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2)

這一點,他的心情頓時有點複雜。

半精靈站起來,下意識拍了拍身上的土,不過水晶石子很幹淨,這套強行被塞來的服飾還是潔淨如新。他繼續在園中走着,辨識着這裏種類極為豐富的植物與動物。一半以上的植物都是可以食用的,很多甚至可以直接吃。除了常見的植物外,半精靈甚至見到了樹葉不停滴落蜜汁的甜甜樹和在樹縫裏插一根空心管就能喝到的醴泉木,可以嚼食的利口草,還有不停湧出乳漿的奶油菇,以及其他難以計數的,他曾經只在書本上見到過的動植物。

中途有幾次遇到了小亭,上面是一早就準備好的飲食。數量豐富到令人咋舌。半精靈最後走進了一座四周挂滿帷幔的涼亭。桌上光是飲品就有七種,還有不計其數的本地新鮮蔬果與熱菜。不得不說,比起拜朗公爵的莊園,這裏是另一種形式的奢侈了。但半精靈覺得自己似乎不反感這樣的奢侈,因為桌上絕大部分飲食都來源于這個壯麗的花園,他在一路上已經見識過了。雅門圖的繁榮與它驚人的豐饒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他嘗了一顆烤巨蛋,裏面的餡料竟然是由新鮮花瓣和水果碎調制的。不出所料,所有的吃食都十分美味。

半精靈用過了少量食物後,就一直坐在涼亭裏發呆。這座花園實在太大也太空曠了,他走了這麽久,連一個宮侍也沒有看到。但是看不少花木的樣子,這裏絕對一直被精心打理着。他伸手碰了碰桌子上的花籃,一朵苦橙花的花瓣落了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微弱如涓流的豎琴聲從林中傳來。半精靈抖抖耳朵,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盡管微弱,但那大概是他聽過的,最美妙的琴聲。他走下涼亭,好奇地向着聲音的來處尋去。

在一座精巧的小回廊中,有個淡金色長發的少女正背對半精靈,彈奏一張豎琴。她雪白的裙擺與泛着微光的長發一同蜿蜒在青青的草地上。一對重鳴極樂鳥站在她身側那棵高大的無花果樹上,垂首靜望。

蘇利梅爾沉浸在那美妙至極的琴聲中,感覺仿佛有一條飄滿鮮花的清溪,正從自己心上潺潺流過。直到那一曲結束,他仍然久久不能回神。

彈琴的女孩似有所覺,慢慢回過頭來。半精靈與她目光相觸,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詫異。緊接着,他們不約而同地向着對方害羞地微笑了一下----她也是個半精靈。女子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提起長長的衣裙,步履輕緩地向半精靈走來。直到她走近了,蘇利梅爾才發現她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的那些紋路----她比自己年長許多。但當她開口時,聲音依舊是半精靈特有的那種低柔清甜:“我從未見過您。”

半精靈向她解釋了自己的身份,然後真誠地贊美道:“您的琴聲真是美妙極了……”

女子笑了起來:“謝謝。認識你很高興,我叫露薇爾,是殿下的琴師。”

半精靈一向數量稀少,看到露薇爾,蘇利梅爾倍感親切。對方似乎與他的想法一樣。盡管年長蘇利梅爾許多,但露薇爾身上似乎卻始終保有少女般的純真。蘇利梅爾覺得自己從未見過這樣溫柔甜蜜的生靈,他們聊起自己的血統來源和過往,一時都有些傷感。露薇爾的父親是精靈,在她母親過世後因為無法承受悲痛而選擇了死亡,她被貪婪的遠親賣入了地下交易市場,意外被葛蘭佩爾殿下發現,從此之後便一直留在紅龍身邊。

他們說話的時候,一只朱頂雀飛來,落在了女子肩上。露薇爾擡起手,輕輕摸了摸那只小鳥。蘇利梅爾無意間瞥到她的手腕,頓時心中一緊。盡管很淡,可他不會看錯,那是一處十字型的疤痕。他猶猶豫豫地開口:“你的手腕……”

露薇爾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讓寬大的衣袖蓋住了雙腕:“年紀大了,恢複得就不像從前那麽快了……”,她臉上的神色黯淡下去:“我能陪伴在殿下身邊的時間不多了……”晚霞落在她的身上,在草地上投下的影子卻不是純黑的,而是一種煙霧般朦胧的白。蘇利梅爾猛然想起,這是半精靈走向生命盡頭的征兆。當那影子完全消失,就是他們生命結束的時刻。

他感到難過極了。似乎察覺了蘇利梅爾的心情,露薇爾笑了笑:“這不是我們一開始就要面對的命運麽?”她擡頭看了看雲隙間落下的霞光:“我很幸運,能遇到殿下,能幫上他一點兒忙,能在這裏彈琴……”

蘇利梅爾猶猶豫豫地開口:“可是……你的傷口……”他對那種傷口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取血留下的。

“我是自願的。”露薇爾笑了笑:“他給我的太多,而我別無長物。”

“你……”半精靈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女子俏皮地眨了下眼睛:“是的。”她笑着嘆了口氣:“可惜呢,殿下心有所屬了。”她看向蘇利梅爾,目光中多了些深意:“但不論如何,它們是值得被傾心相待的生靈。”

半精靈想到阿曼雷亞,耳朵湧上了一股熱意。他覺得露薇爾似乎知道些什麽。然而在他開口相詢的前,另一只朱頂雀飛來,在他面前盤旋起來。

露薇爾擁抱了他一下,輕輕貼了貼他的面頰:“祝福你,親愛的。”

半精靈驚訝地站在哪兒,然而對方很快松開他。一個宮侍匆匆而來,向着露薇爾行了個非常尊敬的屈膝禮:“露薇爾小姐,治療師正在您的小花園等待。”然後轉向半精靈:“蘇利梅爾先生,請您移步小宴會廳,我們在哪兒為您準備了晚宴。”

露薇爾搖搖頭:“請他回去吧。我要在這裏彈琴。”她擡頭看了看天空:“今夜或許能看到月亮。”

那個宮侍臉上流露出明顯的擔憂:“但是晚上這裏會很冷……”

“別擔心。”露薇爾溫柔道:“鳳凰會來陪我。”她轉向蘇利梅爾:“快去吧,他們一定準備了泡泡熔岩布丁,那個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半精靈只得向她告辭,跟随宮侍離開。走了一段路,他回頭望去,看見露薇爾仍舊靜靜站在那裏,與此同時,一只金紅色的大鳥正在她頭頂盤旋,奇長無比的斑斓尾羽劃過空氣,留下融金般的光輝。年長的半精靈沐浴在那光輝中,看上去仿佛是被神明祝福過的少女。

晚宴很豐盛,但偌大的宴會廳始終只有他一個人。一個等級頗高的宮侍向他道歉,說葛蘭佩爾殿下正在處理政務,請他先行用餐。蘇利梅爾沒什麽胃口,但絲毫不用也很失禮,最後他只得每樣食物都吃了一點點。孤獨的宴席最後,雅門圖最有名的泡泡熔岩布丁被送了上來。這種食物的配方裏含有輕輕瓜粉,食用方式相當特別。半精靈始終在發呆,直到那個不斷膨大的布丁飄過了他的額頭。他緩過神來,手忙腳亂地用餐刀和叉子去戳布丁,然而布丁卻飛得更高,最後飄到了天花板上。

蘇利梅爾沮喪地擡頭望着它。在雅門圖的高檔宴會上,這種對食客友好度為零的甜品通常被視為檢驗來賓風度和禮儀的标杆。如果不能在合适的時候戳破那個不斷膨脹的外皮,它就會飛走,并在最後把宴會弄得一團糟。那件事現在就要發生了。半精靈眼睜睜地看着它頂着宴會廳的拱頂,越脹越大。

就在這時,桌上有只盤子向那個布丁飛去。輕微的爆裂聲過後,布丁消失了,盤子緩緩落在了蘇利梅爾面前。他回過頭,看到葛蘭佩爾殿下拿着一只水晶杯,緩緩向他走來,深邃的眼睛裏帶着一點笑意。他局促地起身,向紅龍行了個禮。

然而葛蘭佩爾只是示意他嘗嘗布丁。半精靈不安地坐下,食不知味地吃了起來。紅龍在宴會桌的盡頭慢慢飲酒,龍莓特有的那種清甜之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蘇利梅爾擔憂地擡頭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葛蘭佩爾殿下在喝的毫無疑問是高度的龍莓酒,這是世上為數不多,能讓龍保持鎮靜和安定的東西。

熔岩布丁并不大,他很快吃完了。放下刀叉,蘇利梅爾拘謹地擡起頭,發現葛蘭佩爾正望着他。紅龍與他目光相對,簡短道:“随我來。”

宴會廳之外是一片開滿鮮花的草地。葛蘭佩爾望着被濃雲遮蔽的天空,沒有回頭:“你一定有很多疑問。但在你出現在這裏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們的籌劃。不過眼下這已經不重要了,我确實需要你。”他擡起手,衣袍從高大的身軀上滑落:“向後退。”

蘇利梅爾隐約知道了自己将看到什麽:“殿下……”

紅龍沒有回應他的話。沖天的火焰自腳下竄起,把葛蘭佩爾緊緊包圍了。半精靈無法承受那熱浪,跌跌撞撞地後退。不知過了多久,那熱度終于平息下來。他睜開眼睛,然後感到心髒一陣抽搐。

這不是蘇利梅爾第一次見到紅龍。伊修塔爾那瑰麗的鱗片美麗到令他抽氣。他一直以為紅龍的外形都是相仿的……确實是相仿的,但卻絕不應該是這種樣子。

眼前的紅龍體型與阿曼雷亞相差無幾,但身上大片的鱗片仿佛被什麽污染了,變成了可怖的灰黑色,伴着不詳的霧氣在其上萦繞不去。不少鱗片已經潰爛脫落,露出了龍鱗之下嵌着發亮血管與慘白骨骼的深紅色血肉。

紅龍擡起頭,半張面孔是潰爛的,另一半尚是完好的。它用這樣的面孔靜靜注視着蘇利梅爾:“這就是我真正的樣子。”

是詛咒,而且是龍能遇到的,最痛苦的詛咒。這種程度的鱗片潰爛,會讓龍日夜承受周身血肉遭到噬咬的痛苦,直到死亡。龍不能背叛自己立下的契約,這就是原因。

“你是治療師,應當知道我面臨着什麽。”

蘇利梅爾确實知道。如果是普通的龍族,只怕早已在這樣的侵蝕下死去了。性事的快感和龍莓酒強效的鎮定作用僅僅能減輕痛楚。對龍來說,只有一種藥,可以用來緩解這種詛咒。半精靈的血是其中最至關重要的成分。但僅僅是緩解,詛咒依然會蔓延,直到将龍的生命吞噬殆盡。

他在花園裏就已經想明白了,自己是一場連環交易中的商品。涅瓦不知道出于什麽目的,想要保護他,但這代價要蘇利梅爾自己來付。交易的完成想必離不開伊賽莫爾,或許就是伊賽莫爾策劃的。這就是銀龍肯将淚水結晶交給阿曼雷亞,讓自己能夠活下來的原因。否則一個弱小的,與司長閣下全無相幹的生靈,怎麽有資格使用銀龍的眼淚呢?

這些結論令他恐慌而無助。他永遠是個半精靈,随時随地可能淪為商品的生靈。可是當葛蘭佩爾向他展現自己殘破身體的那一刻,所有的無奈與悲傷,都化作了對紅龍痛苦的憐憫。他對阿曼雷亞的感情,已經不知不覺地延伸到了其他龍的身上。在很早以前,他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您可以直接說的……”蘇利梅爾低聲道:“我在賽瑞納的非人類物種管理部登記過,只要有合理需求,我随時可以捐獻自己的一部分。”

“然而事實上遠沒有那麽簡單。所以昆登他們才采取了一些手段。當我獲知一切時,本想向你坦然相告,但阿曼雷亞與你的關系讓事情變得更複雜了。”葛蘭佩爾停頓了一下:“你們之間,有一個名為同生的隐藏契約,它是在另一個契約生效時被觸發的。你的生命與阿曼雷亞的聯系在了一起,凡是不能傷害到他的,也不能傷害到你。除非一切出自你的自願。”

“我願意。”蘇利梅爾焦慮地說:“阿曼雷亞在哪兒?”

“但你們始終在一起。如果他不允許,那麽我們什麽都做不了。我也無法趕去戴拉斯親自向他解釋。只好想辦法暫時讓你們分開。如果你答應了,一切問題也将迎刃而解……他就快就可以回來了,那家夥一醒來就吵鬧得厲害,我不得不對他施了一個言禁,讓他暫時離開這裏。所以,你準備好了麽?”葛蘭佩爾的聲音變得不再平穩,似乎在強忍痛苦。

半精靈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巨龍在一片紅光裏消失了,赤裸的葛蘭佩爾站在被燒得幹幹淨淨空地上,拍了拍手。片刻之後,捧着黑木匣子的昆登從宮殿的角落走了出來。

半精靈撩起衣袖,露出了手腕。溫熱的淨水反複沖洗了施刀處,冰冷的銀刀落在了皮膚上。蘇利梅爾咬住了嘴唇,看着十字形的傷口規整地出現在皮膚上。昆登熟練地一抖,透明的藤蔓爬上了傷口,把湧出的鮮血盡數吸了進去。半精靈看着那血紅的藤蔓不停生長,感覺眼前有些發黑。

“夠了。”葛蘭佩爾嚴厲的聲音傳來。

昆登不情願地收回了藤蔓,用小銀剪在其中一根藤蔓上剪開了小口。鮮血流入早就備好的水晶瓶中,藤蔓也漸漸萎縮,化作一灘水,被治療師用巾帕拭去了。他給了半精靈一枚安神補血的藥丸,看着蘇利梅爾把他吃了下去。

半精靈擡起頭,看向葛蘭佩爾殿下:“這樣就可以了?”

紅龍點點頭:“是的。”接着他目光不善地望向昆登,周身騰起了無形的威壓。惡魔整理好手中的物品,一聲不吭地跪了下來。

就在這時,另一種蘇利梅爾熟悉的威壓出現在花園中。他擡起頭,看見阿曼雷亞從雲霧中躍下,重重落在葛蘭佩爾身前。

半精靈的一顆心終于踏實了。他向着龍微笑了一下,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利梅爾模糊地感到有什麽柔軟的東西在蹭自己的腳心。暖洋洋的熏香讓他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四周很安靜,他無法睜眼,但耳畔卻能聽到有誰在交談。

“……我不會原諒伊賽莫爾……”

“那麽你是打算看着我在折磨中死去麽?”

“……你完全可以找到其他半精靈……”

“但魔藥的配方裏,對他們血液的要求是,出于善良,自願捐獻。伊賽莫爾只是選擇了他認為可靠的生靈……這一切其實偏離了我的預期。我以為自己會和露薇爾一同離世,不再需要任何藥劑了……只是沒想到,我的生命比想象的要強韌得多……黑暗的到來也提前了,至少提前了兩百年,有人破壞掉了封印……所以我不能在光影之戰發生前死去……我答應過莎莉絲,只要我還活着,就會守護這裏……”

“看來你和諾爾梅埃已經達成了共識……我早該想到的……他在哪兒?”是阿曼雷亞冰冷的聲音。

“既然你知道我們達成了共識,也該知道,我不會對他不利。他比我們中的任何一位都要年長。我無意也無力左右你的決定,只是希望你能想想他曾經對你說過的話。真龍的命運……我們的命運,始終與這個世界緊緊聯系在一起。不管我們是否情願,有些事在最初已被注定。”

金龍沉默了一會兒:“你們對每一代的伊芬莫圖斯都是這套說辭麽?”

葛蘭佩爾安靜道:“不。因為我曾作出過與你相同的決定。那同樣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

阿曼雷亞淡淡道:“別自謙了。你可比我狡猾得多。但我現在最在意的是,你利用了我。你的眼線知道我的存在,也知道,我會一直在他身邊……借我的手保護他,這樣才萬無一失……”他的聲音變得諷刺起來:“你和伊賽莫爾之間的默契真是不同凡響,明明七百年不曾接觸,仍然配合得天衣無縫……他不愧是被你親自教養長大的……”

“你大可不必如此生氣。這點失血不會傷害到那個半精靈……當然,昆登有些貪婪了,他擔心我們可能只有這一次機會。他已經受到懲罰了……至于那個小小的言禁,我要向你道歉。但你一直在輕木島的天空中注視着這裏的一切。取血是唯一的目的,除此之外,他并沒有受到分毫傷害。”

“我接受你的道歉。”阿曼雷亞慢吞吞地說:“但你不打算問問我伊賽莫爾的事麽?”

這次輪到葛蘭佩爾沉默了。半晌,他輕輕開口:“不。我的時間不多了,希望他能早些忘掉我。他的路還很長。”他似乎笑了一下:“時間會慢慢抹掉所有的感情和記憶。就像我忘掉莎莉絲一樣。”

“你後悔麽?”阿曼雷亞突然開口:“後悔與莎莉絲定下那個伴侶契約。終生只屬于她一人,不論她生與死,你對她的愛永遠不渝……”

“不。”葛蘭佩爾爽朗的笑聲響起:“這種事沒什麽好後悔的。定下契約的那一刻,我是真的全身心地愛她,希望把自己的生命獻給她。伊賽莫爾為此心懷怨恨,認為莎莉絲惡毒又自私……可那些自私也是愛的一部分。他還不懂。”他頓了頓,雲淡風輕道:“就算是海神,也不會去預測愛情的未來……真奇怪,你竟然開始關注這些了……”紅龍的聲音變得意味深長:“你想要了解,或者說……已經理解了?”

長久的沉默後,金龍的聲音沉沉響起:“最初,我想奪回主動權,後來卻發現……我只是想要他。想要他完全屬于我,從身體到靈魂。饑餓一直在撕扯着我,那種饑餓……卻永遠不可能被吞噬所滿足……”

葛蘭佩爾的聲音始終沉靜:“或許這也是我們的宿命之一。迷戀那些短暫而易逝的美麗。”傷感似乎只有一瞬,紅龍的聲音很快促狹起來:“饑餓……那就是說,你還沒有……”

“我想你的治療師應該已經把藥配好了。”阿曼雷亞語氣不善地說道。

“多謝提醒。對了,雖然你在外沉睡已久,但作為兄弟和鄰居,你的巢我一直派人定期清理。”紅龍的聲音帶着一點愉悅遠去了:“歡迎回來,阿曼雷亞殿下。”

片刻之後,熟悉的氣息出現在了蘇利梅爾身邊。寬大冰涼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那只受傷的手。有濕軟溫熱的東西落在了傷口上。半精靈的意識在古怪的安心感中,又一次模糊了。

再次醒來已經是白天了。蘇利梅爾睜開眼睛,看到了露薇爾關切的臉。鳳凰在她身邊的栖架上,頭埋在翅膀下,似乎睡着了。

他坐起來,身體并沒有什麽不适。手腕上的傷口消失了。半精靈呆滞了片刻,臉上泛起了熱意。露薇爾遞給他一杯清澈的液體,他窘迫地接過,仰頭咕咚咕咚喝了起來。是一杯花露。放下杯子,看到對方的表情,半精靈感到更害羞了:“抱歉……我……我有點口渴。”

露薇爾搖搖頭:“該說抱歉的是我。還有,謝謝。治療師告訴我昨晚殿下睡得很好。”她看向半精靈,溫柔道:“阿曼雷亞殿下回來了,他來看你時,你還睡着。眼下他正在花園用餐……”她仔細打量着蘇利梅爾的神情:“我想他在等你。”

半精靈嗫嚅着向她道謝。露薇爾伸出修長卻生有繭子的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臉:“龍有很多時間可以等待,但我們卻沒有那麽多時間浪費在等待上。花開與花落都只是一瞬間。”她吻了吻他的額頭:“雙神節要來了,宮侍正在制作面具,你也一起來玩兒吧。”鳳凰擡起頭,發出了一聲動聽的鳴叫,彩虹般的旋風刮起,它和露薇爾一同離開了。

蘇利梅爾起身走出卧室,宮殿外面就是花園,這一座園子小些,種滿了苦橙樹和香桃木。白色的薔薇爬滿了園中的一座小回廊。阿曼雷亞屈起一膝坐在廊下,正扭頭望着他。

多奇怪啊。明明他一直都期盼對方能夠平安無事,但是當阿曼雷亞好好地出現在他面前時,半精靈卻有些不敢靠近。他毫無底氣地看向龍:“你……你沒受什麽傷吧?”

“沒有。”龍簡短地說:“要吃點兒東西麽?”

“我……我不餓。”蘇利梅爾絞盡腦汁地搜索話題:“你……會一直留在這裏麽?”

“你希望我離開你麽?”

半精靈睜大眼睛,感到有一張看不見的網勒緊了他的心髒。分離終有一日會到來,他知道的。蘇利梅爾勉強微笑了一下:“我只是……希望你一切順利。”

龍跳下回廊,向他走了過來,又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站住了:“那你為什麽難過?”

“我沒有……只是……但凡靈……我是說像我們這樣的生靈,都會為分離感傷……”蘇利梅爾淩亂地解釋着。

龍卻打斷他:“昆登拿出鱗片時,為什麽擋在我面前?”

“因為……”半精靈的聲音顫抖起來:“因為……”

阿曼雷亞向前逼近,把蘇利梅爾籠罩在他高大的身影下:“抱歉。我是龍。”他俯下身,舔了舔半精靈的鼻尖。

在蘇利梅爾惶恐地推開他之前,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了唇上。龍用很輕的聲音重複道:“我是龍。”

因為是龍,所以才有那樣嚴苛而沉重的契約。但也正因那不可背叛,所以龍的契約比這世上的一切都值得相信。那就是龍表達感情的方式。

蘇利梅爾知道,自己一點兒也不希望阿曼雷亞遭遇和葛蘭佩爾同樣的痛苦。他寧願讓自己成為被束縛的那一個。但同樣的,就如阿曼雷亞所說的,自己也束縛着對方。

這種事沒什麽好後悔的。花開花落都只是一瞬間。自己可能會為此痛苦,為此死去,但是沒什麽好後悔的。半精靈感到淚水湧了出來:“那個契約還在麽?那個讓我從此屬于你的契約……我只要那個,你屬于我,我也屬于你……”

龍一言不發地側過頭,尖銳地牙齒刺破了蘇利梅爾頸側曾經落下過齒印的地方。瞬間的劇痛讓半精靈嗚咽出聲,下一刻,光芒包裹了他們。

阿曼雷亞在印痕處輕輕舔了舔,擡起頭,望向半精靈。蘇利梅爾第一次在龍金色的眼裏看到了笑意。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阿曼雷亞開始舔吻他的額頭,然後順着鼻梁一路向下,再次回到唇上。這個吻一開始仍然很輕,甚至帶着幾分小心翼翼的意味。龍的唇涼絲絲的,并不像蘇利梅爾自己的那般柔軟。半精靈的嘴唇輕輕顫抖着,疼痛的餘韻尚未完全離開他的身體,但他仍舊生疏地回應了這個吻。

龍似乎同樣生疏。他有些笨拙地舔過蘇利梅爾的唇角,直到半精靈情不自禁地張開唇,含住了那無處可去的舌尖。

冰涼漸漸變得溫暖。同樣變得溫暖的還有他的胸口。蘇利梅爾感到呼吸有些困難,但他仍然舍不得結束這個吻。這是第一次,他在一個吻中感受到如此令人眩暈的喜悅。世界仿佛遠去了。

直到他被推開。

半精靈頭暈目眩地站在苦橙樹下,感到自己的心跌了下去。他擡起手,擦了擦面頰上的淚水:“阿曼雷亞?”

花園裏靜悄悄的。除了鳥鳴和風聲什麽都沒有。

他的聲音仍然不自覺地帶着一點哽咽:“阿曼雷亞?”

一群小鳥呼啦一聲從花園深處飛起。半精靈走過去,看見那裏有一個深深的清池。龍金色的長發在水中飄開,只露出兩只眼睛。

半精靈來到池塘邊上,淚水失控地再次湧了出來。他跪了下來:“阿曼雷亞……你怎麽了?”

龍飄向他,從水中擡起上半身,神色有點羞惱:“沒什麽。”然後他擡起手,将半精靈拉向自己,又一次親吻起來。所有的恐慌與不安都在親吻中消散了。龍的吻很急切,卻始終帶着珍惜。沒有疼痛,也沒有一絲強迫。

半精靈感到自己的眼淚流得更多了。然而不管流出多少,阿曼雷亞總是會把他們舔得幹幹淨淨。

這一次的吻比上一次還要漫長。等他們艱難分開的時候,頭頂的雲霧已經散開了,太陽高高挂在天空正中。時間竟然過得這樣快。

淚水早就幹了。半精靈感到自己的耳朵和臉頰如火燒一般。他做了不得了的事。這太沖動了,他仿佛回到了十六歲。但是他一點兒都不後悔,一點兒都不,雖然當理智回來的這一刻,他感到非常羞恥。

盡管一直在岸上,但蘇利梅爾身上的衣服已經完全濕透了。龍把自己埋進了水中,好半天才猶猶豫豫地躍回岸上。半精靈大概猜到了緣故,但他決定不要去戳穿對方。

最初的喜悅終于平靜下來,但蘇利梅爾仍舊感到身上前所未有的溫暖,以及害羞:“有件事……”他擡起頭,望向阿曼雷亞:“可以答應我麽?”

龍颔首,單膝跪在他身前,與半精靈目光平視:“什麽事?”

“消失之前,請和我說一下。”蘇利梅爾臉上發燙:“……總是找不到你,我會很……害怕……”他抖了抖尖耳朵,認真地望向龍。

阿曼雷亞似乎有點驚訝,但他還是鄭重道:“好。”說完,龍湊上來,親昵地嗅了嗅半精靈的頸側。

他們從池塘邊起身,半精靈擡起頭,終于第一次看到了雲霧後的景象。是山,一座被濃綠完全覆蓋的山。阿曼雷亞順着他的目光回過頭,聲音裏有點古怪的笑意:“世界上最大的輕輕樹,葛蘭佩爾的老巢。這座空中綠島上所有的輕輕樹都是那棵樹的氣根自然繁育的幼苗。換句話說,整個島上其實只有那一棵輕輕樹。”

他拉起半精靈的手,眼神溫柔:“我的樹也在這座島上,是一棵龍莓樹。”

蘇利梅爾想起,當庭園中的大家提起阿曼雷亞時,他們稱呼他為“殿下”。他斟酌道:“你和葛蘭佩爾殿下……”

“領地相鄰。”龍言簡意赅地說:“當然我比他年紀輕,領地也小得多。輕輕樹帶向天空的土地中,也有我的那一塊。在這座島嶼的東邊,大概占整個輕木庭園的四分之一。我和他的領地以遺忘之樹為界。有時我們會通過那棵樹到秘境裏去吃東西……但我大部分時間不在這裏。”阿曼雷亞皺了皺眉:“有陣子,他的領地非常吵鬧……他撿到了伊賽莫爾,把那家夥放在身邊養育。啧,那可真是個招人煩的家夥……後來我找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在迪摩爾的邊境之外,你們叫那裏黑暗之地。但龍不怕那些。我在那裏醒醒睡睡,度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時間。最近一次沉睡前,葛蘭佩爾找到我,希望我能回來。他需要一個可靠的同盟,在他離開這座島嶼時保證這裏的安全……”龍的聲音變得沉重起來:“詛咒那時已經生效了……他看上去,打算放棄自己的生命……可如果他那樣做了,他的靈魂就永遠無法回到真龍身上了……所以我拒絕了。他走後,我再次睡着了……直到諾爾梅埃将我喚醒……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半精靈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能握住龍的手指,踮起腳尖,吻了吻他的面頰。阿曼雷亞的神情柔軟下來。

朱頂雀叽叽喳喳地飛來,後面跟着一個宮侍,是曾經為半精靈換衣服的其中一位:“宮中在準備雙神節的用品。殿下囑咐了,兩位要是想來玩兒,可以随我來挑選面具和服飾。”

龍看向半精靈,點點頭,:“是這裏傳統的節日。”

他們換過幹淨的衣服,跟随宮侍穿過重重走廊,乘着葉舟來到了另一個地方。半精靈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但阿曼雷亞一直神色自若,不時側頭向他凝視,那目光看得半精靈不敢擡頭。對面的宮侍似乎一直在忍笑忍得辛苦。蘇利梅爾感到更窘迫了,只得假裝對走廊上的植物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挑選面具和服飾的那座工坊很大,葛蘭佩爾殿下也在。阿曼雷亞終于松開了半精靈,表示很快回來。蘇利梅爾看着他向紅龍走去,搓了搓臉,帶着裝東西的籃子走入了堆滿衣飾的房間。

稀奇古怪的衣飾并沒有引起他太多興趣。半精靈在架子中間穿梭,希望早點拿齊東西,回到阿曼雷亞身邊。出乎意料的是,他在這裏看到了巨妖。他們身材高大而面孔粗錯,但是都非常友善。一個半精靈見過的宮侍向他比劃着解釋,這些巨妖是輕木庭園的園丁。

他也看到了昆登。惡魔看上去氣色不好,但仍然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禮。半精靈趕忙換禮。惡魔笑了一下:“多謝你。”然後與蘇利梅爾擦肩而過。

沒走幾步,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迦那格正在用尾巴和一個惡魔少年調情----就是那天領頭為蘇利梅爾換裝的宮侍。那少年嘴角嚼着一抹笑容,游刃有餘地與迦那格做着尾巴游戲。

惡魔似有所覺,回過頭來,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色:“小鹿!”

半精靈尴尬又抱歉地看向那個惡魔少年,然而那少年只是笑笑,揮揮尾巴離開了。

出乎意料,迦那格還沒上前幾步,就停住了。他臉上的神色變得恭敬:“殿下。”

半精靈回過頭,看見葛蘭佩爾和阿曼雷亞一同站在自己身後。葛蘭佩爾看上去氣色和心情都不錯。阿曼雷亞臉上的表情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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