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魁星将的聲音缥缈無垠,低沉的從四面八方灌進她耳中:“魔女,你以為以千百靈識相搏,便可全身而退了嗎,逐星劍出,焉有你的活路?”
子歌此時卻仿佛對周圍所有的聲音,響動全然失去了知覺,只是微微眯起眼睛,望着那柄上古神劍愣愣出神。
她後知後覺地想,那是逐星,是沉淵靈君的神劍加持,又似乎有些困惑,既是逐星,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怎麽會出現在她眼前?
她狠狠閉了一下眼睛,才近乎麻木地明白過來,哦,如此一來,必是沉淵也要殺她。
可這個念頭才乍然閃過,她忽然就感到手腳像是在一瞬間失了力氣,連動動手指的力量都已經沒有,整個人更如同墜入了虛空之界一般,無法思考,也不能再動彈一下。
她心中在一片恍惚裏生出幾分別樣的情感來,那是哀痛和心酸之中,還夾雜着些許委屈,但是她卻不明白自己委屈什麽,只是覺得難過,但究竟為什麽難過,她又說不上來。迷茫中,那點難過驟然被放大擴散,遍布至每一寸經脈內裏,迷惘困惑之際,那悲哀的情緒居然化為利刃,開始切割她的經脈內附,一刀刀,一下下,是遲鈍卻鮮活的痛意。
有一瞬間,她疼的幾乎想要流眼淚。
思緒模糊之時,她想,不如,算了吧。
若是沉淵也要殺她,那既如此,便如此吧。
正當此時,無數星芒箭雨再次向她次來,她如此想着,腳下便再不願意挪動半分。
可那星光終究沒有傷及她一絲一毫。
倏然間,遮天蔽日的雲幕被飓風卷開,一聲龍吟清嘯貫破長虹,一條周身覆滿青玉色鱗甲的巨龍爪踏绛氣而至!下一秒,那身長百尺有餘的龍身淩空一卷,就将子歌緊緊護在腹鳍之中,而那些浩如煙海的星光箭雨則盡數刺入龍背之處!
護住子歌的龍身狠狠一顫,這一刻她才驚覺,這巨龍竟斂消了周身仙力,生生以血肉之軀接下了這由逐星劍主陣的天罡三十六星陣的致命一擊!
子歌心神巨震,肺腑好似被撕扯裂開一般,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呼破喉而出:“蒼龍星君!”
她聲線嘶啞破裂,宛如泣血,巨龍稍稍轉動龍首,回頭看了她一眼,而那原本冰冷如霜的龍瞳之中,竟流露出了幾許安撫之意,但緊接着,子歌便瞧着一道赤金色的血跡從龍嘴處溢出,霎時将雪白色的龍須浸透染紅。
子歌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想為他擦一擦嘴邊越流越快的赤金龍血,但這個姿勢和距離又頗為掣肘,她卻連他的一根龍須都碰不到,于是她顫抖着嗓子小聲同他商量:“星君,我知道是你......你,你放我下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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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龍龍尾輕擺一下,仿佛示意她,無妨。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天魁星将也詫異萬分,于星陣中傳聲問道:“星君這是何意?可是要公然置天道戒法如無物,袒護這魔女?”
蒼龍緘默,無所表示。
天魁星又勸道:“星君可知,吾陣既有君上的逐星加持,便是你蒼龍星君也無法全身而退,遑論你此時撤去周身仙法,只以血肉之軀相拼,無異于飛蛾赴火作法自斃,末将鬥膽,還請星君斟酌行事。”
蒼龍聞得“君上”二字,龍首微垂,卻依舊沒有散開蜷卷的龍身。
他撤去所有的護體仙法,便是篤定了不以仙智神力傷及同宗諸星将,天道之下,他若要護着想護之人,也唯有拼上這一條凡龍肉身,搏上一搏了。
天魁星見他此番作态,終于嘆道:“蒼龍星君,天命難違,你既如此,就得罪了。”
三十六天罡星陣再次星光耀目,陣中散開的熒光重重閃過子歌的眼眸,她心中突沉,靈臺之中的殺意如狂狼一般掀起,而靜立于陣眼之中的那把逐星劍亦在此刻輕旋回轉,霎時炸開一片璀璨仙華。
就在蒼龍準備再次以身相承之時,子歌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竟然猛地從他的龍鳍之間的縫隙中掙開竄出,全身靈力集于掌心,迎着裹挾着逐星神法的星光箭雨,奮力相接!
龍吟長嘯,蒼龍狂怒!可在這短短的片刻之間,也只來得及甩過龍尾,将她虛虛的一擋——
冰冷徹骨的寒芒箭雨穿心而出,周身肌膚被無數星光利刃割破,那痛意自外向內蔓延開來,一寸寸的浸入靈臺之中,子歌只覺得綿延不斷的痛感排山倒海的湧向她,她被桎梏其中,卻掙不開躲不掉,喉間腥甜,她卻連咳出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思維茫然間,她眼睫翁動數下,半晌才得以睜開。
入眼竟是一片蔚藍如洗的碧空晴日。翻雲倒海的狂風不知是何時止歇,浮雲盡散,周遭的一切景致人事都清晰起來。
她發現自己正浮躺于半空之中,一側頭,就看見仿佛陷入了沉眠之中的星游,正同樣人事不察地浮懸在她旁邊。他臉色蒼白,如此看去,一身玄衣倒是未見破損血痕,只是一灘血跡正緩緩地從他背後漫開,漸漸沉積成了一汪血潭。
子歌咽下喉中腥甜,攢出了全身的力氣掙紮起身,她一身雪白衣裙此時已經幾乎被鮮血染得赤紅,不辨原色,但體內的鮮血似乎流之不盡,每挪動一步,仍有淋漓溫熱的血跡滴落,她踩着血腳印,幾步踉跄到星游旁邊,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雖是傷重至極,卻仍有生氣尚存。”
這是一句清冷的男聲,她此時才遲鈍地擡起頭來,看見了站在她的正前方的人。
沉淵靈君身後是一片日光斜照,流雲浮晶。他一身白衣持劍而立,飄逸脫俗的如天邊皎月,也垂眸定定的看着她。
只這一眼,心脈俱斷,卻食髓知味。
痛,翻江倒海的痛,無休無止,無窮無盡,甚至痛過星陣之傷的千倍萬倍!
子歌幾乎銀牙咬碎,堪堪擡起一只手,指尖成訣,徑直點中額間早已幻為赤色的靈印。她封住了全身靈脈後,喉嚨裏堵着的一口心頭血再也壓抑不住,猝然噴出。
子歌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擡手拭去嘴邊殘血,語調中帶着七分嘲諷三分茫然:“想來是芸幽山的封印重新結好了,此時靈君得了空,是要來親自了結我這個魔女?”她哼笑出聲,輕輕搖頭道:“可我本就靈階低微,如今更是強弩之末,此刻要殺我,又怎用得上靈君動手?”
沉淵蹙眉不答,只是看着周身浸血的她,眼光又拂過她身邊的星游,半晌,才低啞開口,卻問了一句不相幹的話:“......為何要封住靈元?”
是啊,為什麽呢?
大概是因為,她一直以來都以為,她和沉淵之間只是恩德不淺,應當相報湧泉。卻不曾想到她從何時起,竟對他生了這樣的心意。
情根深種卻渾然不知,偏要被那冰冷徹骨的利劍刺過一次,直到鮮血自心口湧出之時,方能體會到這情之一字的至溫至熱。
原本是那彈指之間生出來的情分,卻在她絕境之時落地生根。
心染凡情,靈力反噬,經脈寸斷。子歌想,剜心之痛,也不過如此了。
但她又忍不住擡眸去看這個好似近在眼前,又遠在流雲之巅的持劍青年。
她是如此的窮途末路,這般的徹心透骨,但只因這把劍握在那人手中,卻又甘死如饴。
許久,她低頭輕笑一聲,像是反問一般自語:“......是啊,為什麽呢?”
她擡頭看向沉淵,唇上被熱血染的嫣紅一片,眉間盡是痛楚,但眼中卻沒有半分怒障殺機,反如蒼山暮雪般荒涼蕭瑟,她道:“靈君,我只問這最後一件事,問清了,也算死的明明白白。”
為什麽她所開啓的引靈渡魂陣招不到隐蓮魂魄,卻能牽引魔尊殘魂?她與隐蓮親族、與魔尊之間,又有着怎樣的難解糾葛?
子歌伸手捂住自己心口,問道:“.....我、我究竟......”她稍稍停頓,又鼓了鼓力氣,才輕嗤哀道:“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沉淵聽她這樣問,終是面沉似水,半晌不能言語。
芸幽山動,星隐朔方。他率座下四位星君趕至芸幽山脈之時,那附着在重巒之上的封梏魔尊殘魂斷魄的神印已經消散了大半,芸幽山四周魔氣肆虐飛散,這是昭示着天地浩劫重現的始端。四星君以日月陰陽之序為他分列護法,他設下玉虛星界,費了一番周章後終于将翻騰湧動的魔氣壓制,但鎮困于山下的魔尊殘魂卻始終翻沸不止,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着,要沖破封印重現于世。此時他才想到,這番變化,或許與那引靈渡魂陣相連相系。
而恰巧在此時,他聽聞水木火三靈族生出異動,靈界兵革互興。于是,天罡三十六星将奉他之命止戈平亂,他擔心衆靈族被魔氣侵擾不得自救,便将逐星劍交與天魁星官,交代他必要之時,可持逐星主陣,平息災亂,而他與四星君則在芸幽山多留了片刻,直到魔尊的殘魂重新迫于寧寂。
但彼時,他不曾料到,這隐蓮一族的故居遺跡之上,竟然早已是一片天翻地覆,滄海桑田。
魔魂沉寂,但星游卻突然化身為龍,朝着靈界最深處的這片荒原奔來,他便猜到了一二,這一系列的因果變化,或許都系在了她的身上。
而等他留下其餘三人,從芸幽山趕至此地時,卻還是晚了一步。
她傷了,傷的這樣重,他從沒想過一個靈體居然會有那麽多的血,已經浸透了她全身紗裙,卻依舊像流也流不完。
他知道是誰傷了她,也知道傷她最重的,必是自己的逐星劍。
逐星有靈,神賦異禀,劍意可感知天地間妖鬼魔物的真元,然後,自滅之。
因果禍福,皆有定數,她是因,亦是果。
沉淵久久不語,像是陷入了一段痛苦掙紮的回憶中一般,而子歌便跪坐在他面前,目光平靜地等他開口作答。沉淵如此一個山崩于前海嘯于後皆思緒坦然的靈君,此時看着她的眼神中竟隐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色,他似是猶豫了很久,才答道“......或許,是魔君的一縷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