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子歌聽聞他這句話,整個人宛如被一道驚雷劈中,身體不由自主地重重顫了一下,但除此外,那些崩潰的絕望、驚呼、嘶吼、咆哮,卻全然沒有出現。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在辨別他這話是真是假,是欺是哄,她就那樣目光筆直的盯着他的雙眼,然而察覺到對方的緘默相對後,才終于慢慢低下頭去,不再看他。

子歌的思維有些停滞,就連神志都裹上了麻木的意味。她低着頭,眼光不知道逡巡到了哪裏,最終落在了挂在腰畔的那枚星石蓮花墜。蓮瓣沾着赤血,星色早已黯淡。

沉淵見她屈着手指,僵硬地将那星石墜從腰側接下來的時候,心中突沉,像是一顆心從高處猛地墜落,卻沒有直接摔在地上,而是懸而不決地在半空飄上晃下。

這樣落空而茫然的心悸,能一寸寸将人溺亡。

子歌本想扯一截衣袖将吊墜上的血跡擦拭幹淨,但是身上的衣裙早已血跡橫布,她思索一下,便用掌心覆上那朵星石蓮花,慢慢揉磨着,一陣細致的摩挲後,蓮花終于又現出了星石原色。

子歌将那枚吊墜握在掌心,系着蓮花墜的絲帶從一邊垂下,随風清揚。她将握着吊墜的手伸向沉淵,然後,始料未及的,忽然朝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一簇而逝,快到如掌中流風,沉淵還來不及抓住,便散了。

而後,子歌對他說:“既是魔君殘魂,又如何配得上這星石蓮墜,如今,物歸原主。”

她伸着手臂,但沉淵卻靜立在她三步之遙的位置上,一動不動地垂眸看着她,他幽靜深邃的眸色中,此時不僅清晰的摻雜着一抹遮掩不住的痛楚,甚至還有幾分旁人無法理解的迷惘失措。

他并沒有接過這蓮花墜,子歌便也不徒作堅持,直徑将吊墜放在手邊的一朵暖雲之上。然後,她緩緩地雙膝跪地,雙掌交疊覆于雙肩,俯身而拜,額頭觸地之時,雙手自肩上劃至身前,掌心覆地,掌背墊額。

這樣的一個叩拜族禮,此時此刻,好似力重千鈞,重到沉淵不由地踉跄後退了兩步,那從來站如青松玉竹的身形隐約都晃了一晃。

子歌三拜之後,直起身來,像是卸下了所有的繁蕪負累,終于遂了心意般舒然輕嘆,一雙眸中更似是含了一泓春水暖陽,溫聲同眼前的人說——

“昔去如夢,今來似雪,天途苦寒,望君惜重。”

這句話講完,她所有苦作支撐的力量就再也丁點不剩,她想再對他笑上一笑,也想再對星游道一聲謝,但終是再也沒有那個力氣。

于是,只能阖上雙眼,央求他:“有勞靈君,出劍快些。”

這便是她此世最後的心願,亦是與他最終的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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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七千年的酣夢一場,終是該醒了。

天罡三十六星将分列于沉淵兩側,銀甲披身,噤若寒蟬。為首的天魁與天機兩位星将默默對視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地朝對方搖了搖頭,只因他二人位列隊首,竟在不經意間,發現沉淵執劍的那只手,此時竟然在微微發顫。

沉淵神君乃是星宿之主萬象之尊,他那雙手曾執劍逐星,掌天地經緯率普天星鬥,更節制群妖魔怪,降伏群魔驅蕩妖鬼從來決斷雷霆,何曾有過半點猶豫?而今,劍指如此一個殘喘之際的魔靈弱女時,竟然會顯露出幾分讓人難以揣摩的猶豫之色,此情此景,蹊跷叢生。

而正當衆星将察覺到二人之間氛圍詭異之時,這方天地剎那間風盤氣逆,雲波震蕩,一陣狂風席卷,雲霧蔽天,衆星将應激而動,方要列陣,卻聽沉淵低沉道:“慢。”

而就在衆人錯神的須臾間,邪風翻湧,兩道陰霾從衆人面前卷掠而過,這陰風來的邪性萬分,更有橫掃乾坤之勢,等衆星将回過神來時,卻只見沉淵複劍而立,面前哪還有那魔女和星游的身影。

“尊上,這......”

天魁星驚魂甫定,可沉淵卻看着那濃雲翻滾而去的方向,雪面蒼白,半晌方道:“讓她,他們去......”

......

子歌再睜開眼睛,已經是三日之後了。

入眼似是子夜時分,窗外素月低垂,疏桐斜影,銀漢邈遠。碧色黛梅暗香幽疊,殘櫻飄落靜潭深水,浮悠回旋,随流而去。

她躺在一床熏香軟榻上,腰上搭着一條薄薄的錦被。身上血衣未褪,饒是房中幽香袅袅,鼻息間仍有血腥之氣萦繞不散。

她仰面望着上方的床帏紗幔,遲鈍的屈了屈手指,又動了動雙腿,才發現全身雖依舊酸軟無力,但經脈中的痛感已經消散了大半,現在起碼有了起身的力氣。

她撐着手肘坐起來,錦被自腰間滑落,她下意識的伸手去接,還未觸及被角,混沌不堪的思維卻再陡然間清明過來。

她按住薄被的手一頓,想,這是哪?

記憶倏然間如決堤的山洪爆發,排山倒海地向她湧來。幾日前的一幕幕從腦海中紛亂閃過,引靈渡魂陣,靈界三族的圍殺,天罡三十六星,蒼龍相救,沉淵執劍......

而出現在識海最後的,是一張出現在濃霧中的熟悉的臉!

“是......義父!”

霎時,她心神狂潮騰湧,猛地從榻上翻身爬起,腳步踉跄的向門口撲去,她腳步虛浮體力不濟,慌亂間打翻了床頭小幾上那杯尚有餘溫的茶盞,玉杯落地,碎瓷飛濺,而緊閉的房門正在此時應聲而開。

琰兆身着一身靛青長衫站在門口,手中還托着放了藥碗的木盤,藥湯滾燙,而他透過這袅袅而升的熱氣,看着屋中扶桌而立,驚慌失措的子歌。

子歌半晌無法回神,一時間分辨不清眼前人是幻是真,恍惚中只能喃喃開口,低聲又喚:“義父......”

琰兆步入屋中,将藥碗置于桌上,扶着子歌在桌邊坐穩,看向她的眼神之中是熟悉的慈愛溫和,他說:“九兒,你受苦了。”

這一句溫言細語,抵得過六千年的歲月苦寒。

琰兆涼着碗中的藥湯,差不多入口合宜後才端給她,溫聲道:“你靈元重損,若要修為重聚恐怕要再多調理些時日,先喝藥,太涼了苦味重。”

子歌接過藥碗,猶豫開口:“義父你......”

“先喝藥,旁的事情稍後再說。”

子歌便不再多言,端着藥碗一飲而盡,藥汁苦澀,入口後還帶着一股難以形容的酸,子歌放下藥碗,又接過琰兆遞過來的茶杯,灌下了幾大口清茶,飽受折磨味蕾才從這股子一言難盡的味道中緩過來。

她放下茶杯,眼光從窗外景致上飄掠而過,又在屋內稍作打量,問道:“這是哪裏?”

琰兆給自己斟了杯茶,放下茶壺後,飲了口茶,才慢條斯理地答道:“玄心聖宮。”

啪!茶杯翻手落地,子歌身姿怔住。

玄心聖宮,這個名字聽起來頗有幾分脫俗雅意,但在六界之中卻不得常聞,只因世人提起這方地境,慣用兩字代替——魔宮。

子歌摩挲攆捏着指腹,這是她從前陷入思考時會不經意做出的小動作,她抿唇不語,琰兆也片晌無言,等她自己理一理這亂成一團的前因後果。

沉默良久後,子歌心中倏然劃過一個念頭,這念頭甫一乍現,便驚出她額上冷汗。

她眼眸幽深晦澀,啞聲問道:“義父你......落花谷醫靈的身份,從始至終便只是一個幌子,是不是?”

琰兆颔首,答她:“是”

“你......你本就是魔宮之人,是不是?”

“是。”

“那麽......”子歌垂下眼睫,盯着自己布滿細小傷痕的指尖,直聲問他:“那麽,我......他們說我,說我是......”

“......是。”

子歌驟然擡頭,方才眼中的清冷平靜在一瞬間被這一個“是”字撕裂,滔天的烈火漫上眼瞳,她死死盯着琰兆,妄想從那熟悉的臉上瞧出一絲隐藏的破綻,然而,那張臉上的神情慈愛如往昔,溫和如往昔,除了一絲不忍,幾分悲色外,再無其他。

琰兆握住她冰涼的雙手,從袖袋中掏出一塊綢帕,将她指腹上用指甲劃破的舊傷包住,一直到血不再浸,才啞聲說道:“等你靈元無礙後,若想知道這來龍去脈,我便......”

“不用等,何必等!”子歌抽出手來,冷聲道:“我現在就要知道!”

“你心脈俱損傷勢頗重,此時不宜......”

“不宜什麽?不宜聽那些烏煙瘴氣的前塵過往,還是不宜知道那些納污藏穢的靈魔勾結?”九歌忍不住冷笑出聲,語調亦是凜冽如冰:“我頂着隐蓮族姬的虛名明裏暗裏的茍活了七千年多年,為了使我親族重入輪回,深修淨元心無旁骛片刻不曾懈怠!可現如今,你們一個兩個的卻都告訴我,我不屬隐蓮甚至不是靈族,只是,是......”她似乎難以為繼,重重喘息後,才說:“......只是那魔君的一縷殘魂?”

她雖然心緒翻湧神情混亂,但此時還存了最後一絲希翼,像是妄圖從這虛弱的詢問中,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而琰兆輕嘆一聲,停滞半晌,才回答她“......是。

子歌突然從激烈的情緒中脫身而出,怔忪良久後,莫名覺得這人世風光前塵種種滑稽無常,終于大笑出聲。

她笑聲喑啞激烈,良久不止,如斷弦鋸石般讓人頭皮發麻。她眸中無淚,但笑過之後,眼底卻像是汪着一泓血水,如猙獰困獸。

她咬牙,一字一句地同琰兆說:“不用等什麽傷好痊愈,如今死生又有何異?”她一把撤下包裹着手指地綢巾,指着自己心口,狠聲道:“這個人,這條命,這背後所有卑鄙龌龊的鬼蜮伎倆和居心叵測,我眼下就要知道!所以,勞駕義父,現在就和盤托出,一個字都不要落下!”

琰兆曾與她父女相持六千年,從她幼時起,他看着她長大,看着她修靈,看着她刁頑,看着她嬌憨,但那些漫長的相伴歲月裏,卻從未見過她如此時這般歇斯底裏的狂躁。

許是真的疼了,才會克制不住痛的喊出聲吧。

琰兆嘆息,終是說:“好。”

作者有話要說:星游:你們等會再唠,我覺得我還能再搶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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