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那是一段掩埋在往川之水下的凄迷往事,故事不長,寥寥幾筆,卻勾勒了戲中人一生的悲喜轉承,述盡了來去過往。

四萬年前,靈魔大戰,魔尊戰敗後,元神寂滅,唯有幾縷殘魂斷魄被沉淵神君封困于芸幽山下。

仙印神封,但魔魂複起之勢始終不休。

七千多年前的一天,适逢沉淵靈君回天界議事,芸幽山脈風雲突變,魔尊的幾縷斷魂殘魄竟堪堪将要沖破封印,破天而出。碧霞元君自東岳道場趕來,施法相阻,幾乎散了半身修為,最後終于苦苦挨到了靈君複返。

封印修複,此番變故,最終除了碧霞元君仙元損重外,再無異端,可誰知,這意外背後,卻還隐藏着一段不為人知的波谲雲詭。

雖是碧霞元君不惜以元神之力相拼,但當時情形危急,元君以一人之力禦魔尊殘魂本就勉強,再加之事發突然,難免心慌意急。因此,在沉淵靈君赴至芸幽山前,魔尊的一縷元魄便伺機從封印黯然的山底悄然溢出。

可能是天意因果之安排,又可能是碧霞元君彼時已然仙力不濟,只能集中所有仙法重新注入封印,無暇顧及其他,這樣的細枝末節,居然真的瞞過了碧霞元君的眼睛。

那縷殘元沒有實體,毫無術法,甚至如流風輕雲一般無識無察。于靈界天地間飄缈游蕩,最終尋得了一處靈氣最盛的瑞澤之處,塵埃落定。

那是一片綿延無窮的蓮池。池中蓮葉田田碧翠無邊,綻放在濃翠欲滴之中的,便是一朵朵聖潔無暇又玲珑孤傲的白蓮。

居于蓮池中央的那一朵,蓮葉青嫩,重重蓮瓣還未綻開,蓮苞輕斂自顯寧靜娴雅。

清韻之風化養萬物。那微風徐徐一拂,這縷看似無根無源的元魄,便飄飄然落入了那朵蓮苞蕊中。

魔尊元魄與靈蓮合二為一,魔靈相洽,最終孕育出的便是六界之中唯一一朵魔靈淨蓮,也是自從靈魔大戰四萬七千年後,這天地間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最為純淨無暇的靈魔之體。

這是最純粹的魔元,亦是最聖潔的蓮魂。

一月後,魔靈育化出神識,元神溺入隐蓮族後腹中。

再三月,族後身感有恙,醫靈琰兆入族親診。診畢,親賀隐蓮族長族後弄璋弄瓦之喜。

隐蓮族後溫婉娴靜,氣質自華,眼角眉梢都帶着細碎的喜悅笑意:“已經養了八個傻小子,這一個,要是白嫩嫩的幺女,我就心滿意足,再無所求了。”

Advertisement

這便是一切的因果始末。簡單至極,明了至極,放在凡間的戲文話本中,也無非幾筆帶過,不費半點筆墨。

但這千年間的荏苒執念,如今一朝的滄海桑田,卻是子歌茫然不知何解的半生雲煙了。

窗外夜闌影深,星淡無痕,屋內明珠清幽,寂寂無聲。

從琰兆講述過往秘辛開始,子歌便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一直到聽完這所有的詭秘莫測,仍是坐在桌邊,不出一言,不動一下。

宛如一瓣殘雪,飄蕩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間,甫一落地,便悄無聲息地化成一滴雪水,再尋不着,看不見。

她始終微微垂首,眼神盯着桌上的一個茶杯,但那目光似有實質,又像是透過那盞青玉杯,看見了旁的什麽。

琰兆講完,見她始終沉思緘默,便也不再開口,與她一起沉默下來。此時,這種安靜簡直更是一種無聲無息的煎熬。

“義父你......”許久之後,子歌終于張了張嘴,話一出口才發覺嗓音喑啞無比,她頓了下,又接着說:“你......是不是一早便知道,我是魔君的元魄所化?”

琰兆猶豫了一下,承認道:“是,尊上的那縷元魄逃出芸幽山沒入隐蓮池中之時,我便有所察覺,等上門為族後施診時,便已經确定,她腹中所懷的并非隐蓮靈脈,而是魔靈相合之胎。”

子歌眨了下眼睛,一針見血的挑見他話中重點:“尊上?”她終于擡眸看向琰兆,蹙眉問道:“所以你是......”

琰兆見她已經有所洞悉,幹脆不再隐瞞,直言道:“玄心右使。”

“玄心右使......”這四個字在子歌腦中過了一遍,又從她嘴中輕聲複述了一遭,方才落了地歸了位。

“所以,你隐匿于靈界之中,從一開始便是為了守着封印着魔君殘魂的芸幽山,對嗎?”

“是。”

“所以,落花谷醫靈的身份根本就是假的,你在我出生後有意與隐蓮族交好,最終與我阿爹阿娘結金石之交,在隐蓮覆滅之際,我爹娘将我生死相托,這所有的來因去果,都是你籌謀之內,是不是?”

“......是。”

子歌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呼出,又問:“所以,幽冥鬼将滅我阖族一事......”

“無關此事!”琰兆一直以來四平八穩的聲線終于有了起伏,出口略顯倉惶:“我當年的确為了追随尊上魂蹤,索居于靈界之中,也确是為了尊上元魄所化的你,與隐蓮一族交好,但隐蓮被幽冥鬼将所滅,阖族枉死,絕不是我意料之事,九兒......”琰兆深深呼出一口氣來,于心不忍道:“那件事,的确是橫禍突來......”

子歌再次沉默,事已至此,也不知道還有什麽能問的,該說的。

“那麽,落花谷中你養我六千餘年,告訴我隐蓮秘術可助我親族重入輪回,又教我潛心修靈,待我......待我也是極好,這所有,都是為了有朝一日,我能重啓引靈渡魂陣,讓魔君重生,是不是?”

琰兆面上流露出的心酸悲痛不似有假,他答道:“是,教你靈術,助你修習,的确是為了尊上複生,但是——”他看着子歌,眼中疲憊掙紮:“九兒啊......我待你好與不好,我說了不算,你說的才作數,但無論如何,從你幼時一直到一百七十餘年前,我始終将你視若親女......”

九歌放在桌上的手指狠狠瑟縮了一下。

這話她是信的。琰兆說,待她好不好,自己說了才算,實際上,若是那樣還不算好的話,恐怕這世間便再無拳拳可表的舐犢之情。

“六千年的教養之恩,是真的,但是......”子歌眼中盡是凄惶:“但是,那從始至終的籌劃、算計、利用,也是真的......”她的指甲深深硌進掌心,狠着心道:“你我的父女之情,我斷不下忘不了,但也是你始終如一的欺瞞,讓我這六千年如黃粱一夢,夢醒之後肝腸寸斷,所以......”她一字一句,落字有聲:“義父這兩個字......我是再叫不出口,以後,你我便只有颔首之交的情分了,玄心右使。”

雖然早就知道,待一切真相大白于子歌眼前之時,他們這所謂的父女之情便也走到了末路,但如今,“玄心右使”這四個字,仍舊刮起了一陣悲涼刺骨的寒風,吹得琰兆五髒俱寒。

子歌轉了轉麻木的手腕,道:“如今情分已清,前塵往事咱們盡數勾銷,我便走......”

琰兆急道:“你絕不能走!”

子歌嘴角劃出一個譏諷笑容,眼神比方才更涼了幾分:“怎麽,事已至此,你該不會還希望我能留在魔宮之中,有朝一日重啓引靈渡魂陣,讓你的尊上重生吧?”

“我為隐蓮靈族,便一心想要我親人再入輪回,可如今雖然辦不到了,難道就一定要遂了你們魔族的意願,重生魔君嗎?”子歌嘴邊笑意更勝:“這白日清夢做到了今日,也該醒了。隐蓮親眷我想救不能,魔尊生死,又與我何幹!”

“魔靈現世,靈界大亂,天界恐怕也早已悉知,眼下這番情形,聖宮之外恐怕早已翻天覆地,除了這裏,你又能往何處去!尊上雖隕,但魔族聲勢還在,你留在聖宮,是最安全穩妥的辦法。”

子歌搖頭道:“蠻荒之地也好,四極之濱也罷,總能尋到個方寸之隅容我安身。況且,我留在這魔宮之內,豈不是昭告天地,從今以後我便以身入魔,成了你們魔族之衆了?”

“魔族又如何?”琰兆冷聲道:“雖是各界以天為尊,以神為上,可這不過是天帝自己定下的規矩,誰說妖鬼靈魔其他族衆就必須低天族一等?”

子歌居然颔首贊同:“這話不假,所以,我為靈為魔都不幹他人的事,我要去要留,也只憑自己心意。”

見她态度始終堅決,琰兆無法,重重嘆息後只得道:“可你本是魔靈,普天之下誰肯容你?你想自己找個地方過逍遙日子,但這逍遙二字,又哪有那麽容易?”

子歌聽出他話外之意,輕笑問道“難不成,你真的還在做我會助魔尊重生的美夢?我說了,我要如何行事,旁的人,恐怕是勉強不來,身為魔靈,本就不是我自己選擇的,但我這魔靈往後要怎麽活,卻再也由不得他人做主。”

“可是......”琰兆猶豫再三,仍是說:“就算你不與我魔族同心,但你本就是魔尊的一縷元魄,此生與我族輩都脫不了幹系,只要你這縷元魄尚在,尊上重生,是早晚之事......”

琰兆此言非虛,哪怕子歌不再開啓引靈渡魂陣,但只要她還在世,魔尊便有一息尚存,假以時日,魔尊殘魂得以重聚,必然會化出實體,借助她這縷元魄複生于世。

子歌默然片刻,淡聲道:“天意如何,全憑氣運,這件事,全看你們魔君自己的因果造化,與我也沒關系。”

她說完便直徑起身,雖仍是一身血衣,但臉上卻不見絲毫狼狽之态,她看着琰兆,輕聲道:“玄心右使,後會無期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