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明燈
少女腳下生風,手中提一柄長明燈,于府苑中穿梭。
藏于袖中的信紙幾乎被汗液浸透,心虛得不敢擡頭看前路。
燈輝照亮前路,但周遭實在晦暗,讓她甚至看不清斜坐在石欄上的人的面容。
從身形上來看,是個修長的男子。
“明軒哥哥?”
卻漣漪試探性地喚了聲。
男人低低的笑響起,苦澀又悲涼:“這麽希望是他來?”
本就顫抖的心頓時一落千丈,下意識将袖中的紙張握緊,掌心加速凝出的汗珠好似要将它吞噬。
她幹巴巴地應了聲,故作鎮靜:“這麽晚還不去休息嗎?”
月色漸濃,一圈朦胧薄雲緩緩淡開,清晖灑在男人的肩頭,為他的挺拔身形徒添一抹神聖不可侵犯的高潔。
生了一層厚繭的手指輕輕撫過少女耳鬓邊的碎發,溫柔地幫她挽到後面:“郡主,天涼了,若是不急,可以明早再去見他。”
果然,他什麽都知道。
男人的指腹粗粝,是常年舞刀弄槍留下的厚厚一層繭子,無意間碰到她的耳垂,又涼又麻,激得她猛地後退兩步,好像是只受驚的小兔子。
沈酩殷眸光未變,已然習慣了這類反應。
他明白,她只有對他才會是這種表情。
釋懷一笑,他攏了手指,大手也緩緩下移,幫她系好了領口的結,正了正神色:“歲歲,我知道這話就算說了你也不會聽,但我還是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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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出于習慣,沈酩殷總是會在跟她說話前面加上這個小名,是只有他才知道的小名。
卻漣漪也懶得糾正,他愛喊就喊吧,左右不過是個名字。
但眼下受到他燙人的目光,她總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倒也忘了眼下她才是沒有立場生氣的那個:“你又要說明軒哥哥的不是?”
沈酩殷靜默一瞬,還是說了:“他不是什麽好人。”
“夠了!”
聽得卻漣漪氣憤又厭煩,一口濁氣呼出來,連着胸脯都跟着顫。
捏着燈柄的指尖因為使的力氣太大有些發白:“他可從來沒說過你的壞話,沈酩殷,別總是對我擺出一副說教的姿态。”
話說完,她便不願再多看那人一眼,踩着滿地清晖離開了。
小姑娘纖柔單薄的身影最終消失在濃墨夜色中,連她手裏的長明燈飄忽忽的燈火都尋不着了。
沈酩殷呆呆地看着她離開的方向,耳邊一直都是她的話,明明那麽尖銳,卻有些難忘懷。
他還站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踩在頭頂枯樹上落腳的寒鴉都換了一批。
—
夜色沉寂,呵氣成霜。
又确認了一遍信上寫的地點,小姑娘好看的眉峰帶了點擰巴。
春夜樓。
這是蜀京大名鼎鼎的花樓。
雖然她沒進去過,但好幾次坐在馬車上路過,隔着簾子與木板,她都能聞到來自裏面的陣陣脂粉氣,還有靡靡琵琶音。
或許還有更多的聲音,但每次都是匆匆而過,便也沒有留給她遐想的機會。
也不知道是不是遷就她是個女子,玄明軒體貼地沒有真的在裏面定下一間包廂,而是把見面的地點選在了春夜樓的後街。
相比較前院的熱鬧非凡,後街空蕩蕩得好似另一處天地。
黢黑的小巷,兩側堆了一些菜農第二天要用的竹簍子,因為太黑了,她還險些被一個小號的絆倒。
其實來這裏的路上卻漣漪就認真盤算過了,她想跟沈酩殷和離。
雖然如此這般有些對不起那個人,可她倒是覺得人得活得自在些,不能被一些長輩的話困住大半輩子,反正他家大業大不愁再娶的。
正想得入神,她一擡頭,目光便不自覺被不遠處的挺拔男人吸引。
男人是背對着他的,旁邊還站了一個年紀差不多的,只是距離有些遠,看不清五官辨不出身份。
待走近兩步,瞧清那人衣擺上的燭龍圖,她猛地一驚。
不等她開口提醒,玄明軒就緩緩轉過身,臉上挂着淡淡的笑,是卻漣漪熟悉的樣子,溫和謙遜。
只是手上,卻多了一把插/入她胸口的匕首。
小姑娘明亮的眸變得昏沉,幾乎是下意識就甩開了手裏的燈,然後去摸左胸口的位置。
血流的很快,從傷口蔓延,像是一朵燦爛的紅蓮,将她那件松石青的裙裳暈染得不成樣子。
因為疼痛,她本能地後退了兩步,腿腳開始發軟。
“他不是什麽好人。”
忽得,先前沈酩殷的話開始冒頭作祟,像是嘲笑她似的。
卻漣漪很快便冷靜下來,強忍痛意問道:“為什麽?”
玄明軒比她更冷靜,看了眼滴血未沾的手,有些滿意:“你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應該像齊雲侯夫婦那樣去死了。”
“原來大哥說的是真的,是你害了他們!”
已經到這個時候了,玄明軒自然沒打算否認,反正他也沒打算讓卻漣漪活着離開,就算她要告狀,也只有到陰曹地府找閻王的份兒了。
說完,他走近一步,單膝蹲下,想去捏面前人的下巴,卻被不客氣地拍走了。
“真惡心!”
卻漣漪的性格是典型的寧折不彎。她全心全意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那人會嫌煩,真心實意讨厭一個人的時候,那人又覺得她可恨,總之就是沒有中和的餘地。
玄明軒垂眸看了眼已經迅速變紅的手背,薄薄一層的皮肉因為疼痛還有些麻。
雖然他已經事先在匕首上抹了毒,但好像毒發的還是太慢。
畢竟直到現在連她那身怪力都沒廢掉。
想到這裏,他又哼笑一聲,站起身,不忘拍拍衣袍上根本不存在的塵土:“若不是沈酩殷那家夥一直想辦法護着你,郡主怕是早八百年就去跟生母團聚了吧,只可惜了那人眼瞎,看上了你這麽個眼睛更瞎的人。”
“不過我還真想看看他得知你死後該是如何的悲痛,啧啧,想想都期待,也算是了結了我隐忍整整四年的恥辱。”
此話一出,卻漣漪總算是徹底看透了這個人面獸心的僞君子。
倒是沒什麽太多的情緒,畢竟如他說的,她眼瞎又蠢,被算計到現在才認清現實,自認倒黴。
唯一讓她覺得難受的,還是有關那個家夥。
“你也就只能用嘴罵兩句了,畢竟你事事不如他。”
輕飄飄的一句話是從牙縫裏洩出來的,雖然帶着窮途末路的疲勁兒,卻将玄明軒的心敲得粉碎稀爛。
他瞪大了眼睛,狠戾不藏。
看向那頭等候已久的人,殺氣騰騰:“弄死她。”
聽到命令的人勾唇一笑,整個人從陰影裏走出來,借着旁邊微弱的燈籠光,卻漣漪總算看清了他,尤其是他臉上那塊駭人的燒傷。
登時,他從懷裏拿出來個精巧物件兒,是把橫射千裏不脫力的弓弩。
寒光血影,箭氣凜人。
刺骨的箭矢直逼臉頰,被那明晃晃的殺氣震住,卻漣漪的雙腳好似被灌了上千斤的鐵塊,怎麽都動不了。
“歲歲!”
強橫地力道将她猛地拉到一邊,幾乎是一瞬間的功夫,她就與匆匆趕到的人對調了反向。
而那只瞄準她眉心的箭矢,則是就這麽直直貫穿了他的後背。
卻漣漪瞪大了眼睛,心窩處五味雜陳,說不出的酸澀。
小手顫抖着去撫那張無比熟悉的面容,喉嚨幹得不像話,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
她昂着下巴,與那雙笑意尚存的桃花眼對上,兀的,豆大的淚珠終于再也關不住,争先恐後地奪眶而出,最後從臉頰順延而下,與男人沾在她衣服上的血相融。
毒素開始蔓延擴散,沈酩殷感覺到四肢變得酥軟,拼着命擡起手,為他心愛的姑娘擦去淚水,瞳仁中閃過一絲愧疚。
“別哭,你哭了不好看,我最怕你哭了。”
他的手一如既往的冰涼,可這次,卻漣漪沒有躲開。
她反握住那只比自己大了一圈還多的手掌,咬着貝齒,邊哭邊說:“對不起沈酩殷,我是個災星,我害了你……”
沒有回應她的道歉,或者說,根本沒有力氣去回應了。
男人的下颌壓在她的肩頭,微不可查的低啞聲音溢出來,卻不足以傳到小姑娘的耳邊。
“歲歲,我只有你了,我做不到讓你比我先走。”
臨末,他的嘴角噙起一抹別樣的弧度,像是嘲弄自己的愚蠢,又好像是因為能死在她懷裏而感到滿足。
眼皮越來越沉,不受控制地壓地嚴實。過往二十二載的記憶開始湧現,疲憊感将他整個淹沒,它們像是走馬燈似的跳躍閃爍,而作為記憶的主人,沈酩殷卻沒有權利叫停。
弩箭手就站在二人身後十步的位置,看着那個突然出現擋箭的男人,狠皺着眉頭,欲再發一記。
卻被身旁的人攔下。
看了眼那張疑惑不解的臉,玄明軒食指微屈,壓在唇邊,眼底是不加掩飾的瘋狂:“就這樣看着他們死,不也挺有意思的嗎。”
不知何時,飛雪從九重宮闕直入凡間,純白飄舞,最終落于發絲間、衣袍上。
攥着最後的力氣,卻漣漪想要握住那只已經變得冰涼的手,可她實在好困好累,任由怎麽努力都做不到。
最後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帶着轉瞬即逝的熱意。
“沈酩殷,對不起。”
如果有來世,我還能再見到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