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胭脂露

被兄長送回齊雲侯府時,已經臨近申時了。

飛鳥拂雲,青朵變得不成型。

小姑娘腳底生風,踩着輕快的步伐先去見了屠氏,向她說明了明日便要搬走一事。

屠氏前腳剛看完丈夫後背新生的鞭痕,正痛心疾首呢,忽得聽到她提起這事,神色一滞,胸口悶悶的,一大堆話說不出來。

緘默少頃,她才嘆了口氣說道:“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也就不說客套話了,明日我派人幫你把東西送回去,以後若有事,你可以随時來找我。”

卻漣漪甜甜一笑:“那就謝過姨母了。”

從屠氏那裏出來,高挑卻不挂肉的身形轉了腳尖,徑直前往既霞軒。

沒有半點猶豫,她一定得見他。

可顯然,她的滿腔熱忱并沒有得到圓滿的回複,因為門口守門的小厮阿桑撓着頭發說世子還未回來。

“他去哪兒了?”卻漣漪脫口而問。

阿桑的慌亂裏還能打量出兩成受寵若驚,顯然是沒想到自己在郡主心裏居然是能知道世子去向的地位:“這就不知道了,世子一早早出門至今未歸。”

頭頂的斜陽濃濁斑駁,像是十幾種花瓣汁液同時打翻,又交疊在一起的模樣,詭谲又充滿美感。

長風突湧,胭脂紅的裙擺翻飛,比花叢角落栽得兩朵紅玫還要奪目。

沒有再聽見小郡主的聲音,阿桑期期艾艾地問道:“要不郡主先回去吧?”

“我不走,”卻漣漪搖頭,否了這個提議,很幹脆地指使另一個小厮去給她搬把椅子來:“我就在這裏等,等他回來。”

他肯定會回來的,這點卻漣漪很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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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別的,只因齊雲侯府的長輩在對兒孫私德上的管教極其嚴格。

好像是因為三代以前出過幾個徹夜不歸花樓狎妓的烏泱種,為了不讓那等不顧臉面的孽障相繼毀了齊雲侯府的名聲,便設下家規,無由的夜不歸宿成了沈家重罪。

好在家規在上,卻漣漪沒有等很久。

也就是月亮才剛冒頭,她就認出了那個緩步走近的修長人影。

“沈酩殷!你回來啦!”

以為得了幻聽症,那雙染了疲倦的雙睫掀起,小姑娘明豔的笑臉便就這樣沖進眼簾。

不等他再次擺出一張臭臉,卻漣漪就飛快地主動走過來扶住他,她力氣很大,小小的身軀比兩個護衛還管用,用半摟的姿勢将他送進了房間。

自始至終,沈酩殷都沒張嘴,好像也是不舍得打斷她的積極。

中途聽到一句話,低得模糊,“真是的,怎麽喝這麽多啊,一點都不愛惜自己”。

他啞然失笑。他好像是挺不愛惜自己的。

目光在無言中肆意打量,比劃着她的身量。是剛過他喉結的位置。

放在尋常女子中已然是鶴立雞群的了,可她似乎很不以為然,從很多年前就聽她抱怨說長得太矮,連高枝上的枇杷都夠不着。

那時他總愛接話茬,說可以幫她摘,可每次都會被拒絕。小姑娘好像很讨厭依賴別人的感覺,說顯得她很沒用,但又總是對自己的所有不滿意,矛盾得很。

喝了半碗醒酒湯,沈酩殷的意識清明不少,陳年往事的走馬燈也再難侵擾他。

放下小碗,口吻恢複了往常的疏離:“月色既濃,郡主還不回房歇息?”

卻漣漪的雙手抱在一起,相互絞着衣裳,被搓揉得皺巴巴的軟布料好像是她的那顆瘋狂亂跳的心:“我明日便要搬回将軍府了。”

“是嗎。”沈酩殷緊接着跟道,語氣沒有絲毫變化。

瞳孔中還是那片平靜的湖泊,任由九尺之上的太陽再絢爛明亮,也奇異得瞧不見半點粼粼波光。像是神鬼間的博弈,雙方殊死相鬥,互不讓步。

她垂眸望着他,想要從那片湖泊裏找出來哪怕只有一丁點兒的波濤洶湧,但再努力都是徒勞。

洩了氣的小心思表現在臉上,像是偃旗息鼓的小兵,她弱弱地說道:“你會來送我嗎?”

看了她一眼,男人似笑非笑地欣賞着這份故作的鎮定,唇邊僅有的弧度也藏着冰碴子,他斬釘截鐵:“不會,我巴不得郡主您早些離開我家,離開我的地盤。”

屋內陡然一靜。

尖酸又刻薄的拒絕,配上那張笑意盈滿的皮相,簡直就是一柄搭了最柔軟劍穗的長刃。

血淋淋的傷口從正前捅進,再從後背的椎骨左側橫出來,瘆人得很。

卻漣漪低着頭,沒有評價他的冷言冷語,只落了一拳在他的床頭的小桌上,然後小桌的案面就裂了。

因為突然出現的傾斜,連帶着上面的靛青瓷瓶也順帶滑砸下來,所幸沒有摔壞,就是裏面養水仙的洌泉淌了一地。

沈酩殷不自覺皺起眉,打心底裏覺得這小姑娘是真的敗家。

就這脾氣,有多少張桌子也不夠造的。

“随你。”

臨走前,卻漣漪還留了句罵他的話。

酒勁未散幹淨,沈酩殷也只聽了個七八成,好像是在說什麽瓜。

“姑娘來的真巧,就剩最後兩只了,賣完就打烊了!”

站在“姚家燒雞”的招牌下,掌櫃的堆了滿張臉的憨實笑,謹慎地把燒雞包上,交給了花青。

花青付了銀錢由抱着燒雞來到了轉角處的卻漣漪跟前。

秀致的眉心微挑,小郡主撕下一只肉肥油密的雞腿,偏過腦袋邊啃邊看。

這家燒雞鋪子是三十多年的老字號了,不僅平頭百姓們有事沒事喜歡來排隊買一只,連高牆大院裏的少爺們也熱衷。

卻漣漪喜歡這種油香氣,是最平凡的市井煙火,讓她有種跌入軟乎乎棉被窩的自在舒适感。

沒二兩肉的小臉在昏黃的油燈下更顯得白皙,杏眼飽滿,幾層不規則的光影打過來,在隆冬的雪夜裏她像是即将化身為白鷺的驚鴻仙女。

目光凝在老街那頭的一個小乞丐身上,小家夥的身邊還站了兩個跟班似的年長乞丐,乍一看還以為小大王出山呢。

讓卻漣漪眼前一亮的倒不是小娃娃不分晝夜的嘹亮笑聲,而是他手裏的小木鳥。

街上已經沒什麽人了,偶爾能看見的巡夜武侯也早就去隔壁那條街了。

可能正是因為沒有他們,他們這些青天白日裏被瞧不起的小角色們才自在無比。

“這只新的小木鳥可比之前那個做的好看多了。”

“就是就是,原來那只醜死了,眼睛都雕歪了,也不知道那個男人是不是腦子被燒了,居然用幾十枚金葉子換,嘿,這不純一個敗家子嘛。”

兩個大乞丐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毫不收斂,越說情緒還越激動。

“那些大戶少爺看着一個個長得挺精明,還不是人傻錢多,他最開始走過來的時候我以為得多厲害呢。”

“誰說不是呢,說起來那個小白臉長得也挺稀罕,居然在腦門上生了個紅痣。”

卻漣漪睫毛上的怠倦一掃而空,朱唇輕張,喉嚨卻像是被黃沙堵着,發不出聲音。

她放下燒雞,邁開的步伐稍顯淩亂,但堅定無比。

“你們剛剛是不是說,有個眉間生朱砂的男人向你們買走了一只木鳥?”半蹲下身子,她看向稚氣十足的小乞丐。

小乞丐吓一跳,顯然沒想到剛剛的話被這麽個姐姐聽去,猶猶豫豫地說:“是啊,怎麽了嗎?”

察覺到自己吓到了孩子,卻漣漪趕忙說沒事,就是覺得好玩随口一問。

但她一句“好玩”倒是讓小乞丐也開了話匣子。

他咧嘴,笑着說:“那個大哥哥人可好了,願意用好多錢換我的小木頭鳥,還誇我呢。”

關于沈酩殷是個很好的人的這件事,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眼眶生澀,卻漣漪分不清這股奇妙的感覺是出于感動還是什麽,反正都是由那個心口不一的家夥引出來的。

向燒雞鋪子的掌櫃買下最後一只,她帶着花青回了齊雲侯府。

燒雞熱還是熱氣騰騰的,卻漣漪沒有直接抱着送過去,而是先回了一趟如意院,因為聽另一個侍女說既霞軒往她這兒送了東西。

瞧見桌上那副被妥善保管又送來的《霜原卻》,小姑娘緊繃了一路的面龐登時鮮活起來。

把燒雞交給花青,她淨了手,小心翼翼地去拆捆住畫作的煙粉色絲帶。

細長的布帶條綁得很松,還沒來得及用力便整個散開,成了沒骨頭的軟蜜。

随着束縛的松解,上了年歲的畫也随着舒展身子,順滑地在她眼前攤開,色澤絢爛卻又沉重的雀鳥就這麽直勾勾地看着她。

壓着眼底的驚豔,卻漣漪伸手去摸。從羽翼摸到枯枝,再到山崖下面等着圍獵小雀的捕手們。

猛地想起來以前聽過的話,他們說《霜原雀》雖然是在畫鳥,但荊山大師卻整篇都在罵人。罵凡夫俗子們的貪婪,罵他們只有在傷害生靈時才會出現的團結一心。

也在罵那些将小鳥驅離家園的同胞們。

至于驅趕它的理由,乏善可陳,無非就是覺得這只五彩斑斓的鳥跟它們不一樣,既然不一樣,那就不能在一起。

這幅畫是荊山年過古稀的傑作,也年輕時候欣欣向榮的畫風大相徑庭。

這與他的生平經歷也有很大的關系,從及冠之歲算起,荊山共經歷了三段姻緣,從揚州瘦馬到伯府庶女,最後是私塾的女先生,每次都是無疾而終,看似平淡,卻又充滿故事性與戲劇性。

默默收起畫,卻漣漪喚來執筆,斂着眉心落下一行字。

又特地用捆畫的絲帶捆信,連帶着買回來的燒雞,一并交給了前來送畫的阿桑:“替我給他。”

阿桑接過兩樣東西,雖然不知道紙條裏面寫的是什麽,但按照之前幾天的經驗來看肯定還是會惹世子生氣的話吧?

想到世子生氣他們就會倒黴,阿桑的臉都拉下去兩分。

步履不停地回到沈酩殷跟前,把所聞所見都複述後,他才奉上那張紙條,以及燒雞。

沈世子沒有去看燒雞,長指彎曲,幾下就解開了某人不小心打出來的死結。

潦草的字跡只寫着簡短的一句話,但卻是小姑娘已經稀巴爛的心。

——“我還是想讓你來送我”。

默不作聲地講紙條送到火燭那裏燒掉,看着原本頹廢的火焰因得到養料不斷攀升,最後,紙條早就變成灰燼。

如此後,他才讓阿桑把燒雞外面的荷葉剝開。

沈酩殷不喜歡這種油膩膩的食物,但已經饑腸辘辘的五髒廟才不管這麽多,脾胃籠絡了手,令他鬼使神差地拽下一小塊。

噴鼻的香氣包圍着軟爛的肉,從進入他口中的一瞬間,就不斷攻城略地。

男人哂笑,找來帕子擦了擦手,滿是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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