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毒繼母
隔日。
直到卻漣漪踏入将軍府的門,都沒再見到沈酩殷。
回頭遙遙一望,蜀京最高的那座孤鹜樓映入眼簾,它形單影只地立在那裏,不需要任何修飾,便是它物怎麽模仿都觸摸不到的天上雁。
而孤鹜樓的身後,便是熹微散盡的晨日。
收回目光,卻漣漪苦笑一聲,不再多想,匆匆把那股大麥茶味的不甘心壓在最深處。
現在站在這裏的,依然是那個蕙安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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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是個麻煩事,尤其碰上卻漣漪這種衣服首飾比家具多出幾十倍的貴主。
七八個将軍府的小厮忙活一上午,才總算把不計其數的箱子盒子堆到了飛鳥閣的正院中,指望着那些偷懶一絕的丫鬟女使們收拾。
卻漣漪使了個眼色,花青立馬掏出來一把碎銀,分發給這些疲憊不堪的小厮們:“有勞各位哥哥們了,這是郡主賞的吃酒錢。”
得了甜頭,幾個小厮立馬換了面色,喜笑顏開着說漂亮話,一會兒誇郡主人美心善,一會兒又贊她是仙女下凡。
對此番不上心卻很中聽的話,卻漣漪一笑置之。
竹煙波月,燈火煌煌。
十幾個着裝統一的小丫鬟正馬不停蹄地整理衣物,她們的臉上夾槍帶棒,但又無計可施,最多只能跟旁邊的人閑聊,最後用一句“遲早告她苛待下人”收尾。
纖軟的身段站在一排竹子林後面,捏着一把小剪刀,幫它們一一修剪。
花青剛從袂雲汗雨的人堆兒裏走過來,應是聽到了難聽的話,小臉上呈着愠怒:“那些小丫鬟居然敢這麽編排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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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她們作甚,”停下手裏的動作,卻漣漪冷冷朝那邊一瞥,最後笑出聲:“不過是一群吃口肉都得掂量掂量會不會被人搶走的粗使丫頭,也值得我生氣?”
花青啞然:“郡主說的是。”
接着,花青又把飛鳥閣如今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從院裏有多少個是那邊派來的眼線,到哪個最喜歡說閑話不堪重用。
述到最後,花青不偏不倚地看到自家主子恹恹的神情,好像下一瞬就要打哈欠了。
她連忙把人扶進屋,獻寶似的翻出一個靠墊。
把小墊子在雙扶木椅上安置妥帖,花青又問:“郡主您……不打算把管家的權拿回來嗎?”
卻漣漪往腰/後的軟墊上一靠,眉眼舒展:“管家多累啊,今天操心月錢是不是發錯了,明天操心誰家的宴席是不是沒給帖子,既然我的好繼母想要那就攥着呗,我沒興趣。”
她将“好繼母”三個字重重咬了一遍,諷刺的意味十足。
也是,畢竟她素來擅長打腫臉充胖子,就喜歡在外人面前彰顯自己有個“會管家”的好名聲,而且從被擡為正室起,也開始學丈夫那套,喜歡跟卻漣漪玩什麽“母女情深”的惡心把戲。
不過——她不去搶管家的印子,不代表她要放棄本來就屬于她的那份。
就算不提這個有封號無封地的郡主身份,她也是将軍府原配正妻的獨女,更是将軍府的嫡女,那對母女欠她的還多着呢。
小爐子燒得正旺,帶了火星的黑炭噼裏啪啦得放着燙人的光。
掌心裏的湯婆子沉甸甸的,還被套了一層暖黃色的布包裹着,像個發育極好的橙子。
門口突兀地響起一道震天響的腳步聲,都不需要開門看,卻漣漪知道這是示威的人來了。
果然,雕花木門被不客氣地推開,露出來的那張臉正是她繼母的貼身女使春枝:“見過大小姐,大小姐萬安。”
卻漣漪揚眉,有點想笑。
還以為跟在那位繼母身邊的人得多有手段,原來這麽沉不住氣。
懶洋洋的腿從另一只的膝蓋上放下來,她慢條斯理地說開口:“跪下。”
春枝一愣,錯愕鋪了整張臉。
見她不動彈,花青不客氣地走過去,二話不說就是一個巴掌,把人扇得面頰火辣:“沒聽到郡主的吩咐嗎,還不跪下!”
捂着發麻的臉,春枝吼了出來:“你居然敢打我!”
“打你又如何?”這次說話的不是花青,而是從身/下木椅站起來的卻漣漪。
十指攏在一起,抱着那只湯婆子,她步步走近,裙裾不晃珠釵未搖,盡顯高門貴女的不俗氣質。
言語間威壓漸放,眸光更是如蘊了上百只冷光短匕。
“本郡主的封號是陛下親賜,就算是我那位做将軍的父親站在這裏也得行禮,至于你一個端茶倒水時不時給主子揉腿的小丫鬟,卻連聲郡主都不喊,果然是被慣壞了的壞奴婢。”
說罷,她騰出一只手,去捏春枝的下颌。
笑意不達眼底,是軟刀子般的磨人:“別說打你,就算本郡主現在把你殺了丢出去,你看又有誰敢說一個不字?”
指腹随着話語的結束而發力,疼得春枝吱哇亂叫,恨不得跪地求饒。
掃了眼指尖,她涼嗖嗖地落字:“還不帶路?”
狼狽地從跪坐的地上爬起來,都顧不上拂裙子上的灰塵,她踉跄地走在前面。盯着她歪歪扭扭的走路姿勢,卻漣漪哂笑,不知道的還以為廢了她一條腿呢。
屋外風像細鞭一樣蹭在臉上,邁過袖口與領口,把寒氣送進髒腑筋骨。
雖然只離開了半年多,但将軍府的一草一木已經不是小郡主熟悉的模樣了,以前那些由母親指名道姓購置的名貴名花被悉數拔幹淨,換上了她不屑一顧的品種。
擡手攏了下鬓邊瞎蹦跶的碎發,将它們歸置到耳朵後面。
卻漣漪本來以為時隔良久再見到那家人她心裏頭會很不痛快,但當推開門瞅清那張臉時,卻又覺得刺激。
對了,她當年是怎麽裝可憐逼着母親擡她做貴妾來着?
“見過父親。”小姑娘福神,盈盈一拜,面上眸中盡是軟如水的柔雅。
受禮的卻靖康安坐在長餐桌前,手邊是湖水藍的卷雲斜浪桌布,儒雅至極的清透花色,與他通體渾身的粗犷氣質格外不搭。
盡管身上穿得也早不是戎裝铠甲,但占據了下颚的青胡茬還是難以讓人忽視他的兇悍五官。
而那位繼母秋氏,就坐在他右手邊。
沒有見到那位同父異母的小妹倒是令她着實意外。
“漪兒來啦,快坐下,今天特地讓廚房添了你愛吃的酥肉。”秋氏指了下對面的座位,興沖沖地招手。
卻漣漪好奇她待會兒的迷魂陣,倒也懶得戳破她漏态百出的演技。
真是的,都三十的人了,還喜歡裝純良小妹妹,也不嫌幼稚。
規規矩矩坐下來,妥帖得找不出半分錯處。
卻靖康揉了揉疲憊的眉心,似乎也沒想到她竟然變得這麽乖巧,不由得欣慰。
簡單說了兩句,三個人紛紛動筷。
但可惜好景不長,飯還沒吃幾口,就有人耐不住要開始作妖了。
“說起來,漪兒也快到議親的年紀了吧,可以先物色看看。”
秋氏放下筷子,依偎在身側的寬厚臂膀前,笑容可掬,倒真有兩分操心子女終身大事的意思了。
卻漣漪手上夾菜的動作沒停,毫不顧忌地嘲弄一笑:“夫人說笑呢吧,我可還沒及笄呢,議親?遠得很。”
“你自己算算距生辰還有多久,現在開始物色也不算晚。”這次說話的是着急維護心上人的卻靖康。
他也握着筷子,眼神甚涼。
腕上不斷施力,隐約能看見暴起的青筋,足以看出他很不滿意卻漣漪駁了秋氏的“好意”。
他的不樂意沒有引出卻漣漪的服軟,後者索性撂了筷子,再也裝不下去:“怎麽,您的小心肝說什麽您都要跟着走,那有一天她讓我去死您是不是也會給我遞刀子讓我抹脖子啊!”
方才的歲月靜好頓時水去雲空,再也摸不着了。
父女倆看對方的眼神直冒火星子,恨不得把對方拆骨入腹才算完。
眼見氣氛愈演愈烈,秋氏急忙道:“我就是随口一提,你們父女倆切勿傷了感情啊。”
哭哭啼啼的綿羊音立馬讓卻靖康軟了心腸。
又恨鐵不成鋼地瞪過來:“你看看你母親,一心為了你還要被你數落!你就是這麽為人女的?”
徹底被他氣笑,卻漣漪的嗓子尖都在發顫:“母親?您怕不是打仗打得糊塗了吧,我母親早就死了,死在你這個冷眼旁觀、心毒手髒的繼室手上!”
“你胡說八道什麽!你母親是意外墜湖溺斃,跟秋兒有什麽關系!”高大的男人唰地站起來,不允許旁的人說心上人半點不是,死死凝着她的眉心,恨不得掀桌子。
卻漣漪半點不懼:“她在你這裏是個鹌鹑,在別人面前只是個鸠占鵲巢的歹毒婦人。”
秋氏的美眸中閃過一抹慌亂,連忙扯了扯夫君的袖子,抹了把眼角的淚,示弱道:“好了好了,你們別吵了,都是我的不對。”
“這跟你有什麽關系,還不都是她親娘把她慣壞了,居然養成了這麽個忤逆不孝的東西,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掐死她,也好過現在受氣。”
“是啊,真可惜,您現在想掐也掐不死了。”
懶得看這對壁人你侬我侬,她胃裏翻江倒海,只覺得無比惡心。
就在這時,背後的那扇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數不盡的冷風就這麽灌進來,還能聽到年輕男子的喘息聲。
不用回頭,卻漣漪都知道是大哥。
卻沉鈎陰沉着一張臉,手指握成拳頭,骨關節咔咔作響。
方才屋內的話他聽了三四成,心裏的氣憤不比妹妹少。
他知道眼前的父親寵愛繼母,但沒想到已經寵到了這等黑白不分的境界,當初誰都知道是秋氏眼睜睜看着母親摔入湖中,可她不僅沒有呼救喊人,居然就那麽直直地站在岸邊等着母親因掙紮竭力而亡。
事後不但信誓旦旦地說母親是“意外落水”,還說什麽自己當時吓破了膽子也昏了過去,這才沒來得及喊人。
關鍵他的這位父親竟然相信了,不僅夜夜睡在她榻上哄着,甚至在母親的喪事上只待了一炷香就走了,實在是可笑至極。
他信步上前,手臂微擡,理所應當地把妹妹護在身後。
風塵仆仆的霜氣還沾在衣服上,卻沒有他眼底的鋒芒更壓人:“見過父親。”
如果說卻漣漪給卻靖康帶來的是怒火,那他這個長子卻沉鈎一定是如山的壓力。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跟他開了個莫大的玩笑,他的這兩個孩子無論是模樣還是性子都不像他,也不跟他親,他們所有的趨向,都是他心口的那塊逆鱗。
見他僵住不說話,卻沉鈎也懶得浪費時間,行了個簡單的禮,說道:“若無其他事情,我便先把小妹帶回去了。”
還抱着為人父的自覺,想着氣勢上不能被兒子壓下去,卻靖康問:“你這才剛回來又要去做什麽?”
卻沉鈎:“剛剛回來的路上見到了太子殿下,他讓我轉交皇後娘娘的好意,是給小妹的,父親也要一起看嗎?”
“……不必了。”強作冷靜,卻靖康壓了口陰火在喉腔處。
“那兒子就告退了。”卻沉鈎不動聲色地給妹妹遞了個眼神,示意可以走了,可後者素來是個有氣得當場撒出來的,怎麽可能任由這頓沒滋沒味的飯欺負。
仗着有兄長撐腰,卻漣漪把最開始打的腹稿重新潤色整理了一番,含了幾分嬉笑味說出來。
“瞧父親與她關系這麽親密怎麽不趁着年歲不大再生一個呢,不會是父親您身體不怎麽好了吧?這可是大事,您跟我私底下說我去宮裏給您請太醫,可不好拖着。”
“混賬東西,給我滾!”
被猛地抄起來的無辜瓷碗飛得極快,眼見馬上就要砸到自己臉上,卻漣漪輕巧地捏住,示威般摔回去。
朱唇嘴角勾着,活脫脫像個愛整惡劣玩笑的孩子:“父親大人,我長大了。”
說罷,她便拉着哥哥的手腕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
快步出了院子,根本沒工夫管顧屋內人的臉是如何黑如何長。
卻漣漪松開了哥哥的手,長舒一口氣:“大哥來的真是時候,太痛快了。”
聽到她的感慨,卻沉鈎旁邊苦笑。
原本還想教訓她作為一個女孩子可不能如那般口不擇言,但又不知道如何說起。因為平心而論,他看到那對恩愛鴛鴦吃癟的樣子其實也很舒坦。
如此想着,他便順着接了下去,與妹妹是如出一轍的壞心眼:“他可能真得吃點什麽藥,我明天給他挑着買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