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碎海棠

晨起的光透過枝葉的縫隙,一層層斜掃下來。

寒風翦翦,盎然有倒春寒之景。

因為昨晚亂糟糟的交談,卻漣漪從起床開始就是恹恹的,未施粉黛的小臉幹淨白皙,眸上還染了層呆呆的神情。

她睡得不舒坦,打頭的原因還是秋氏派人把她喊過去,說有貴人上門得用心裝扮,但卻不肯說是哪位貴人。

娉婷身姿安靜地坐在梳妝臺前,任由花青給她拾掇頭上珠簪,跟只金貴的瓷娃娃似的。

驚鹄發髻,翠蝶對釵,再配以璎珞耳铛。

最後選了件鴉青水紋百褶衫裙,不張揚,但也不會太素,總歸就是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花青突然道:“聽聞三小姐也在宴上,那位貴人說不定是來說親事的。”

“去看看再說吧。”卻漣漪自顧抹上胭脂,再于唇瓣上點綴绛紅,眼尾上挑:“我倒很想知道是哪個眼神不好的貴人相中了卻青陽。”

可她沒想到,自己口中“眼神不好的貴人”竟然是屠氏。

一身銀魚素青的溫婉婦人高坐席上,談吐文雅,言笑晏晏。

而秋氏母女正坐在她右手邊上,眼神裏皆是心向往之的雀躍,甚至是受寵若驚。尤其是最邊上的卻青陽,緊張到小指一直在攥帕子。

屠氏聽到聲音立馬看過去,瞧見是卻漣漪,甚至起身相迎:“你可算來了。”

卻漣漪的杏眼覆上一層笑意,順理成章地握住屠氏的手寒暄起來。

而她故意表現出來的親昵熱絡,在秋氏母女眼裏很是刺眼。

秋氏主動打破這份融洽:“郡主既然來了那就一起聽聽吧,剛剛夫人還說要舉辦詩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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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會?”卻漣漪挑眉,直接無視秋氏,扶着長輩坐下:“屠姨母,您要在侯府辦詩會?”

屠氏颔首,也不顧忌什麽,直接說了:“你也知道,我們沈家人丁單薄,我膝下只有一個兒子,還是個只會氣我的脾氣,這不是眼看開春了,便想着做個詩會熱鬧熱鬧,你可千萬得來啊。”

聞此,卻漣漪眉上未盡的笑意僵住,一顆心像是被小蟲子咬了般難受。

她不是單純到犯蠢的人,自然明白高門大戶人家裏的這些勞什子詩會、雅集的真正目的,還不是為了找個由頭,把京城諸多年輕一輩聚到一起相看一番?

以往這種場合齊雲侯府都是孑然一身,不舉辦不參與,可這次破天荒地要辦詩會,想來是侯府裏的那位沈家世子親自提議的吧。

長輩的笑臉依舊溫和,看她突然不說話,便又晃了晃她的手:“日子就定在下月初二。”

剛想誇句“是個好日子”,那邊就有假機靈的人先出嗓了:“夫人放心,我們家裏的兩個姐妹都會到的,還望您別嫌棄才好。”

着急跟齊雲侯府攀上關系,秋氏的音色也愈發激動,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現在就坐到侯府正廳了呢。

她的迫切引得屠氏不滿,腹诽道,真是沒眼力見兒,沒看見她正在跟漪兒說話嗎,果然是硬擡為正室的妾,就是上不了臺面。

雖然她很想諷刺兩句,但念及畢竟是在人家家裏,還是不好發作。

正欲作罷,便聽到身畔生得嬌滴滴的小姑娘說話了:“卻夫人,我姑且喚您一聲夫人是因為你的名字正巧挂在家譜上,因此我也希望您有做正式夫人的氣度。我與屠姨母正在說話您卻貿然插嘴,也幸虧姨母不是計較的性子,可若坐在這裏的人是皇後娘娘,您猜她會如何讓您長記性?”

小姑娘笑起來總是明媚招人喜歡的,但一板起臉,總是跟臘月冰刀似的疼。

她沒有刻意用難聽的話就是為了在屠氏面前保住最後一絲體面,畢竟她現在還挂着“将軍府原配嫡女”的名頭。

可即使如此,一句“皇後娘娘”,已然讓秋氏的臉色誠惶誠恐,甚是再難蹦跶出一個字。

小姑娘不卑不亢、铿锵有力的警告還猶在耳邊,屠氏又喜又訝,千言萬語堆在嘴角說不出來,最後只能心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果然,在這麽個吃人的虎狼窩裏,再好的脾氣也得被消磨殆盡,真是可憐了這麽好的孩子。

送屠氏離開後,卻漣漪沒有回飛鳥閣,是被她那位好妹妹攔住的。

卻青陽比她矮了半頭還多,站着說話時只能沒氣勢地仰望:“你居然敢那麽說我娘親!”

卻漣漪好笑地歪頭,忍不住啧嘴。果然是有什麽娘就又什麽女兒,連沒腦子都是一脈相承。

“我難道說錯了嗎?若不是還有外人在場,你猜我這個陛下親封的郡主敢不敢讓你的好娘親去跪祠堂?”她不疾不徐地吐字,音色清亮,像是玉環撞珠般好聽。

被怼得啞口無言,卻青陽脆生生地回道:“你敢!我娘親可是你的長輩!”

懶得跟這種無腦無德的人浪費時間,卻漣漪頗有深意地瞥了眼她衣衫肩頭的迎春花:“你猜我敢不敢。”

落字成局,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旁邊是着急往她手裏遞湯婆子的花青。

盯着那道已經遠到幾乎看不見的背影,卻青陽好半天才收回視線,指甲險些掐進肉裏。

她扭頭過來,直跺腳:“娘你看看她!”

秋氏也頭疼極了,捏了捏鼻梁:“我看也沒用,人家頂着個郡主的封號,多少人得排着隊給她行禮。”

卻青陽撇嘴:“郡主又怎麽樣,又沒有封地沒有俸祿,還不就是個空殼老虎。”

“你長點腦子吧。”

秋氏恨鐵不成鋼地戳向她的眉心:“你沒看見今天侯府夫人對她的态度?你要是真的想嫁入高門就得學着點,你得嘴甜啊,不然怎麽把那群人哄得高興!”

被數落個不停,卻青陽不服氣地站在那裏,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心裏不停地咒罵。

她卻漣漪有什麽啊,還不就是投胎到了一個好肚子裏,我長得也不比她差啊,還不是因為這個丢人的娘親!

越想越帶勁,連看向秋氏的眼神都多了半成怨恨。

二月二,龍擡頭。

挨過倒春寒,餘下的便是十裏春光。

這是齊雲侯府第一次在自家院子辦詩會,多少達官貴人家的千金們削尖了腦袋也得踩着繡花小鞋走進來。

其中不乏一些蜀京名氣頗高的才女。

比如——

“郡主你看,是懷陽公主,她身邊的那位就是被譽為京城第一才女的喬素。”

卻漣漪秀眉微揚:“第一美女與第一才女啊,看起來她們感情很不錯。”

聽着自家主子這由衷的誇獎,花青耷拉着小臉:“我倒是覺得郡主您可比懷陽公主貌美多了,也不知道那些花會上送花的男子們是怎麽想的。”

說來好玩,蜀京每年都會舉辦一場花會,并且會給在場的青年才幹們每人發一朵鮮花。在花會結束前,可随時将鮮花贈送給自己覺得最為貌美的女子,而花會結束後,持有花束最多的女子,則是會摘得所謂“第一美人”的桂冠。

去年的花會卻漣漪的确也參加了,但運氣不怎麽好,前一天的晚上她的臉剛巧被蚊蟲叮得厲害,花會一整天都戴着面紗,因此一整天過去只收到了兩朵,還都是看在交情的面子上。

而那位懷陽公主也因為沒有得到太子哥哥的花忿忿不平,她至今記得那位瞪過來的眼神,恨不得把她吃了。

正追憶往昔呢,她猛的斂神,看到往日裏機敏聰慧的小公主正信步走來,而第一才女喬素,就跟在她身後。

“蕙安郡主也來了啊。”懷陽盈盈一笑,瞧着還算和氣。

“參見公主,公主萬福。”論裝和氣,卻漣漪自然是一把好手,甚至比面前的小公主裝得更楚楚可憐。

其實卻漣漪挺心疼小公主的,因為後者三歲不到就沒了父母,是當今陛下念及長姐恩情才讓懷陽承襲了公主封號與封地,從輩分上算,她是當今陛下是外甥女。

因此雖然自幼生活在宮中,卻因身份特殊并不受到那位三公主的喜愛,據說還經常被冷言冷語地諷刺呢。

懷陽并不知道卻漣漪的心中所想,因此笑靥依舊:“聽說蕙安郡主空有一身蠻力,從小就不愛讀書寫字,千字文都才堪堪讀完,居然就來參加詩會,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卻漣漪無奈地笑了笑。生怕人家聽不出來這股子陰陽怪氣呢。

眼神一個飄忽,正好看到就在不遠處的幾個熟悉面孔,心生一計。

她粉拳虛虛一握提在胸前,表情無助,捏着能掐出水的嗓子說道:“公主怎麽能這樣說我呢,我也是受邀而來啊,既然公主這麽不喜歡我,那我走就是了,不礙您的眼!”

這回輪到懷陽愣住了。

什麽情況!按照之前的經驗來說她不是應該着急地跟她對嗆嗎?擺出這種惹人眼的小可憐表情是要做什麽啊!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

年輕男人步子走得不算快,但勝在穩,長身挺立氣息勻稱,因離得不遠,卻漣漪說的那些話他全都聽進了耳朵裏。

沈酩殷的手裏拿着的是之前她送過去的重金折扇,雖然是沒打開的模樣,但那種金光閃閃的質地很難找見第二把。

瓊枝玉蘭般的人兒陡然現身,還吓了懷陽一跳。

沈酩殷與懷陽不算熟,先是看了眼卻漣漪,再将目光送到小公主臉上:“見過公主,不知我将郡主帶走可方便?”

話音剛落,在二人看不見的位置,卻漣漪的嘴角浮現一抹弧度,帶着小姑娘勢在必得的狡黠。

懷陽自然說不得什麽,畢竟她最崇拜的太子哥哥還得喊他一聲小舅舅呢。

沈酩殷回眸給了個眼神示意就擡步先走了,可卻漣漪沒打算就這麽偃旗息鼓地乖乖跟上去。

她很欠地向小公主眨了下一只眼睛:“公主慢慢玩,我就不奉陪了。”

說罷,趕緊地去跟上那個人。

怕他丢下自己。

直到卻漣漪追着沈酩殷走到了一道石牆外的小花園,懷陽才不甘心地收回視線,忍不住和旁邊的喬素說:“你說她怎麽變得這麽奇怪了?”

這是喬素第一次見到傳聞中飛水救過太子的蕙安郡主,自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能溫順地搖頭。

齊雲侯府的小花園是當年請建造深宮禦花園的匠人設計打造的,一草一木皆是風華,是別處再難見的。

眼下已經如春,不少花種開始舒展身體,争先恐後地在陣陣華曦裏綻放美好。

卻漣漪忍住摘一朵的沖動,歪頭看向那頭的人:“你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嗎?”

沈酩殷淡然地掃過來一眼,情緒不顯,前言不搭後語地問道:“你為什麽要來。”

“我來見你啊。”學着他之前的樣子,卻漣漪上前一步,可男人并沒有後退,就這麽站在原地,還是那副清風明月的樣子,但明月好像并不圓滿。

不等聽沈酩殷的回答,卻漣漪把迄今為止所有的傷心事兒都想了一遍,終于擠出來兩滴感情缺缺的淚。

“我來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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