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坐上車辇,皇帝命令到:“韓愛卿,随我入宮。”寒冬時節的蕭瑟之景使他感到不快,于是皇帝閉目養神,回想當年的種種。

剛剛登基之時,便聞得韓霖斌的賢名,遣人去請時卻撲了個空。不想兩年後他竟治了水患。朝廷派去治水的官員在信中對他大家加贊賞。信中提到其剛至時,水勢已被當地災民控制,災民也被安置,皆是太守在蘇州隐士韓霖斌的幫助下治理的。本以為他無心廟堂,沒想到他竟同治水的官員一起進了京。

初見之時,他不過弱冠少年,風度翩翩。

“草民韓霖斌,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少年的聲音十分悅耳。

如此少年不該跪任何人。當時這樣想着,竟扶着沒讓他跪下。到底是當時年少輕狂,最厭禮法,若是此時相遇,自己定不會這樣。可當時呢,幾番相争,只得了句“未有大功在身,又非望重老臣,不敢不跪。”自此之後,自己将其屢屢重用。抗天災,平匪患,滅舊黨……韓霖斌不失所望建功無數,從此封官加爵,官拜丞相。八年時間,奔波在外的時日超越半數,卻堵住了衆人的悠悠之口,從此韓霖斌再未在朝堂上跪拜過。

記得初次對弈長談,是在他在回朝途中平定小型匪患之後。

“朕不曾想到韓愛卿還有這般才能。”

“世間萬事皆是相通,不過‘人心’二字。匪徒本是百姓,沒有血性,失了活路才落草為寇。此次事中,匪首得利最多,已樂得占山為王,只得以武力壓制,才略棘手了些。但匪首一死,其衆不過是一盤散沙,将活路予了便無心再戰。當然,臣的名聲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陛下,如今北境安穩是夷人三王相争沒有閑暇所致。時間一久,三王分出勝負,北境就危了。如今邊關士卒久于安逸……”

“朕知道了,即日使人加緊操練邊關士卒百姓,只是此時風月正好,還是莫談國事吧。”

韓霖斌張了張口,卻放棄了出言,一時靜寂,氣氛十分尴尬。當時有些後悔,又不好收回前言,便抿了口茶,道:“未聞卿家中之人。”

“并無兄弟姊妹,先妣去得早,先考過世亦十二載有餘。”

“那卿的表字可是自取的嗎?”

“确實如此。‘潤谷’取得是甘霖潤谷之意,臣只願如及時之雨,福澤萬民。”

“倒是好字。”

少年笑而不語。

“潤谷。”

“臣在。”

“既有出世之意,為何不走科舉之路?莫非怕朕不重視嗎。”

“陛下想岔了。蘇州風景獨好,民間又便于體察民情,況臣若是科舉定是不中的。”

“卿文章極好,又怎麽會不中?”

“臣……”韓霖斌猶豫了一下,“……不會背書……”

“何解?”

“臣讀書,若遇不喜之書便記憶不住。且‘之乎者也’本無實意,記憶起來就更加困難。故臣在作文之時引經據典尚可,若要臣背書卻是一句也不會的。”

“如此看來,科舉制度倒是埋沒了不少人才。”

“無妨,陛下時常遣人走訪名士,并委以重任。有明君如此,天下賢士定将競相效命,配以陛下的慧眼,寶珠定不會蒙塵。”

記得那夜相談甚歡,及至末時,夜已深了,就留他住下。起時清晨寒冷,自己還為他披上了一件保暖的狐裘。

記得北夷一王戰敗,另兩王鬥得正烈時,其中一王暴斃。本以為夷人會休整一番,但夷人準備以戰養戰,頓時大軍壓境。邊關守将大敗,令人悲痛消息百裏加急送至京城。

當時自己确實被國內的天災人禍分了心思,忽略了北夷的威脅,以至兵士懈怠,幾不能戰。本欲與夷人講和,但夷人獅子大張口,分明是不想講和的模樣,接着就是七八座城池先後淪陷。一時百官中竟無人敢戰,局勢十分危急。潤谷竟以一文臣之身自請出戰。定民心、組奇兵、抗北夷。一去七年,潤谷收複了失地,自己只等他凱旋歸來。不曾想到,一支帶毒的暗箭結束了一切美好的幻想。待他歸來之時,奏的是凱歌,也是哀歌。舉國上下,百姓自發衣白以奠。

“潤谷——朕的丞相——”不知自己不顧諸臣勸谏,出城迎了多少裏。仍不忍看迎來的那樽棺木。自己眼中閃着淚花,好久才看清穿戴整齊的棺木中人,仿若生時,幾乎一般無二。只有觸目驚心的暗色唇瓣,明明白白地彰顯着,那人再不能說笑,再不能享受他懷念已久的山水的事實。想着這些,眼又被淚水浸透。一日之間,那一世的淚水就都已經哭盡了。

厚葬之後,自己只能睹物思人,回憶當年的種種。潤谷昔日用過的筆,和一直留存的滿滿一箱書信,總讓自己有那人還在人間的錯覺,但染血的狐裘卻無情地提醒着自己,那人再也不會回來。

副官已成氣候,邊關也再少有危急之事。之後自己又有了多少良臣能将,卻再無一個潤谷。忠臣之中不缺能與之相談的達人雅士,後宮佳麗的嬌媚溫柔也一如往昔,然而漫漫長夜卻倍感孤獨。十四年勤政愛民,期間兩度南巡,人皆言是為體察民情,卻獨知是為了替那人游覽壯美山河。

一十四年對自己的逼迫終使自己早衰多病,恍惚之間又看到潤谷靈動的模樣,本以為是遲來的幻夢,卻驚喜地發現一朝回到了少年。不知是何時候,不敢喚得親切,只以“愛卿”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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