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3. 将軍·天使·目擊
“把犯鬼帶上!”
一陣鐵器與石板地面摩擦的刺耳聲響後,牛頭馬面将一魁梧身軀扔下,随後歸列入兩側。地府公堂之上,一衆鬼差手持兵器,刀尖紅鐵朝向受審之人,個個嚴陣以待。
“受審鬼,任崝嵘!生前是人間本朝開國太祖麾下将軍,為了推翻前朝暴君,随本朝天子揭竿起義,參與大小戰役足有數十場,一支紅纓槍飲血無數,殺人如麻。斷送在你手中的冤魂,可謂多如牛毛,數不勝數!”閻羅王高高坐于臺上,吹胡瞪眼,怒目斥責,“身為殺人犯,你可知罪?”
“呵。”回應閻王的,卻是一聲冷笑。
跪地之人緩緩擡頭,長發淩亂,胡子拉碴,身上雖挂着千斤鐵鏈,腰杆卻挺得筆直。任崝嵘直視閻王,毫無怯意,“你就是閻羅王?這兒就是陰曹地府?你這地府公堂若當真懲惡揚善,明察世事,怎會不知那昏君暴虐無道,終日只知酒池肉林,害得百姓民不聊生,怨聲載道?本将助明君登位,忠君愛民,輔佐的是天命所歸,紅纓槍殺的皆是亂臣賊子,何罪之有?”
“你——!”聽他句句铿锵,中氣十足,閻羅王大為震驚,猛拍高堂,“你濫殺無辜,嗜血成性,已下至地獄,還如此嘴硬?真是罪惡滔天,令人發指!”
“噢?你倒是說說,本将殺的人,哪個無辜?”任崝嵘嗤笑反問。
“戰場上的敵方兵卒,無一不是別家兒子,別家夫父,你不由分說便致人于死地,難道那些士兵,個個活該死在你的槍下嗎?”
任崝嵘眼也不眨,擲地有聲:“暴君當政,只為一己私欲,任何投于暴君軍中之人,都是在助纣為虐!若本将不斬草除根,一旦他們獲勝,便是燒殺搶掠,奸淫婦女,貪得無厭,為禍蒼生。哪怕他們自己不做傷天害理之事,他們維護的也是個傷天害理的主子,個個該殺!”
閻羅王氣得渾身顫抖,狠狠喝道:“你這是砌詞狡辯!”
“沙場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本将從軍二十載,從來只殺士兵,不曾傷害過任何一個無辜百姓。”任崝嵘仍在滔滔不絕,氣勢越來越強,“今日在此,哪怕你們要把本将打入十八層地獄,讓本将永世不得超生,本将也要說一句,本将無罪!”
“好你個任崝嵘,那本王便如你所願!”閻羅王氣紅了眼,徑直拂袖去取木簽,“判你在地府受刑,生生世世——”
“大王且慢!”
一把平靜卻有力地聲音傳來,有如暖風入室,又似日照初雪。
在場衆人,除仍跪在堂中的任崝嵘以外,皆是一愣。閻羅王更是立刻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拱手行禮:“辛念菩薩。不知是何事,居然勞煩菩薩親自到此了?”
“貧僧不過是照例在地府施行寬恕,路過大王此處,旁聽了一會兒審判罷了。”
“菩薩心善,數百年來,堅持在地府為受刑的亡靈施行善舉,平息怨氣,寬免刑期,減輕鬼差的負擔,地府上下一直心存感激。”閻羅王躬身道,“但這一回,本王得勸菩薩一句,不必在此鬼身上花費心思了。他罪大惡極,還不知悔改,不值得菩薩的寬恕。”
任崝嵘聽了,正又要冷哼出聲,卻聞身後話語:“巧了,貧僧方才去探視了幾位亡靈,便是人間前朝饑荒餓死的百姓。他們雖死于天災,卻滿腔埋怨,皆因前朝天子昏庸無道,治國無能,致使餓殍遍地,民心盡失。貧僧對那幾位亡靈提及,如今人間,有志之士斬木而起,已将昏君推翻,改朝換代,他們竟然無不拍手稱快,怨氣大減,還連聲贊頌起事之人,直誇本朝天子和将軍戰士是大英雄呢。”
一聽這話,任崝嵘眼前一亮,扭頭去看那說話的菩薩。
只看一眼,那一雙澄澈鹿眸便闖入他心間,似笑非笑,悲喜交加,在毫無惡念的純真之中,又有着看透生死輪回的平靜和滄桑。任崝嵘忽覺早已停跳的心髒在胸腔之中怦然亂動,眼前之人渾身散發着微光,直照入他肺腑之中,将“傾慕”二字刻在了他腦海深處。
而菩薩并未看向他。
“這……”閻羅王面露遲疑,看了任崝嵘一眼,“若是天子本人,能得帝位,必定有天庭安排。可此人只是将軍,并非龍脈,更何況,他确實殺了不少人。”
“殺人是罪,救人是功。正義之師在戰場上殺一士兵,卻能救回一百平民。士兵本就視死如歸,平民卻只渴望安穩度日。”辛念菩薩稍垂下眸,似是在心中默念着什麽,語帶慈悲,“此般功過相抵,不知大王能否接受?”
“……既然菩薩都這麽說了,唉,”閻羅王捋了捋長須,搖頭晃腦一番,“也不無道理,人間朝代更疊,本就有因果報應之由,這個将軍大概也只是順應天意罷了。”
辛念菩薩聽了,露出溫和笑容,舉掌托珠,宣了佛號,又道:“貧僧替天下蒼生謝過大王,”他又稍微側身,仍是謙遜垂眼着,“也謝過任将軍。”
任崝嵘呆呆地看着他,心頭澎湃猶如浪潮翻湧,口幹舌燥之餘卻通體溫暖,忘了說話,只目送着菩薩越走越遠。
閻羅王的高聲宣判将他的心智拉回:“亡靈任崝嵘,功過相抵,不必受刑,也無法升天。如今判你再入輪回,随緣投胎,賞孟婆湯,望你來世多善少惡,争取早登極樂。即刻啓程吧!”
待任崝嵘回過神來之時,忘川已在眼前。
在飲下那抹去一切的湯液前,他用盡所有力氣,試圖記住那一雙鹿眼。
當辛念菩薩受襲的消息傳來時,任崝嵘操起紅纓槍,幾乎想要立刻往凡間跳,幾個小天兵差點拉不住他。但很快,天庭就把下凡緝拿鬼王的任務給了任崝嵘,事實上,除了百戰百勝的戰神真君以外,上面也确實交不出什麽人來了。
自位列仙班以來,需要任崝嵘出馬的次數屈指可數,無一不是大獲全勝,戰功赫赫令神仙都羨慕。但天庭輕易也不派他幹活,因為任崝嵘雖然能打,為人卻多少有點古板,懶得去懂人情世故不說,對待他人也是僅有面上的禮節,實際上毫不關心。畢竟是個将軍,只知行兵打仗,軍令如山,不懂迂回婉轉,兒女情長。
但辛念菩薩不是什麽別人,是任崝嵘的大恩人,也是唯一讓任崝嵘感到過寂寞的人。
眼下,長袍變成了休閑裝,佛珠變成了大耳機,少了疏離,多了神采奕奕,辛念菩薩就在任崝嵘面前,微笑起來的模樣,與他在數百年間不斷重溫的回憶并無太大差別。
這大概就是真正的緣分,為了這一世,任崝嵘當真願意再打一世的仗。
“任先生!”在寵物店裏的安齊瞥過窗外,正見到任崝嵘站在外面,身影在兩只貓咪之間,專注地看着他。
任崝嵘朝他點了點頭,感覺自己下來凡間不過幾天,已經将先前一百年的微笑給笑完了。
在店裏的安齊又蹲下身子,摸了摸毛茸茸的小狗腦袋,然後才走出門外,“任先生也下班了?”
兩人并肩往家走着,任崝嵘走在靠路邊的一側,寬厚身軀一直小心翼翼地擋着外面,“對。安先生家有養寵物?”
“不是,是我同事家養的,但我自己也挺喜歡小動物的,同事家的小狗也很喜歡我,所以今天讓我帶它去寵物店洗澡,一會兒同事自己去接它。”安齊的餘光觀察着任崝嵘的側臉,“你和凳子他們一樣,喊我安齊就可以了,不用這麽見外。”
“安齊……”任崝嵘輕聲念着他的名字,眸中浮現起了溫柔,“很适合你,安琪兒,天使。”
“小時候沒少被同學開玩笑,覺得這個名字像女孩子呢。”安齊的話聽起來倒不像特別介意,“任先生倒是人如其名,铿锵有力。”
“……都是爹娘起的,取個好彩頭罷了。”任崝嵘聽了似乎有些羞赧,目光不自然地看向遠處。
“任先生的父母住在哪兒?”安齊随口問着。
任崝嵘如實回答:“二老不在很久了,我現在自己一個人過。”
“抱歉,我不知道……”安齊連忙道歉,見任崝嵘無所謂地搖了搖頭,又小聲補充,“其實我也是,我爸媽去世也早,家裏就剩下我一個了。”
任崝嵘似乎想起了什麽,放慢了腳步,輕聲問:“聽鄧老板他們說,你的身體不太好?”
安齊聳了聳肩,“心髒有點遺傳的小毛病,沒法根治,唯一的辦法就是發病的時候及時吃藥,能保住一條小命就好。”
任崝嵘站定不動,視線從他的面容上緩緩下移,凝視着他背包肩帶、輕薄T恤之下胸膛。
在那一點肉體凡胎之下,一顆跳動不停的贏弱人心之中,充斥着不屬于這個純真靈魂的千年記憶與怨念。任崝嵘仿佛能看出來,那些如毒藥一般的怨氣,無時無刻不在蠶食着眼前之人的生命力,卻始終無法磨滅他的善良與純粹。
安齊被他看得有些尴尬起來,一邊轉過身去,一邊笑着說:“其實也沒什麽,現在努力調整日常作息,生活規律下來之後,已經好轉不少了。以前在國外上學,給那些流行歌手當現場調音,跟着他們的巡演滿世界到處跑,那會兒發病了好幾次,被醫生要求必須換工作,這才回來這邊發展了。”
“嗯,鄧老板和海先生都是很熱心腸的人,平常要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他們應該都指望得上。”任崝嵘重新跟了上去。
“他們是挺好的,我在這邊住得很舒服,能遇上這麽好的朋友,也是很幸運。”安齊稍微回眼,看了他一眼,“熱心腸的人,也包括你吧?我能指望你嗎?”
被他突然帶着笑意掃了一眼,任崝嵘猛然心頭鹿撞,支支吾吾起來,“我——當然!所有的事情,都能指望我!”
安齊一邊笑着,一邊推開了大廈的門,“那我能免費搭你的車嗎?”
“搭我的車?”任崝嵘不解地反問。
“你不是網約車司機嗎?”安齊也奇怪起來。
“……噢,對,對的。”任崝嵘這才想起來,前兩天鄧子追和海一健臨時胡說八道的內容,頓時大為窘迫,面露不知所措,“這個,我車還沒買……”
“我開玩笑的!”見他一臉為難,安齊連忙走近兩步,在電梯裏握住了他的手臂,認真地說着,“我就随口一說,任先生別當真呀!真是不好意思了。”
“沒事,本來也該買了。”任崝嵘享受着他的忽然湊近,正要也伸手回握住他,電梯門開了。
“你倆回來得正好!披薩到了!”海一健正站在電梯外,一見到他們就勾住安齊的肩膀,拉着他們往家走,“餓死我了,今天叫了個新口味,第二個半價!”
安齊笑着随他進屋,還聊着剛才的小狗有多可愛。任崝嵘緩緩跟在他們身後,回味着胳膊上殘餘的那一點點觸覺。
這樣子胡鬧而平靜的生活,可以一直過下去嗎?任崝嵘腦中忽然冒出了這個念頭,随後迅速地被他壓制了下去。
不行,平靜只是表象,這種凡人的瑣碎生活,并非那端坐蓮座之上的聖人的最終歸宿。任崝嵘捏緊了拳頭,讓刺入掌心之中的輕微痛楚喚醒自己的本性。
在他們走出電梯後,電梯向上走了兩層,一身寬松長袖長褲的林太太,頂着一雙哭後的紅眼睛走入了電梯。她身上的傷痕仍在陣陣疼痛,恐懼和怨恨比傷痛更讓她渾身顫抖。
電梯向下走了一層,李升明走入了電梯。他住在鄧子追家正樓上,是個獨居的程序員。
電梯中的兩人打了個照面,都只是簡單點頭,并未交談。下樓之後,兩人各自離開,幹燥的地面上并未留下任何痕跡,仿佛從未有人走過,又或許只是走過的人太多了,重重疊疊的腳步彼此交錯,難辨方向,毫無目的。
但只要相交過,哪怕只是一個點頭,一個眼神接觸,只要有過,就無法泯滅目擊的存在。
任何一個印象,任何一點孽緣,在命運的記錄之中,都必将帶來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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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真的有點忙,寫得好慢,有人在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