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 14

1999年12月20號,澳門回歸。

厲永奎在街邊的酒吧看直播。他喝了些酒,心情激昂,帶着薄醉給韓思農打電話。

澳門回歸了,他拔高嗓子,對着話筒傻乎乎喊,你有沒有看電視啊韓思農。

韓思農好像聽不見他的聲音,反複在問,你那邊是不是信號不好啊,太吵了。

說話間,厲永奎被人突然從背後撞了一下,手不穩,手機就啪嗒掉地上了。又有個混蛋從斜刺裏殺過來,沒長眼,直接踩上了手機。

電視上放到了交接儀式,然後響起國歌。在紫荊花旗和國旗的緩緩上升中,厲永奎撥開人群,撿起手機,發現屏幕碎了。轉身去找肇事者,影兒都沒了。

機身還是熱的,手機屏幕在他掌心裏四分五裂地沮喪着,真他媽絕望。厲永奎活到現在,都沒這麽絕望過。

人生中最不幸的一天,他記住了,12月20號,1999年……

——他再也回不去的99年。

他花了一周才修好手機。

一周後,韓思農要離開香港了。

厲永奎很清醒,在電話裏多次确認,然後問對方,具體離開的日子。

韓思農說,不用來送,有機會會回來的。

厲永奎想,也許是他不想說吧。以防自己又像跟屁蟲一樣,賤嗖嗖跟過去。

挂了電話,同事來叫厲永奎開周一複盤會。

開會途中,厲永奎一直在走神。輪到他彙報案件工作時,照着念,都念錯了最簡單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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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少出錯,律所主任不想随意發怒,只是皺着眉,十分嚴肅地敲了敲桌子,提醒他下不為例。

厲永奎感到羞愧,連忙道歉鞠躬,對着會議室一幹人等,說了好幾聲抱歉。

下班後,他沒有去商超買打折菜。一反常态,去了歌武街吃九記牛腩。

點單時,他猶豫了一下,問服務員,咖喱上湯牛腩粗面,是不是只有這裏吃得到。

服務員微笑,略帶自豪地告訴他,要想吃到正宗的九記咖喱牛腩,那就只有這了。

厲永奎點點頭,點了一碗面,還多加了份牛腩。

面盛上來,厲永奎趕緊喝了一大口湯。舌頭不出意料被燙了下。好疼,疼得他直往喉嚨裏灌涼水。

韓思農以前老是笑話他,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好了,韓思農往後只怕是沒口福了。他那麽喜歡吃這家店的咖喱牛腩,以後吃不到的話,會不會想呢?

厲永奎嗦了一大口面,心裏暗罵,賤不賤,想有的沒的幹嘛。他又吃了塊牛腩,嘗試截住胡思亂想。

晚間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着。

他起身去找手機,翻開通訊錄,點進韓思農的名字,遲疑了一會兒。

他握着手機,什麽都沒幹,一握就是半個小時。屏幕的光熄滅,就被他點亮,反反複複,摁得大拇指發酸。

韓思農遲早要離開香港,不是已經向他厲永奎打過預防針了嗎?

可當事實擺在眼前,他還是會緩不過勁兒來。

翌日,他向律所請假,然後直接殺到韓思農的住處。敲了半天門,一直沒人來應門。

對面鄰居探頭出來,罵罵咧咧,警告他,再這麽敲下去,要叫警察了。

厲永奎沒有精力争論,只是沮喪無比。

韓思農走得不聲不響,就像他曾經那般果斷:扼掉大學時代,沒有餘地。

韓思農只不過再複制了一遍相似的結局。

他感到不安,下意識摸了摸手腕,驀地一驚:手腕居然是空的,勞力士不翼而飛。

他沖進電梯,狂摁下行鍵,額頭直冒冷汗。

冷靜,冷靜。他暗示自己,肯定是放在家裏,忘記戴了。

膽戰心驚地回到家,厲永奎開始翻箱倒櫃。他一邊找一邊竭力回憶,自己究竟把表放哪兒了。

他一直都小心翼翼,注意佩戴。洗手、洗澡、睡覺時均會摘下,就是害怕沾水潮濕,或睡沉了不小心壓到表身,從而導致機械表損壞。

遵循這戴取原則,他又仔細找了遍衛生間、洗手臺、床鋪,結果一無所獲。

厲永奎想不通,自己向來謹小慎微,怎麽會無端弄丢了視若「生命」的表呢?

他甚至記憶全無,究竟是哪個時刻,取下過勞力士,不太在意地擱在了某處。

怎麽辦?厲永奎絕望地想,他現在該怎麽辦?

他的「命」就這樣消失了一截。

自1999年12月20號又一周後,厲永奎無端增加了另一個「最不幸的一天」。

總得要怪些什麽吧。那就怪罪魁禍首,韓思農吧。所有的錯都要怪韓思農。

只要這樣想,或許就能好受些。韓思農擅自引火,卻不來熄滅。如果,如果不是他突然要離開……自己就不會犯這麽多錯。

厲永奎靠着床腳,緩緩下滑,全身散架似地癱到地板上——把錯誤推卸給韓思農,并不可取,也并沒有讓他更好受。

韓思農帶走了一切,最後連個念想都吝啬留下。

99年的最後一天,厲永奎跟着同事們去尖沙咀跨年。

走到維港附近時,厲永奎面露難色,不想再往前靠近一步。同事們試着說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他們告訴他,在那邊看跨年煙花彙,是最佳觀景點,不去太可惜了。

厲永奎說我知道,但還是堅持不移動了。他反倒勸大家快點過去,別耽誤了看煙花。

同事們不好意思抛下他獨自一人,猶豫間,厲永奎掏出手機晃了晃,告訴他們,自己還有約一個朋友,他先去找朋友,等煙花彙演結束後,再彙合。

這麽拙劣的理由,因為跨年,誰都沒舍得戳穿。

大夥交換眼色,用眼神眉毛商量,決定放厲永奎單獨離開。

因為封路,厲永奎走過三條街區,才攔到一輛計程車。香港打計程車并不便宜,他一向過得精打細算,今天算是破例奢侈。

目的地是醫院,吳葳蕤還睡在那裏。

也許是因為跨年,整個城市的人潮都往一處湧,其他各種地兒,都短暫地得到了清靜。

像醫院這種,大家即使今夜有什麽小病小災,也會忍忍,晚間急診門庭蕭條,可羅雀。

厲永奎坐電梯上樓,暢行無阻地到了吳葳蕤病房外。護工貌似去休息了。

厲永奎隔着玻璃,安靜望着吳葳蕤。吳葳蕤呼吸均勻,好像只是睡得很沉。

除了躺在床上的病人外,到處都沒人,走廊一下子顯得陰冷偌大。

厲永奎靠在玻璃窗口邊,背影看上去尤其孤獨。

厲永奎開始喃喃自語:“他應該沒時間來看你了。”

“去哪兒了?具體的我也不知道……沒機會問了。電話不接,面也見不上。”

“我手機壞了陣子,他就也不來找我……都是我主動聯系他……”

“修好了……但是特別倒黴,表又不見了。什麽?忘記告訴你他送我了一塊勞力士。他硬塞給我的,不接着好像對不起他似的。”

“喜歡,當然喜歡勞力士。誰不喜歡金表呢,戴上手倍兒有面子。就是……不能太嚣張,低調低調。

我們律所那些有錢律師,都戴什麽江詩丹頓,百達斐麗,他們嫌我俗,我覺得他們沒勁,還是勞力士好看。折價率最低,說不定還能升值呢!

“我漲工資了,年薪可以拿到十萬加了……再努力努力,說不定可以在香港買房子……”

“澳門?澳門比香港好玩嗎?看情況吧……澳門挺小的,澳門還挺難忘的……”

“學姐,有些問題一直沒敢問你……愛韓思農為什麽這麽難啊,你跟他在一起時,是不是總想放棄?你是怎麽擺脫他的啊,有沒有辦法……可以真正忘記他?”

“忘記香港可以,忘記澳門我做不到……”

“學姐,他為我擋了刀縫了針……他要我的命我都會給他啊……”

“教教我?”

“有沒有徹底忘記韓思農的辦法?”

“要是真有的話,就好了。”

厲永奎不再說話,他說不出任何話來了。

厲永奎有時想,怎麽沒有那樣的一個人呢?會在他身旁叫停,讓他保持理智,學會分辨什麽是好什麽是壞,不許他單單沉溺在韓思農模糊的好壞裏。

現實卻是,他的世界沒有其他人,光一個韓思農,就能把他占得所剩無幾。

所以,這是個「僞命題」,如同韓思農的「沒有必要」理論。

99年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刻,就在懷念韓思農的一個又一個瞬間裏,偷偷溜走了。

再次坐上計程車時,午夜已過。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他,朝他微笑,祝他新年快樂。

他回以同樣的「新年快樂」。

他該快樂起來了,即使沒有韓思農。

他沒有趕上倒計時,也沒有看見滿天焰火。可新的一年還是來了。

上大學那會兒,大家都對2000年很有期待,總是在暢想,2000年要是來了,自己會是怎樣。

可當你真正跨過2000年時,就覺得,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沒什麽了不起。

韓思農那麽不顯山露水的一個人,還不是抱着吉他唱過樸樹的《我去2000》。唱那些歌詞裏不屑一顧,可又被賦予向往的未來期待。

當韓思農唱到「荒唐是吧悲傷是吧沒有辦法」時,正好擡頭,對上厲永奎的眼睛。辨別不清,到底是無意還是有意的。

厲永奎癡癡看他,世界瞬間靜音,從此聽不見任何其他聲音。

韓思農學樸樹嗓音嘶啞,唱,你追我趕去2000年。

他厲永奎就真得追着他來到了2000年。

司機盯着厲永奎看了好一會兒,表情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忍住,提醒厲永奎,他口袋裏的手機響了好久。

厲永奎回過神,以為是同事來電,立刻接起來。

“新年快樂。”

聽見這句新年快樂,厲永奎驟然凝固,心髒卻在無聲裂開。

韓思農真是殘酷又溫柔。

半晌,他的嘴唇抿成薄利的直線,下颌顫動,然後顫動變成劇烈的抖動。

他停不下來。

他沒有選擇,沾上韓思農,他就會失聰、失明、失智。

“又是一年了,小深。千禧年來了,我們得一起努力呀。”

厲永奎默了少頃,讷讷道:“韓思農,澳門買的那塊勞力士表……我不小心弄丢了。”

“再買一塊就是了。”

“那就不是一模一樣那塊了。”

韓思農輕笑出聲,“一模一樣,不是有必要的。”

澳門香港篇結束,接下來進入主題。

生根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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