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chapter 61
厲永奎其實對音樂劇興趣全無,不過是合作夥伴送來貴賓票,一再強調一票難求,他本來準備轉手送給下屬,犒勞犒勞。結果轉念一想,自己留了下來。
劇場昏暗的燈光,顯得氛圍很暧昧,空氣中沒有電影院裏常常漂浮的奶油爆米花味。
出席的觀衆,一眼望去,就能知道并不是青蔥學生。兩位中年人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四周全部暗了下來,暗紅色的帷幕緩緩拉起,只有舞臺上落下一束追光,表演開始了。
厲永奎一開始在走神,無法看進去,直到劇情發展到男主為了事業,背着女友,将女友的一套傳家寶紅寶石首飾偷偷騙到手,拿去典當時。他義憤填膺地小聲嘟哝,真不要臉,不要臉的東西。
韓思農忽然靠過來,肩膀似是而非地抵住他的,聲音壓得異常低問:“你說什麽?”
厲永奎吓了一跳,好在他面上依然鎮定,借着微光,瞟了眼韓思農說:“沒什麽,罵一罵沒良心的王八蛋罷了。”
韓思農笑了笑,反應很淡定。
中場休息,有專人引他倆去貴賓休息室……雖然空間有限,茶歇倒也是準備周全。
厲永奎一邊呷茶一邊翻閱這出劇的宣傳冊,眉頭越皺越深。
“看來你很失望。”韓思農篤定道。
“什麽?”厲永奎反應慢半拍,才醞出味道,韓思農認為他不喜歡這出劇。
“這個男主太渣了……”厲永奎評價,“我不能接受一個大男人這樣利用愛他的女人。”
韓思農聳聳肩,聳得優雅漂亮,“但很多事情無解,女主很清楚她愛的人的性格,所以默默承受了這一切。我覺得這算一廂情願。”
厲永奎不作聲,盯着對方,看了好一會兒。韓思農一動不動,看着他,很有耐心,像是在等待他接下來的話。厲永奎覺得應該反駁,可想了想,還是拉倒,遂抿了抿唇。
“那套紅寶石首飾很漂亮……”韓思農調轉目光,看向室內不知哪處,“放棄這麽美的東西一定很困難,想必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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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永奎怔了怔。
他不希望自己多想,可他并不愚笨,怎麽可能不多想呢。
許多人信誓旦旦,不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不踏進同一條河流兩次,但他們真做到了嗎?
這世上有沒有數據反饋,可以總結出一個成功者百分比。他厲永奎最擅長得便是競争,有了實質性的數字實證,絕對咬牙都會去力争上游,晉升至成功的一員。絕不再變成累犯。
“是他欺騙在先……”厲永奎聲音有些發顫,“那個被欺騙的人,連一句抱歉都沒有等來。”
韓思農慢慢轉過頭,精準地對上厲永奎的眼睛。厲永奎緊張地滾了滾喉結,生出一種預感,韓思農不打算兜圈子了。
“你希望我道歉嗎?”韓思農問,“這麽多年,你都在等我向你道歉,是不是?”
厲永奎腮幫子都咬緊了,一股摻雜着委屈的憤怒,被他壓在胸膛許久,極度渴望爆發。
可他明白,一旦爆發了,接踵而至的失落、空虛,又會塞滿自己,延伸出更加扭曲的情感。
他別過臉,試着不去看韓思農,“道歉了又有什麽用,難道那些事就可以當沒有發生過,被一筆勾銷嗎?”
“我沒有想過害你,我不會那樣對你。”韓思農堅持。
厲永奎苦笑,他怎麽會不清楚韓思農的厲害之處,黑也可以強辯成白。
“好,你沒傷害過我,也沒放棄過我,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咎由自取!”
哎,又繞回了原路,不,歧路。不冤枉,他們誰都不該冤枉誰。只怪一個太狠,一個太賤,卻還要強行合在一起。
“如果我道歉了,你會更好受些嗎?不再這麽固執?”
韓思農的問法,聽起來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我克服不了你的……”厲永奎笑得更難看了,“你明明很清楚,能不能留一點自尊給我。”
厲永奎說完,便領會到了一種熟悉的絕望。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又那麽主動,死乞白賴地再次纏上韓思農。
難道他有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受虐癖?
寧願沉溺在痛苦折磨中,也不願意過健健康康、遠離韓思農的人生?
“我讓你很為難?”韓思農問。
“不僅僅是為難……”厲永奎心如死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反正一股腦傾倒出來,“你把我趕走了,結果不聲不響地離婚,又默默搬回江城,一面把我推開,一面又不會真正拒絕我,我真搞不懂你,我懷疑你是以折磨我為樂趣,當作無聊人生的消遣……”
“我沒有,你想太多了……”韓思農否認,表情變得凝重,“我們真的不能和平相處?兩敗俱傷,其實挺沒必要的。”
“和平相處?”厲永奎譏諷地翹起嘴角,“以前呢,也許可以,現在是不可能了。如果你想要所謂的「和平」,那我只想要更多。”
“我知道你想要更多,那麽到底多多少呢?”
“我想要一個不可能。”
“具體點,譬如?”
厲永奎嗤笑,“我怕你不敢給。”
“是什麽。”
“金盆洗手,不再做生意,和我在一起……”厲永奎凄惶笑了一下,“你敢嗎,韓思農?”
下半場劇情,典型好萊塢式的圓滿,男主向女主道歉,取得原諒,兩人再次心心相印。
女主将自己的手交給男主,男主牽着她走向自己的小破車,他們已經一窮二白,未來充滿着清貧,但對相愛的人而言,也許不值一提。
畢竟,在只有愛情的理想國裏,一個不谙青澀的吻,都能夠化解萬難。
燈光徹頭徹尾地暗了,舞臺上的戲劇落幕。
厲永奎沉默地站起來,的确不應該對理想主義的愛情喜劇抱有期待度。
他懷疑現在的中學生,都沒有女主人翁這般天真爛漫了。
可是,當那位女主角看向男主時,他又不可抑制地代入了自己。他們是一般傻,一般專注。他目睹她的命運,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的命運。
“現在出去,人肯定很多。”韓思農說。
厲永奎看了他一眼,又坐回原位。
他們像兩只離群的鳥兒,被剩了下來。大約等了半個多小時,人潮确定已經退去,他們才一塊兒走了出去。
兩人沉默地鑽入轎車後排,柳葉似的新月壓在後車窗邊緣,彷佛在追着車跑。
“謝謝你今晚的招待。”韓思農禮貌地說。
厲永奎支着下巴,看窗外,淡漠「嗯」了一聲。他的側影很專注,像是打定了注意,不再去關注韓思農。
韓思農無可奈何,牽了牽嘴角。
回程的路上,的确尴尬,仿若有一股隐隐的力量,形成屏障,徹底隔斷了這個夜晚的歡聲笑語。
“要不要喝水?”韓思農遞過來一瓶礦泉水。
厲永奎稍稍側了頭,接過來水,然後說了聲謝謝。
既然韓思農可以佯作失憶,淡定如常,他又何必彷徨無助呢。
他旋開瓶蓋,咕咚咕咚灌水,清涼的水流過喉管,澆熄身體裏迸裂燃燒的火苗。
韓思農的家到了,厲永奎今晚湍急的情感,也差不多盡數滅了。韓思農向他紳士地道晚安,他便更加紳士地笑笑,祝他做個好夢。
車門緩緩關閉,将韓思農最後一抹灰色身影,阻斷在外。
空氣裏似乎還有韓思農的餘香,厲永奎微微蹙眉,目光下垂。在略有凹陷的皮質座椅內側,有一塊不太相稱、突兀的陰影——韓思農落下了一只手套。
厲永奎伸出指尖,勾出了那只孤零零的手套,柔軟,真的很柔軟。大概揉碎了的心,也比不過這般柔軟。
韓思農進屋時,發現室內燈光輝煌,他隐隐覺出些反常。
“哇,去哪兒混了,現在才舍得回家?”一個淩厲戲谑的女聲飄至他跟前。
韓思農皺眉,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不滿問:“你怎麽不打聲招呼就來了?”
齊婼淺努努嘴,一邊在燈光下欣賞自己的美甲,一邊怼他,“我回來看兒子,又不是來看你,這是我的權利!”
韓思農不想理會她的霸道邏輯,皮笑肉不笑,“看完了嗎?”
齊婼淺斜他一眼,“他要我今晚留下來,小炜太想媽媽了,有很多話要跟媽媽說呢!”
韓思農無語,知道齊婼淺是想為難自己……
但他從來對她沒轍,只好退讓,妥協道:“那我叫阿姨幫你把客房鋪好,你就在這裏睡一晚吧。”
齊婼淺露出個「這還差不多」的勝利笑容。
韓思農走去廚房喝水,齊婼淺跟在他身後,非常八卦地揶揄,“喂,這麽晚了,把兒子一個人抛在家裏,打扮得人模狗樣的,是不是出去約會了?告訴我,有沒有新歡?”
韓思農不屑于回答這種無聊問題,反問:“你呢,跟你那位德國小帥哥,處得怎麽樣?千裏迢迢突然殺回來,他同意了嗎?”
齊婼淺轉到他面前,眨眨眼睛,“勞煩你關心,人家現在升舞團首席了,我們感情好得很,怎麽,嫉妒了?是不是以為全天下沒男人了,我光對你念念不忘啊?”
韓思農聳聳肩,敬謝不敏。
“韓思農,你最近有沒有照過鏡子?”齊婼淺翻了個白眼,“你可別太自信了,你已經老了,沒當初那麽好看了。”
韓思農眯起眼睛,正想接話,卻發現齊婼淺的目光越過了他,有些發直。
“你怎麽在這兒?”
一男一女,兩個聲音,不約而同撞在一起,問出同一問句。
韓思農緩緩回頭,看見了沉着臉的厲永奎。
齊婼淺對厲永奎假模假式地笑了一下,厲永奎的臉色,變得愈發不虞。
他從外套荷包裏掏出了什麽東西,然後走近,甩到了韓思農面前,再徑自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