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chapter 74

韓思農在兒子床邊枯坐了一夜未阖眼,韓炜醒來時,驀地瞥見一個暮氣沉沉的老子,着實被吓了一跳。他小心翼翼叫爸爸,韓思農勉力對他笑了一下。

韓思農起身,揉了揉肩膀,正活動脖子,手機恰時響了。他掃了眼屏幕,皺着眉頭接起來,卻不作聲。

“你爸爸快不行了……”蘇素語氣悲切,像是泣着血在懇求,“醫生說情況很不好,你能不能過來一趟?”

韓思農想說「不行」,稍一扭頭,兒子一臉懵懂地對着他。

“爸爸……”韓炜揉着眼睛,有些怯怯問,“爺爺去住院了嗎?”

韓思農遲疑了一瞬,用口型說「別擔心」,然後走到房間外,蘇素在對面依然逼得緊。一番思慮過後,他有些不情願地說了「那好吧」。

他不想将自己與父母千瘡百孔的關系,暴露在一無所知的兒子面前。為兒子心軟一次,并不代表他原諒了他們。

韓思農對韓炜簡單交待了幾句,讓他乖乖等他,再一起回江城。兒子還算懂事,一邊吃早飯,一邊拍拍胸脯,保證自己能照顧好自己。

去到醫院,蘇素徘徊在病房外的走廊,像是等他,又像是太無助了,只能靠走動排遣焦慮。

韓思農不太願意靠近病房,更不願意深入,他能想象,此刻的韓庭,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臉色灰敗,吊着一口氣不上不下,行将就木。

蘇素瞥見他站在不遠處,疾步奔來,臉色悻悻,卻又挂上了憤怒。

“你就這麽狠心嗎?”蘇素質問他,“你寧願你爸死不瞑目,是嗎?”

他淡淡瞟她一眼,“我又沒有見死不救。”

聽聞這個回答,蘇素眼睛都急紅了,“你究竟有沒有點兒良心?!你爸現在這樣,難道不是被你氣的嗎?他要是死了,也是被你氣死的!”

“那他現在死了嗎?”

蘇素瞪圓了眼睛,不可置信。韓思農盯着她,好像冷笑了一下。她甚至懷疑,在這副叫韓思農的皮囊下,真實的兒子,早就落荒而逃了。

她無法明白,自己和丈夫究竟造了什麽孽,讓兒子恨他們恨得如此赤裸、如此徹底,如此不帶一絲一毫的羞愧。

只是因為他們一心希望他好嗎?希望他能擁有美滿人生,不會被人诟病、瞧不起嗎?這拳拳父母心,難道是錯的嗎?

她當然不會明白,她和丈夫錯誤的決定,讓兒子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只剩一具空殼,他的良心和情感,早就随着那些無法磨滅的痛楚一道消逝了。

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斷骨剔肉,将這副皮囊連帶血肉,還給他們。真正斬斷他們之間的聯結。

“你……”蘇素說不出話來,太陽穴突突直跳,只能撫着胸口,勉強呼吸。

韓思農也說不出虛假的安慰,抿了抿唇,冷冷道:“我去跟醫生聊聊。”

蘇素熬了一宿,從身到心,都呈現了疲态,的确沒勁再同兒子僵持。她呆呆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癱瘓無力,望着韓思農的背影遠去。她想歇斯底裏地大哭一場,卻發現,自己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了。

醫生表達得很委婉,這個年紀的嚴重骨折,再加上那些基礎疾病,意思是別無他路,只能靠病人的意志力撐一天算一天了。

韓思農道完謝,面無表情地走了出去。

他有些恍然,想着煎熬馬上就要看到盡頭了嗎?可是,他并無大仇将報的快感,韓庭即使死了,也并不能讓他輕松。

痛苦依然是無窮無盡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佯裝不在意。處決韓庭的并不是命運,而是疾病,韓庭甚至都不用受到心靈的折磨,靠着現代醫療科技撐下去,就能多喘氣一天,茍活一天。

他返回病房外,同蘇素以公事公辦的口吻交流。他告訴她,會負責所有的治療費用,自己會派人來,在這邊守着,為他傳信,其餘的,他不會多管。

蘇素瞪着雙眼,死死抓住他的胳膊,用魔怔的口氣,對他囔囔,那你還不如讓我跟你爸爸一起死吧。

她失控的叫喚,引來不少旁觀。他漠然地盯着她,目光如淬煉的寒冰一樣冷酷。

他說,我做了的決定,絕不悔改。如果你想跟他一起陪葬,我不阻止。

蘇素勃然大怒,臉色赤紅,眼也赤紅,用腦袋撞他的胸膛,似乎想要當場與這不孝子同歸于盡。

蘇素已經老了,皺紋掩蓋了她失去風華的臉蛋,一臉蓬頭垢面,還未來得及補染的頭發,露出白色發根,的确很沒有樣子了。瘋癫起來,徒增悲涼的滑稽。

“夠了吧……”韓思農抓住她的肩膀,“你不是最要臉,最怕人看笑話嗎?你這樣子跟我鬧,不覺得丢人了?”

蘇素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熄了氣焰,萎下來。

韓思農松開她,開始打電話,布置安排。

韓庭的護工來醫院替換蘇素,韓思農便捎帶蘇素一起回去。蘇素一直在失神,韓思農也沒有要安慰她的意思。

到家後,韓炜不計前嫌地湊到蘇素面前,喚她。蘇素這才回魂,伸出蒼老幹枯的手,抱緊孫子,以作安慰,好像只要這樣抱着孫子,那些從兒子身上流走的親情,就能一點點複活。

韓思農沒有阻止蘇素,不帶任何表情地看她抱着韓炜。他們都在失去,提前擁有了一具空洞洞的肉身。

助理幫父子二人訂的回程航班在傍晚。

韓思農這才想起來與厲永奎的約會。他掏出手機,走到庭院僻靜的一處,聯系厲永奎。

響了很久,那邊也沒有人回應,大概正在忙。韓思農作罷。便在微信上留言,告知對方,臨時有事,只能日後補償了。

快要去機場前,韓思農收到厲永奎的回電。他特意掩門,進到房間接聽。

厲永奎在對面不太高興,因為韓思農并未說明原因,含糊其詞。

“小深,對不起……”韓思農少見地道歉,語氣柔軟,“改天怎麽樣,你想去哪裏……”

「裏」字剛剛從唇間吐出,身後傳來一陣窸窣響動,韓思農敏感地扭頭,看見蘇素站在房間門口,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她沒有表情,臉上的肌肉在奇怪地顫抖,整個人透出一股濃濃的哀怨。

“是他嗎?”蘇素粗噶着嗓子,異常可怖地逼近,“又是那個混賬東西嗎?他到現在還勾着你,我懂了,就是他!把你搞得魂不守舍!所以你連爹媽都不願意認了!”

韓思農左手蓋住話筒,蘇素已經離他不過咫尺。蘇素忽然一把抱住他,開始嚎啕。這聲音太過劇烈,厲永奎不可能聽不見。

“韓思農怎麽了——”厲永奎深覺不妙,在對面焦急地問。

“媽媽不能沒有你啊——”蘇素抽泣着,“你不能就這樣丢下媽媽和爸爸啊——”

韓思農低下頭,麻木不仁地看着她的悲哀。他的怨恨還是沒法一筆勾銷,不可能憑借着這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方式消解。

他張了張嘴,剛想說些什麽,卻感到腰間一陣刺痛。這刺痛很快就延伸至了五髒六腑,翻滾地變成了劇痛。

他愣愣地、眼睜睜地看見蘇素從自己身體裏抽出了什麽東西,那尖銳的刃上,滴着血。

他恍惚了起來,目光呆滞,痛得已經握不住手機。厲永奎的聲音變得遙遠,然後,斷了。

韓思農咬牙搡開了蘇素,按着腰間的傷,釀釀跄跄往門的方向挪動。可那傷實在太深,血怎麽也止不住地從指縫間往外湧,眼前逐漸模糊,慢慢趨于黑。

蘇素盯着他緩緩軟下去、滑向地面的身體,雙目無神,只知道喃喃,像是在和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只有這樣了,你非要走啊,你不能怪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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