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真我自在(7)
“榮榮的病怎麽樣了?”
另一邊下樓之後, 曲樂白同父母在醫院的小徑上漫步,好一會兒, 卻只憋出這句話。
病病病……若沒有這病, 父母也許根本就不想來見自己。柔醬撺掇自己坦白, 但正如那首歌裏唱的,人心一層一層, 越剝越容易流淚。以曲樂白此刻的心情和承受能力,還只能說到這裏為止。
父親點了根煙沒有說話, 母親嘆了口氣, 說:“病情很急,早一天做手術, 機會就多一些。但……”
母親原本低着頭兀自難過, 說到這句話時,頭卻微不可察地擡了擡, 眼神掠過曲樂白又很快移開, 再度紮進泥土中。曲樂白敏感地注意到了這個微表情,同時更加确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斷。
想說的話……又說不出來了。
父親卻比母親要直白得多,開口便道:“榮榮做手術需要錢,需要很多錢。你前幾天不是說去談什麽影視版權了嗎?大概能有多少?”
曲樂白一怔, 呆呆地看着父親, 內心五味雜陳。父親說話一向難聽又自我,想什麽說什麽,從不在意別人會怎麽想。哪怕這麽多年過去了,猛地聽到, 心髒還是會疼,像是被人撒了一小把圖釘,又踩了一腳。
母親錘了父親一拳,說:“說這些幹什麽!”
父親反而怒斥道:“我們就是來借錢的,不說這個說什麽?!人命關天的事兒,有什麽開不得口的?”
母親唯唯諾諾,小心翼翼地看了曲樂白一眼,發現自己女兒似笑非笑,臉上飽含愠怒。
“我沒錢,不管你們說什麽,我都沒錢可以借。”曲樂白說,“如果僅僅是為了這事兒才給我打電話,那大家也不用演。我沒錢,沒說謊,信不信,在你們。”
曲樂白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薄涼又絕望,像是要噴火,又像是結了冰。她也不知道事情是怎麽演變到如今地步的,她本來是來同父母和解的,可現在看來,父母卻并沒有這個意願。他們只是來借錢而已。
父親在家裏橫慣了,猛地被曲樂白“頂撞”,怒火中燒,向前垮了一小步,被母親攔下了。
母親眼神裏的關切不是假的,她看着曲樂白說:“樂樂,你最近遇到什麽麻煩了嗎?寫作上的事情幫不了你,但如果是生活上的事情,盡管開口,我們是一家人啊……”
曲樂白沒回應,母親又說:“至于榮榮的病……榮榮是個好孩子,我們都希望他能健健康康長大。雖說生老病死是天意,然而是人都想抗争一下……但如果你實在有心無力,那也……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說到此處,母親眼裏淚光閃閃,也許是想到了什麽不太美好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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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被父親萬箭穿心,連帶着曲樂白對母親的真情流露也心存疑慮。她閉上眼睛,輕輕吐了一口氣,說:“影視版權談崩了,賣不出去;賣出去了我也拿不到錢。我再也不會寫小說了,之前拿到的錢已經寄回去了,之後應該也不會再有進賬。如果你們僅僅是因為這件事情來找我,我真的沒錢。榮榮的事情我很抱歉,我會想辦法貸款或者借錢的——哦不是借,不用還,但只有一個要求。你們別裝了,讨厭我恨我,打我罵我,都随意,只是別裝了。”
別裝什麽闊別重逢、母慈子孝,如果親情只是謊言,那就讓自己親手拆穿。自欺欺人了那麽久,也該放棄了。
誰知母親下一句話卻是:“再也不寫小說了嗎?”
曲樂白詫異地望向母親。
聞言,父親用一種非常失望的眼神看着曲樂白,說:“不寫了?!你明明寫得挺有意思的,為什麽不寫了?!”
“是因為我們嗎?因為我們找你借錢,你才故意這樣說的嗎?還是說你真的不寫了?”母親表情茫然又悲傷,無措道:“可是……可是你不是最喜歡寫小說了嗎?從前不是說,想寫一輩子小說嗎?”
母親的語氣疲憊又哀傷,那一瞬間狠狠地擊中了曲樂白的心。她想起從前的豪言壯語只覺得諷刺,心裏卻又生出一點兒微弱的猶豫,扪心自問:難道父母對自己真的沒有一點兒血肉親情?他們失去了兒子,又可能馬上失去孫子……哪怕在這種情況下,自己這麽說話,他們竟然還能關心自己的小說和壓力。
由于價值觀問題,直到自己離家出走,父母也沒有了解過自己在寫什麽、在想什麽。可是今天,那個偏激又固執的父親,竟然說出了“寫得挺有意思”這種評價,這與曲樂白內心的預設相去甚遠,因而有些受寵若驚。
她睜着眼睛眨也不眨,鼻翼滑落兩行淚水。母親頓時就慌了,一把抱住她,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腦勺,說:“乖乖,別哭,誰讓你受委屈了嗎?別哭別哭,樂樂別哭……啊,乖……”
許是太久不見,不管是擁抱的動作還是說話的語氣,都像是在安撫小孩子,曲樂白必須佝偻着身體,才能被媽媽完全摟在懷裏。這樣的姿勢很累,卻讓曲樂白回想起小時候。
她跟哥哥年齡相差不大,因此常常吵架甚至打架,每次都輸。輸了之後總是一個人生悶氣,便坐在廚房裏盯着菜刀,幻想自己的一千種死法。
她幻想自己死了之後會變成靈魂浮在空中,看着自己冰冷的屍體,幻想父母悲傷地謾罵、怨恨哥哥,幻想哥哥會多麽後悔不好好對待自己。小時候不知敬畏生命,開頭總是令她感受到殘忍的快意。但随着腦內電影情節逐漸豐富,哥哥的懊惱和父母的悲傷如噴泉一般,越挖掘越多,他們在她腦子裏哭,就好像是她自己在哭。她不為了自己的離世而哭,反而為了親人的眼淚而哭。她這樣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珍惜,卻沒想到有一天,幻想會在現實裏上演。
哥哥真的死了,父母真的悲傷,卻沒有謾罵怨恨自己……
自己才是那個最令人厭惡的蛆蟲。
她突然發現,原來包括父母在內的其他人并不都如自己想象得一樣陰暗冷血。無論是否出于“最壞的打算”才做出這樣的構想,但世界的确比她想象得要美好得多。
那麽,也許自己也可以試着信任,試着認錯,試着……尋求原諒?
曲樂白顫抖地伸出雙手,回抱着媽媽,不自覺換上委屈撒嬌的語氣,說:“媽媽,我錯了……我做錯了好多好多事……對不起……”
同父母和嫂子聊了很久,直到傍晚,曲樂白才跟柔醬一塊兒出了住院大樓。
晚霞的餘光很美,将人描摹出一層淡淡的金邊,旖旎又暧昧。曲樂白跟在柔醬身後,一直低頭看着地面。
一位家屬行色匆匆,小跑着經過兩人的時候,差點兒将曲樂白撞到了地上。柔醬下意識牽住曲樂白的手,将她往旁邊帶了帶。确定沒人摔倒,她才驚魂未定地問曲樂白:“小心點兒,擡頭看路。”
曲樂白的手背被柔醬緊緊地抓在手裏,她能夠感受到對方柔軟的掌心,一瞬間心跳加速,心情像是吃了跳跳糖,一蹦一跳要到雲端。
眼前這個人啊,她帶着自己去看美好,也帶着自己躲避危險。于是這一刻,人間變得像天堂。
曲樂白臉上還殘留着哭過之後特有的幹澀,她擡頭看了柔醬一眼,又飛快低下頭。
柔醬随即了然,道:“哭了之後不敢見人?”
曲樂白點了點頭,她覺得帶着淚痕走在路上,會讓路人覺得奇怪。
“這沒什麽,如果是你的話,眼淚也動人。”柔醬說,過了一會兒恍然大悟,說:“剛剛你還在我袖子上擦鼻涕呢……所以并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陌生人?”
曲樂白聲音悶悶道:“我總是這樣想東想西,是不是讓人覺得很煩?會不會讓你覺得很煩?”
柔醬敏感地察覺到曲樂白握住自己的手松了松,剛想開口說些什麽,便見曲樂白仰起頭,臉上的笑意腼腆又淺淡,但卻如同破曉的第一縷朝陽,帶着穿透黑暗的力量。曲樂白再度緊緊地抓住了柔醬的手掌,說:“我還是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們去買頂帽子吧!”
出了醫院,兩人腳下拐了一個彎,去附近的商業街吃了頓小楊生煎,又買了頂搞怪的帽子。帽子形狀獵奇,主體是膚色的瓢兒,後頭綴着根鞭子。曲樂白戴上之後,大部分的頭發都被遮住了,看着還真有點兒像清朝辮子團。
買完帽子,剛剛拐過轉角,便遇到一個小姑娘對着她倆開玩笑似地大叫:“大清亡了!”又馬上跑遠。
曲樂白沒想到這一出,愣了一秒鐘。
柔醬看了看小姑娘飛快遠離的背影,又看了看曲樂白,幸災樂禍地說:“八阿哥,你大駕光臨,是準備在上海灘光複大清?”
本來是為了遮住紅腫的雙眼,買了個獵奇的帽子,反而起到了反效果。柔醬一邊調侃,一邊注意着周圍人的眼光。她擔心曲樂白偶像包袱太重,最後反而心情變得更糟糕。
誰知曲樂白無奈地攤了攤手,說:“糟了,這下子全上海都知道我哭了,說不定還以為我失戀了。”
“誰叫你買了頂這樣的帽子?只能承受這個年齡不該承受的帥氣和機智了。”
“這都多少年前的梗了啊!哈哈哈哈哈你好土哦!還主播呢!哈哈哈哈哈哈……”曲樂白愣了幾秒,突然哈哈大笑。
“笑什麽,瞧不起過氣流行語和過氣主播哦?”見曲樂白反應如常,甚至比想象中更要活潑,柔醬心裏的石頭落了地。來過醫院之後,曲樂白似乎解開了心結,整個人變得開朗許多。
家人的理解真的很重要,哪怕事實沒有任何改變,但心态變了,人也會變。
“說實話,買這個帽子,就是為了吸引路人的目光。”過了一會兒,曲樂白定定地盯着柔醬的眼睛,語氣裏的調笑意味褪去,變得堅定又嚴肅,“我也是時候習慣陌生人的視線了,我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
話一出口,柔醬立刻反應過來,曲樂白已經做好打算,要面對網上的流言蜚語,好好給一個回複。
哪怕目前還在蓄力,但柔醬相信,只要她下定決心,一切就會迎刃而解。
柔醬回望曲樂白,對方眼睛裏有光,小小的一簇。她知道,那把火馬上可以燎原。
“你想不想吸引更多目光?”柔醬輕輕說。
“嗯?”曲樂白的鼻音很重,聽上去軟軟糯糯,像一口甜甜的青團。
人群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為了給身邊陌生人讓路,曲樂白移了移腳步,朝着柔醬的方向貼了過去。柔醬不由分說地一把摟過曲樂白,對着嘴唇親了過去。她甚至朝後退了一小步,給行人留出走道,也給她們二人營造出逼仄的小小空間,那空間裏只有兩個人,卻只看得到一個人。
曲樂白猛地睜大眼睛,一瞬間便覺得整個人都被柔醬包裹起來了。
她的氣息,她的手臂,她的唇舌,她的味道,甚至她的頭發。
正如柔醬的名字,她整個人軟軟的,又如同果醬一樣甜蜜。曲樂白不知作何反應,只好呆呆地盯着對方的眼睛看,活生生把接吻變成了鬥雞眼大賽。
也不知過了多久,柔醬終于放開了曲樂白。她有些氣喘籲籲,說:“這樣一來,全上海人都不會誤以為你失戀了。”
曲樂白摸不清這句話的含義,但她知道柔醬臉紅了。這臉紅又是因為什麽,有沒有包含某些旖旎的部分?
她有些心虛,故意忽視胸腔裏的跳動,不自覺地移開視線,看着不遠處的人流。
這對她來說是今天排第二的頭等大事,她竊喜又羞恥,但行人匆匆,無人駐足,也無人關心她心裏的小歡喜。
每個人都主演着非勵志職場劇,又在N個狗血肥皂劇裏做配。她們二人普通男男女女中的倒數兩個字,甚至比不上一份關東煮更能讓人興奮。
都市生活裏恰到好處的冷漠讓曲樂白感到安全,同時也更加直觀地意識到自己的普通與平凡。哪怕她是作家,柔醬是主播,但在小吃城,也只是食客而已。
她喃喃道:“全上海誰會想知道我失戀沒啊……”
柔醬臉上還是紅,卻笑着說:“我啊。”她轉身,牽着曲樂白的食指,像是牽着什麽寵物似的,“回家吧。”
她沒解釋剛剛的行為,卻說了“回家”。
曲樂白神情恍惚地跟在後面,經過某面鏡子的時候側頭看到自己臉上意味不明的笑容,心裏卻想着:我這鬥雞眼還能不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