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真我自在(6)
曲樂白在逼仄純白的小房間裏過了一夜, 輾轉反側,卻不是因為自己, 而是柔醬。
關系還沒親近到一定地步, 柔醬沒有将一切過去都攤開。但語氣和神态能透露太多, 曲樂白知道,柔醬一定經歷過非常難熬的一段時期, 并且在那段時期裏認識了自己。
這像命運,但或許只是偶然。命運是現實的另一種表述, 是巧合披了神聖的外衣, 出來招搖撞騙。
半夢半醒之際,曲樂白又做了一個夢。
吉光片羽展示了片段, 片段裏藏着一颦一笑, 也藏着悲傷與糾結。這些與曲樂白此刻的經歷如此類似,讓她忍不住懷疑, 那只是因為寂寞而催生出的幻想, 以供讓自己放下沉重包袱,茍且偷生一陣。
但無法否認,因着疑似找到同類,她的确不再手足無措。痛苦轉化為好奇, 她數次想擁抱兩年前的柔醬。
……
夢是被人打斷的, 柔醬蹲在曲樂白身邊,叫她:“樂樂,樂樂?”
曲樂白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人還沒清醒, 便伸出胳膊摟住柔醬,将腦袋埋進脖子裏,說:“別哭別怕,乖……”
她以為自己正摟着夢裏的井柔柔。
柔醬卻有些哭笑不得,心想:還好今天把頭發紮起來了,才不至于被壓着。
柔醬又推了推曲樂白,說:“昨天你手機忘在書房,你爸打了好幾個電話,你要回一個嗎?”
嫂子和侄子的臉瞬間浮現在腦海中,曲樂白像是彈簧一樣被彈起來,大驚失色道:“幾點了!”
“十點,我剛醒。”柔醬說:“看來叫醒你是對的。”
柔醬也許剛剛起床,穿着寬松合身的家居服,頭發全部梳上去,露出幹淨的額頭和後頸。未施粉黛,臉上卻仍然白裏透紅,皮膚好得不得了。曲樂白看柔醬一眼,接過手機,第一秒便要給父親回電話,手指按在撥號鍵上卻猶豫了。
她這樣算什麽呢,另一種形式上的離家出走嗎?自己打電話過去又有什麽用呢,還是沒辦法解決嫂嫂目前的困境。
Advertisement
注意到她的遲疑,柔醬問:“怎麽了?”
曲樂白又看柔醬一眼,将手機鎖屏,放在枕頭下,說:“我曾經有個哥哥。”
這一段她沒有對任何人主動提起,哪怕離家出走後一直跟大佬互通有無,但她也沒有将這件事情告訴大佬。
頭幾個月她并不知曉,輾轉知情後只剩下悔恨與愧疚。毫無疑問,哥哥的死與自己脫不了幹系,她深知自己的責任,每個月都只能悄悄地打錢回去,不敢露面,不敢作聲。
她身上裹着罪孽,連呼吸都帶着泥濘。将這件事情分享給任何一個人,無非是被寬慰幾句,而自己懦弱又卑劣,會故作糾結地悲痛一番,最後往事随風,帶着悲痛向前走。她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人,所以不願向任何人告解。
現實沒有上帝。誰也不能代替誰原諒誰。
但柔醬眼神純淨得沒有任何雜質,似乎什麽總能告訴她。
曲樂白盯着柔醬,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柔醬。
柔醬一言不發,偶爾點點頭,表示自己在傾聽。等到一切結束,曲樂白不自覺低下頭,試圖避開柔醬目光,卻還是按捺不住心中忐忑,偷偷瞟了柔醬一眼。
就是這一眼,柔醬開口了:“去醫院吧。”
“诶?”
“你覺得他們給你打電話是為了錢?那就坦白說你沒錢。你竭盡所能是為了贖罪?那就對嫂子道歉。如果你真的不在乎他們,那當我沒說。”柔醬說,“但,長着嘴巴不是讓人猜的,就好像長着眼睛不是為了讓你哭的。”
話音剛落,柔醬輕輕擡起手,大拇指輕輕擦了擦曲樂白的眼角。淚珠被擦去,曲樂白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
最終,曲樂白沒有回複那通電話,但在柔醬的陪伴下去了醫院。
父母看見人,明顯有些吃驚,說:“樂樂,你怎麽過來了?”又格外看了柔醬兩眼,遲疑道:“這是……?”
柔醬将手中水果遞上,笑說:“我是她朋友,陪着一塊兒過來的。”
父親嘴上沒把門,不可置信地笑了一下,說:“又不是小孩子了,來見見親人,莫非還有怕的,需要人陪?”
“爸,媽,我有事要說。”曲樂白輕輕地說,語氣堅定。母親原本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柔醬,聽到聲音轉頭,看到自家女兒的表情那樣鮮豔,有點兒眼熟。
這眼神年代久遠,像要夜幕翻了個面,變成朝陽。
曲樂白拉着父母去醫院樓下聊天,柔醬便坐在病房裏百無聊賴,偶爾刷刷手機,偶爾走到窗邊向下張望,當然什麽都沒有。
榮榮虛弱地躺在床上,醒來後沒看見爺爺奶奶,一開始有些驚慌,發出兩聲嗚咽,要哭了。
柔醬從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魔方,遞過去問:“玩過嗎?”
榮榮眨巴眨巴眼睛,小心翼翼接過去,扭了兩下,又搖頭道:“沒有。”
柔醬忍俊不禁笑了,說:“那送給你。”
榮榮有點兒猶豫,咬着手指說:“真的嗎?”
柔醬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說:“再吃手手就還給吃我。”
榮榮連忙移開了手指。
小孩子看什麽都新奇,尤其這個魔方顏色鮮豔,因此格外有吸引力。
又在病房裏坐了一會兒,一個女人走進來,看見柔醬大吃一驚,趕緊走到榮榮身邊,摸了摸他的腦袋,說:“榮榮還好嗎?”又看向柔醬,問:“您好,您是……?”
柔醬從容站起來,笑着說:“我是樂樂的朋友,我叫井柔柔,陪她來看望榮榮。”
“哎?樂樂來了?我去買東西了,怎麽都沒有看到……”嫂子将手上的塑料袋放在床頭櫃上,連忙走到窗戶處向下望。
“她在下面散步,跟父母聊聊。”柔醬說:“您應該就是樂樂的嫂子了,如果可以的話,我能跟您聊聊嗎?”
嫂子有點兒懵逼,但還是遲疑問:“聊什麽……?”
柔醬看了看榮榮,示意道:“我們就在這裏聊,還是出去?”
榮榮連忙拿小被子将頭蓋起來,大聲叫道:“我聽不見!”
嫂子給柔醬倒了一杯水,小聲問:“那麽……聊什麽呢?”
“榮榮的病情她跟我說了,她對此表示遺憾,我也是。”柔醬拍了拍嫂子的肩膀,輕輕問道:“經濟方面壓力很重吧,她一直沒跟我說過具體的數額。”
嫂子低下頭說:“前期花了好幾十萬,樂樂寄回來的錢都花光了,情況反而越來越差……這次醫生說要上百萬,也只是有機會治好。有時候甚至連我都會覺得絕望,樂樂她……她給自己太多壓力了。”
“她一直想要幫助榮榮……畢竟那是她哥哥的孩子。”
嫂子聞言愣了愣神,随後紅了眼眶,嗫嚅道:“我本來不想來求樂樂的……”尾音拖得很長,末了又補了一句:“如果有錢的話。”
病是個無底洞,哪怕将所有的鈔票換算成鋼镚兒也無濟于事。榮榮的病情不是一天兩天,錢從哪裏來,她很清楚;錢為什麽會來,她也很清楚。無非是曲樂白認領了哥哥的悲劇,便以為也要扛起家庭的重擔。
嫂子怨過曲樂白,但時間久了,理智回籠,也知道曲樂白跟車禍和醫藥費無關。但她不敢跟曲樂白講,人終究自私,她什麽都不敢說。她怕曲樂白不愧疚了,兒子就沒救了。
——如果有錢的話,她一定會說的。
嫂子飛快地擦了擦眼淚,說:“樂樂最近是不是過得很苦?其實醫藥費跟她無關,求助她也實在沒辦法了,她可以不幫忙的……”
她能感受到面前的女人是真心為了樂樂好,也許對方能給樂樂依靠……所以她終于說出了真心話。如果對方能夠将這番話轉達給樂樂的話,那就好了。
可她沒想到,面前這個漂亮得并不尖銳的女人竟然能有那麽鋒利的眼神。
柔醬盯着嫂子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這話,你該親自跟她說。”
“哎?”
“她背負着愧疚,覺得自己一直在錯。你們不說原諒,她永遠不會同自己和解。你們本是一家人,不需要這層關系,也會相互幫助。”
柔醬說話語氣很輕,眼神有些飄。嫂子看着柔醬的臉,竟然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她的愧疚、她的負罪感、她在何種情況下決定投奔曲樂白、又是在何種情況下憋着不說“沒關系”……這些,面前這個叫做“井柔柔”的女人都知道。
她甚至說:你們是家人,并不需要這層關系。
“她只會寫小說,不擅長面對面表達情緒,所以我替她說。”柔醬說:“她很痛苦,求求你們,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