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時南海之上,兩艘船漸行漸近,一對情蠱呼應漸強,樂逾心痛愈演愈烈之時,尚未見到那位楚國靜城王殿下蕭尚醴,他已經對其人諸多不滿,雌蠱也使蕭尚醴心煩意亂,雙方都滿懷怒氣。

樂逾抱臂閉眼,靠在船內。外間風大霧大,他一動不動。春寶與他隔着艙中小幾跪坐,時不時偷眼看他。這小兒皮猴一樣剝着花生核桃,堆了一地果殼,按捺不住爬過長幾,扯着樂逾衣袂央求道:“少主,外面有大船!”樂逾道:“還寫了個‘楚’字吧?”春寶不由道:“少主……你真厲害!”

樂逾暗想:我不厲害。我疼得厲害。有苦說不出,就呵呵一笑。

海上相遇,兩艘船都停住。樂逾不想停,他想快走,多留一刻就多痛一刻。樂少主從不是個自讨苦吃的人,奈何靜城王好容易才見到蓬萊島的人,怎肯輕易放過。

不多時,兩船之間搭起長梯,白霧之中,橫亘海面。對面船頭,只如對面山頭,又如對面樓頭,隔着風煙海浪。靜城王船上站出一名侍衛,道:“楚國靜城王殿下在此,不知對面是蓬萊島中哪一位?”好半天但見一個小僮,從那由蓬萊島船窗探出頭,先學大人模樣回了個禮,喊道:“我——我家主人說——你、你要見蓬萊島上的誰、你自己心裏沒數的嗎!”

樓船內案頭一只小杯跌落,深碧色茶水濺上鋪紅茸毯的軟榻。一只如玉如雪的手握緊,靜城王振袖而起,走到窗前。

侍衛正欲行禮,靜城王比個手勢,侍衛又道:“原來是蓬萊島主。樂島主既然願意現身,何不移駕過船,與殿下一敘呢。”那小僮春寶道:“我、我家主人說:多謝,免了。殿下身處廟堂,我家主人一介江湖草民,無心攀附。橫豎他、要到錦京會一位故人。與殿下不同路,到錦京後,自會在故人府上遇見。”

故人是昭懷太子妃辜浣,已故的楚太子谥昭懷,蕭尚醴離京前,辜浣特地遣女官傳過一句話,提前讓他知曉那位蓬萊島主的性情……怕是和靜城王見慣的謙遜溫順有天與淵的區別。只是你千萬,即使被開罪,也要對他以禮相待。

見靜城王無話,小僮又壯起膽,道:“煩請靜城王殿下、讓、讓我家主人一條路。”蕭尚醴向侍衛低語兩句,侍衛道:“島主想走,殿下不會攔。不過在走以前,島主可否答殿下一問?”

那小僮大聲道:“靜城王殿下若、若是問身體,那就別問了。我家主人說了,殿下……福大命大,到哪都有人舍命相救。照這架勢,一口氣活到八十不、不在話下。”侍衛愕然。

樂逾席地而坐,一開一合玩折扇。對面船上再有動靜,卻是換過一把聲音。他初次聽到便皺起眉頭,這聲音非常年輕悅耳,只是低緩無力,重傷未愈中氣不足,需船上高手以真氣相護發聲方能穿過海面。更要緊的是這聲音一響,他胸口雄蠱猛地攢動,逼得他氣息緊窒,說不出話。

那位靜城王道:“島主且慢。本王若是想問自身,也就不向島主開口,更不敢将這一問寫入拜帖裏了。”樂逾道:“有點意思。”他到離島都懶看一眼楚國靜城王的拜帖,春寶得授意,道:“那麽……靜城王殿下,想問我家主人,什麽?”

靜城王道:“蓬萊島在七國外,卻歷來能盡知七國事。現下島主即将入我大楚國境,本王在此請教,依島主看來,大楚的今後,會是怎樣?”楚國眼下确實是個困局,昭懷太子三年前已薨,如今就靜城王重傷這一場,英川王死,齊陽王這元兇已伏誅。當今天下四分,楚國國力雖盛,可鬧出這麽一場,楚帝子嗣凋零,今後萬事難言。

春寶忽地巴住他,眨眼道:“少主,你說,楚國的殿下,會長得跟凡人一樣嗎?”樂逾的折扇敲下來:“想知道?”蓬萊島船上悶不出聲,靜城王滿腹心事,只當他樂氏答不出,又覺答不出也是尋常。

侍衛猛地大吃一驚,行禮道:“請殿下看!”一個藍衫垂髫小童,正小心翼翼從兩船間懸空的長梯上攀來。白浪在他身下湧過,侍衛瞠目結舌,待小僮近到十丈,船外一排侍衛黑壓壓攔住他,小僮連忙站直,似模似樣作了一揖,道:“我代,那個,我家主人,來,答殿下問。”

春寶被兩個侍衛沿走廊帶進三層船艙。艙內四面開窗,鋪着團花地氈。屏風外面,兩名侍衛挽起珠簾,內裏羅幕低垂錦繡堆疊,小僮難耐好奇,偷看靜城王,帶他入艙的侍衛已覺不妥,靜城王殿下不是不好伺候的人,可有一項忌諱:他眉眼之間,肖似寵冠後宮的容妃,最厭煩被人盯着看。靜城王漠然道:“你可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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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寶絞盡腦汁道:“噢,是!主人要我問,殿下想問的,是不是就是‘天下’兩個字?”靜城王道:“若本王說是?”

春寶飛快道:“那麽這一問沒有答案。我家主人說,要是靜城王殿下要問天下将來會如何,那麽殿下得先答另一個問題:楚國靜城王殿下究竟有沒有像他兄弟一樣觊觎帝位?你自己答不出第一個問題,就不要再接着往下問了——‘須知,多問也是無益’。”

靜城王僵在當場,如同見那素未謀面的蓬萊島主在他眼前,說:你連自己想不想做皇帝都不敢說,卻來問我今後天下會怎樣?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春寶磨蹭上前,拜倒道:“我,我家主人要我……把這個還給殿下。”他掏出一個銅板,轉交侍衛呈上。侍衛啞然,道:“殿下,是一文錢。”

靜城王冷道:“本王認得出這是一文錢!”

春寶道:“我家主人說,蓬萊島做生意還是很公道的。殿下問他的問題不值一文,但他問殿下的問題勉強值一文。既然雙方都沒有回答,那麽,他退一文錢給殿下,就扯平了。”

靜城王心裏一股怒氣沖上來,化作四個字:豈有此理。他活了十七年,知道楚國有一文的銅錢,卻從未受過這般侮辱,怒到極處,反而笑道:“蓬萊島主真是好膽識!要說這樣的話,自己不敢來,差遣一個孩童替他!”

侍衛皆靜默,春寶還懵懂無知,答:“我家主人說,既然靜城王殿下問得出‘天下’,就不是那種會遷怒我一個小毛孩子的人。”

不多時,春寶安然而退。樂逾在艙內吃他先前剝的果仁,倚靠茶幾問:“怎麽樣,那靜城王長得跟凡人一不一樣?”春寶唉聲嘆氣不回答,道:“少主,那個靜城王殿下好像不知怎麽,氣呼呼的,給您帶了話。”

樂逾道:“說。”

春寶困惑道:“八個字,他說,島主慢走,但是,請您記住,‘一帆風順,來日方長’。”

樂逾道:“一年到頭給我放狠話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不算什麽。”更何況那楚國靜城王蕭尚醴連句狠話都不會放。他以手推窗,外間海浪平緩。船行很快,與靜城王的船越隔越遠,胸中三山五岳壓着那麽重的鈍痛減輕。春寶一知半解道:“少主,咱們下一步去哪裏呀?”

樂逾真正笑了起來,折扇向東一點,道:“梁城。”

梁城有什麽?

梁城有春雨閣。

四月初一,春雨初下。一片天青色的連綿春雨飄入亭臺樓閣之中。

小山疊着翠色,翠色環繞靜湖。湖光山色間,每一座小亭都連着長廊,長廊以理石砌成,每一寸扶手上都不厭其煩地雕花,雕花上又包裹着雪白水波紋的绫。細雨沾濕簾幕,幾十丈簾幕都是煙花霧氣一般的織花吳羅。迤逦廊臺正中是一座高樓,左右各一座略低的歌舞臺。

江湖中有若幹可以解答疑難雜問的地方,春雨閣是其中之一。別的地方交換答案的代價可能是刁難,春雨閣卻是要錢的。只要錢,千兩萬兩的黃金。

這裏極其富麗,也極其機巧。每一道簾籠後,都可能彈出如星如雨的機關暗箭。包裹绫羅的柱欄內,也不定就會噴出毒煙。

所以憑信物來到這裏的賓客莫不對春雨閣持有必要的恭敬,即使顧三公子心血來潮,決意今日午後再不做生意了,請等候已久的客人回待客的院落休憩。

在雨中,春雨閣的主人顧三公子坐在樓上,端起犀角杯,吩咐道:“要是蘇姑娘到了,不必多此一舉來見我。只請她在承露臺彈一曲,什麽都好,我都是愛聽的。”說完,便靠在軟榻上。

顧三公子今年二十有六,黑發绾得一絲不散,冠飾明珠,腰束玉帶,有一種珠寶光暈柔和圓潤的俊俏。一個紫衫白色細羅裙的女子跪坐在側,為他脫下鞋。她容色秀麗,腰間佩着小巧的錯金彎刀,眼中一片冰冷之色。若是有人知道這把刀在武林中的排名,定會把眼珠子都瞪得掉下來。她在春雨閣主人身側,柔順美麗如一只小貓。顧三柔聲喚:“藤衣,不要。”腳卻沒能收回去,被執意取下鞋子。

顧三唯有享受這樣的服侍,眯起眼睛,等琴聲在春雨中響起。

他的眼睛不是很好,看人看物總得眯起來才能看出輪廓,是以面龐上總帶着很好親近的笑意。可當不是琵琶,而是琴聲響起,伴随長歌時,顧三公子忽地笑不下去了。他長大了嘴,然後大笑出聲,因為一個男人,在據他十餘丈遠的臺上和着琴音悠悠在唱:“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那是國風中豳風一章,而顧三公子的名字恰好叫伐柯。

他唱得并不好,只不過随口唱唱。藤衣已手按刀鞘,反被顧三道:“無妨。”含笑勸阻了。樂逾一揮折扇,對她點頭,蘇辭配合地停下彈琴。

樂逾道:“伐柯伐柯,當年你我的白魚之約,我總算來了。”春寶抱着蘇姑娘的裘衣,便見那對面樓中一個錦衣玉服的隽雅公子,在衆目睽睽之下,提着鞋走到窗前,點塵不染的白襪踩在地上,不介意身後淺紫衣裙的少女面現愠色,在迷蒙細雨中眯起眼睛,對他家少主高聲笑道:“你還說過,古人倒履相迎,不算什麽。所以我答應你,不論五年十年,你若來了,我必提履相迎!”

所謂白魚之約,是昔年樂逾為救辜浣初次離島,經梁城,與顧三公子相逢。乍一見,便皆生出歡喜;三言兩語,即投契;傾蓋如故,攜手大醉,因為次日就要分離,故而指席間盤中白魚為誓約。

蓬萊島少主不可輕離蓬萊島,春雨閣顧三公子不會武功,也不敢任意離開春雨閣。他們雖然頃刻間就認定對方可為此生知己,卻不知一生能得幾度相見。一個說:下次相見,我願高歌為君佐酒。一個說:君以長歌娛我,我必提履出迎,掃榻以待。

這兩人紅樓隔雨,相望而笑。無論多久沒相聚,這回又相聚多久,能相聚就很好。

當年樂逾為替辜浣尋續命靈藥離島,可赴東吳水晶宮求鎮宮之寶沉碧珠,可至西越劍花小築讨靈藥重花丹,也可孤注一擲去北漢國師府上偷傳說中的“觀音垂淚”。每一樣弄到手都是後患無窮,一時之間竟難分後患的輕重。

無論去哪,梁城都是必經之地。他到梁城正遇上四年一度觀瀾大會,枕雲樓上坐滿食客,挨挨擠擠,只為看大潮卷來,潮高十丈。

樂逾年少,頭一次負劍出島,鮮衣怒馬,渾然不知天高地厚,難免去湊個熱鬧。那一年江潮大得出奇,竟鋪天蓋地卷上欄杆,險些卷走憑欄觀潮的客人。潮水湧入樓來,濕了滿地,人群大驚大懼之下,紛紛推搡退後,一個白衣少年身輕腳滑,彎腰拾物,鞋底打滑,被推得跌落水中,轉眼被浪潮吞下。

适時人人自危,樂逾被人一推,已滑出紮進水裏,瞬間白浪沒頂,可手上死死抓住了那少年的腰帶。那少年嗆了好幾口水,眼看要暈過去。好在樂逾水性着實是好,任白浪滔天如暴雨,水下又一片混沌,浮浮沉沉小半個時辰,拉着那年紀相仿的少年上岸。

雙雙往岸上一倒,周身濕淋,卻在奔過來的人群中指着彼此大笑。

那浪潮襲來還彎腰拾筆的少年即是今朝的顧三公子。他們初見還未說一句話,就共同經歷險死生還,才撿回兩條命,不曾論過姓名來歷,便把臂重上枕雲樓。顧三不言謝,只道:“我要請你喝一場酒,只請你一個人。”一炷香內,枕雲樓掌櫃即補償重金,請走了滿樓客人。

誰會料到那少年是顧家三公子,顧三是為樂逾指點了迷津的。雖那時還沒有揚名江湖,可顧三與辜薪池一般,是個活書櫥。辜薪池擅長記人,他擅長記物。是他對樂逾提到,天山蠱王有一種長命蠱。而且天山蠱王生性孤僻,當年還在江湖中出沒時,樹敵無數,人人喊打,與其杠上那三家,柿子你何不撿軟的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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