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樂逾與他說定,要是能從天山蠱王手上取來長命蠱,回蓬萊島路上再經梁城,必與顧三再喝一場酒,務必要盡興。到頭來他确實從天山蠱王手上取到蠱蟲,卻不是長命蠱,而是情蠱。羨魚夫人提前出關,在一衆江湖名宿面前将獨子打傷,押回島上,從此十二年。
樂逾将春寶交給侍女,顧三侍女如雲,明眸皓齒,鮮妍可人,春寶哪見過這種紅粉陣仗,不待這一群美人請他吃糕餅,已然癡了,衆侍女也覺得這小童子抓着她們衣袖憨态可掬。顧三道:“你們先帶……”打住問道:“怎麽稱呼?”
他的侍女見過世面,見過出色人物,卻從未見過如此英俊颀碩的男人,一個個偷飛眼神看他手臂腰背,樂逾不以為忤,反覺十分有趣,對一個止不住咬唇笑的侍女道:“在下淩淵。”顧三坐視不得他撩撥自己的侍女,一口接到:“淩先生的侍童,去玩吧。”拂開為他穿鞋的侍女。
顧三公子好精巧器物,好豪奢,好美人。所居這樓名為“燕燕樓”,樓內是一條條廊道,除紅絨毯外三面都是泥金繪畫,一重接一重迷宮也似,每隔三十餘步便有一條廊道,入口處侍立着一個美貌侍女,樂逾随他走,目之所及盡是繁花莺蝶,眼花缭亂,此樓亦有“迷樓”之稱。
到一處長廊盡頭琉璃壁前,另有侍女推開兩扇橫拉屏風似的門,步入室內,還未敘舊,才一坐下,顧三的手便撫上他的臉。換作別人,樂逾自是不悅,可顧三臉既俊俏,手也俊俏,他就頗享受顧三在他臉上摩挲。
那十個指腹較一般男子細嫩,片片指甲都磨得圓潤,一盞茶功夫,顧三嫌道:“你這面具真不好看。”看他腰間原本鳥蟲篆的劍鞘變成黑沉沉的鱷皮,更是雙眉蹙成一團,道:“‘颀颀’換的這劍鞘,也難看得很。”他又眯起眼,坐直身子,鄭重道:“當年天山蠱王那碼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燕燕樓紅裙的侍女送酒來,喝了一杯酒,樂逾才飄出一句話,道:“天山蠱王不是我殺的。”顧三道:“但是滿江湖,這件事雖說沒人談論,知道天山蠱王已死的人都認定是你。”
樂逾抱臂道:“這也正是我不懂的地方。我總不能見人就嚎‘我沒有殺天山蠱王’,哪怕蓬萊島印十萬份小報發出去,也沒人信我。”為什麽會有人用性命去送給另外一個人一份江湖大名?照樂逾的說法,十二年前,他奔赴天山,向天山蠱王要長命蠱。可他不必動手,他一張口要,天山蠱王就對他說,長命蠱沒了,情蠱有一對,你敢用就拿去。
他讪讪帶着情蠱離去,悉心鑒識,确是情蠱無疑。他剛把雄蠱種上,還未離開天山三百裏,就接到蓬萊島信鴿傳書,字字句句問他怎麽把天山蠱王殺了。
樂逾年十五受邀攜颀颀登昆侖山雲頂峰為宗師座上賓,其母提前出關,把他禁閉在蓬萊島虛懷書庫中,足足七年。
她将佩劍懸于書庫正門,每當樂逾煩躁欲狂,提劍要沖出書庫,望見纖纖劍光,立刻就如冰水澆炭火,竟七年不敢越劍一步。
羨魚夫人說:我能教你武功,就能廢你武功。她言出必行,說讓親生兒子變成廢人,就讓親生兒子變成廢人。當年一劍,差半分就毀了樂逾的氣海。樂逾最不能失去這一身武功。失去了,就生不如死。
在這一步不可多的囹圄困頓之中,他練成無形劍氣。昔年相遇時頭角峥嵘,長劍未出便殺氣四溢,如今卻周身上下,不要說殺氣,就連劍氣都覓不到一絲。辜薪池常常見他練劍,如今反倒拿不準他的劍術到底如何。只看到後來羨魚夫人默許他禁足時日未到就來去自如,又徹底将蓬萊島交托。
顧三聽得啧啧稱奇,擊節贊道:“羨魚夫人實乃女中豪傑。當為令堂浮一大白!”樂逾本要動口,可也笑了,瓷盞盛酒與顧三一碰。
顧三笑道:“不過,這也就是你蓬萊島與我春雨閣的不同。”樂逾道:“哦,敢問顧三公子高見?”
顧三帶一些酒氣道:“你蓬萊島總想置身于廟堂争鬥外,我春雨閣卻一早在這争鬥內。令堂罰你,罰的不是你在江湖中鬧出這樣大動靜。要是你沒有和楚國昭懷太子妃種上一體雙生的情蠱,不和楚國皇室牽扯,你鬧出再大動靜,也只能算你本事。”他擡頭大笑道:“這就是你蓬萊島不如我春雨閣之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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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逾把折扇往幾上一抛,道:“你倒真不客氣,可我還在等春雨閣主人為我掃榻。”顧三含情脈脈望他,欲拒還迎向後倒下,道:“我亦在等蓬萊島主登床。”
這氛圍頓時旖旎非常,顧三腰身在袍服之中影影綽綽柔韌如春柳。樂逾只待壓住他狎戲一番,忽聽破空之聲叮叮三響,他抓扇疾退,方才所在之處三枚花針入木一寸。藤衣隔窗冷視,對他謹慎地行了一禮:“冒犯了。還未向淩先生請教。”顧三亦笑眯眯坐起身整衣,道:“正是,機會難得,還請淩兄不吝賜教。”
樂逾哂道:“有你在,我豈能不賜教?”閃避及時,衣袖上仍被花針割出一指寬的裂口,樂逾看着藤衣手中精巧彎刀,持扇遙遙點道:“此刀初名‘細雨’,刀成之日改名‘惜雨’。據聞你三年前刀法已成,今日容我一試。”比出一個請,藤衣颔首,淺紫身影輕盈迅捷,飛掠而出,樂逾身影如一道藍痕彈出緊随在後。
那二人先前對峙,室內花瓶碎裂,酒器也毀不成套。顧三擊掌喚來婢女收拾,捉起僅剩的一只梅青酒盞,侍女躬身為他倒酒。片刻,樂逾不疾不徐自窗外幾盆雲霞般的花前走來,怡然坐下道:“惜雨彎刀果真如二八少女,不施脂粉,無言獨坐;顧三公子卻是絕代佳人,煙視媚行,引得旁人為你大打出手。”
顧三手中一盞酒未盡,藤衣已不敵退走。藤衣是他心上的人,他心知樂逾不會對藤衣下重手,便從侍女手中取過擦手的熱帕,回道:“真正的美人曾在你面前,你不見他,如今卻來打趣我。”樂逾道:“怎麽說?”
顧三道:“你說三十年前,天下第一美人是誰?”
公認的江湖第一美人恰是顧三養母,樂逾道:“自然是顧太夫人。”
顧太夫人原是西越教坊的官妓,人稱唐娘子,獨以一手琵琶冠絕天下。昔北漢對西越動兵,西越國主求和,唐娘子就在禮單上列第一。
她被賜到左親王府上,左王大宴賓客,西越使臣亦在場,命她彈奏。她當席答道:座中無人是男兒,妾身看不起諸位,如何能為諸位彈奏?
左王大怒,将她囚禁。不出兩個月,唐娘子便效鴻飛冥冥,自北漢左王府中失蹤。
樂逾卻知道,是顧三之父,前任春雨閣主人聞聽她說“世間已無真男兒”,一個不服氣,竟千裏迢迢奔赴北漢相救。此後雙雙情根深種,娶她為妻,顧太夫人自陳前半生為美色聲名所累,不願再有一個字傳于外人之耳。所以餘生只在春雨閣內,夫妻相伴,畫眉到老。她無所出,顧三是妾侍所生,也無弟子,當世第一的琵琶就此失傳。
如此傳奇,如此美人,顧三隐秘一笑,道:“可惜,不然。她至少遜色給一個人。你猜那是誰?”樂逾瞥他道:“你是說,南楚,容妃?”
顧三撫掌大笑:“正是,知我者莫如你也!”
容妃是楚國已故太子與靜城王的生母,顧三又道:“傳聞靜城王肖母,昔年楚國國宴,我那位養母曾到楚帝禦前獻藝,見了容妃一面。”
樂逾側卧在床上聽他說,神思浮散。容妃封號為“容”,想必是極美的。但是有多美,無從得知。她本是周天子的帝姬,嫁入楚宮,深居宮廷,自是不如涉入漢越之戰的唐娘子為好事者所喜聞樂道。
見樂逾已被勾起興味,顧三曲折道:“歸來後,一月不願照鏡。此後半年,每照鏡,必嘆息。”
何等的美人才能令光豔動江湖的武林第一美人一見之下,自慚形穢,從自矜容色到無法再看一眼鏡中的自己?驚鴻一瞥後的半年,仍每次看見鏡中自己的面容,便止不住黯然神傷?層層鋪墊,只為引出容妃之美。樂逾這時才發笑,道:“照你這麽說,若是美人榜另排一榜男人,這首席你拱手讓靜城王。”
既是把酒論美人,話說到這個份上,顧三坦言道:“春雨閣在廟堂争鬥之中,這場南楚帝位之争,我也押定靜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