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對樂逾固然放心,只是,不知那靜城王嬌生慣養,撐不撐得住。
春雨閣水部的船只封鎖了兩亭山江面,靜城王卻在百裏之外磨劍堂船上。一艘商賈畫舫,舫中正開着宴席。北人裝束的武士手按長刀在艙外圍上三重,水洩不通,卻靜如子夜江頭群峰。舞樂靡靡,蕭尚醴竭力睜眼,手足酸軟,穩住端酒杯的動作。
“我們為邀來靜城王殿下,好一番辛苦,又特意籌辦了歌舞。不入殿下的眼嗎?”莫冶潛不悅地道。他是有幾分媚氣的青年,年齡約略二十歲,與蕭尚醴相仿,卷發披散,堪堪過肩,眉梢細濃,雙目幽深,嘴唇紅潤如塗着口脂,此時穿着一身圓領袍服,暗藍如墨,更襯出一種輕佻的豔與膩。
“哎呀,也是。北人歌舞,如何及得上南人。就讓靜城王殿下欣賞一番南人表演吧。”說罷向武士吩咐:“請師姐來,順便把剩下的那個侍衛拖上來。”
不消片刻,一個靜城王的侍衛便被拖來,身下一路血痕。船艙之中,隔了一扇紗帳,輕紗外的舞蹈尚且未停,身披紗衣的曼妙舞女舉高蓮花一般的紅绫燈,玉臂厮磨,纖影交纏,舞樂幽邃,是莫冶潛的六名傀儡燈婢。倏忽一陣砰亂巨響,侍衛中武功最高護靜城王逃生的那人被掼在靜城王面前的長桌上。那桌是一張銅嵌雲紋理石長桌,桌上二十餘只鼎,珍馐畢備,上首幾只鼎內盛裝烤獐肉、酥牛筋、鹿蹄肉羹、炙駝峰之類菜色。
靜城王不曾下箸,莫冶潛也不下箸。待侍衛一個血人般被扔上桌,那些鼎便紛紛撞落到地上,各色羹湯油醬一應打翻在純白的氈毯上。莫冶潛起身繞到靜城王身後,金線縫凫皮的尖頭靴踩上一只滾兩滾倒扣的鼎,俯身在蕭尚醴耳邊笑道:“真是可惜了,這駱駝還是我在梁城千辛萬苦尋來的,殿下卻狠心不願吃一口。那還是只小駱駝。”靜城王閉口不語。
他自上這畫舫起,就不曾說過一句話。侍衛被壓着,發出呀呀痛極的嘶吼之聲。莫冶潛這才站直,道:“靜城王殿下還是不願告訴我,你在南楚多事之秋,輕離錦京,往蓬萊島一行是為了什麽嗎?”
這侍衛已是活下來的最後一人,護衛靜城王近十年。要殺光這些人,有瑤光姬坐鎮,也折損了磨劍堂四名武士。靜城王定定看着眼前一處,不為所動,莫冶潛嘆息一聲道:“我那位師姐行事太不知變通,咬死了‘刑不上大夫’,更不可折辱一國王侯,不許我下‘酥骨’以外的毒。其實我好玩的藥多得是,總有一種能讓殿下開口。豈不比這樣見血好?”話音未落,毫無征兆地抽出桌上割肉的銀刀,雪光一閃,将那侍衛的一條手臂齊肩斬斷。
熱血噴了靜城王一臉,在他人胸腔迸發的慘叫中,靜城王一時反應不過來,睜着眼睛,殷紅人血便順着他睫毛滴下,刺入雙眼。人生最快意事,莫過于看美人染血,王孫受辱。莫冶潛自懷中取出一張絲帕,先揉成一團擦了刀鋒,才血跡斑斑地展開,作勢要往靜城王臉上拭去。
蕭尚醴雙眸猩紅,冷冷看着他,光芒之烈如有火在燃燒。已是怒不可遏,卻是極美極豔,可驚可嘆。莫冶潛覺得他血污外的半張臉因巨大的怒火失去血色,白得要被血融化,美若刀刃,那刀尖冰冷割入肌理,心底一顫,一時間手竟頓住了。就在這時,裙袂曳地之聲如疾風襲來,莫冶潛退後一步,轉身忌憚道:“二師姐。”
如同一輪寒月升起在水晶殿頂,瑤光姬立在艙外,樓船內燈火輝光都被她一個人壓了下去。武士紛紛躬身相迎,她绛裙拖地,裙擺遍布金縷鴛鴦,衣帶卻是翠中泛碧,纖纖一帶,色如孔雀翎,周身上下豔得出奇,最清淡就是腰間所懸長劍。
可其人着華服,簪寶石,越是裹在一層層的豔裏越是透出一股寒氣。倘若叫她在江頭淩波而去,效仿鴻鳥,蹑足雲中,化身一輪明月,恐怕連高天都要被她寒徹,在這陽春四月降下漫天飛雪來。
瑤光姬環視艙內,道:“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語調平平,不見喜怒,也聽不出嘲諷。那侍衛的舌頭早被割斷,僅能發出嗬嗬喘聲,血從肩膀斷口一股一股地湧出。武士點他幾處穴道止血,莫冶潛不動聲色地将血帕收回懷中,打量着那侍衛餘下的兩條腿與一條手臂,道:“小弟的待客之道,确實不如師姐。”他幽幽笑道:“所以師尊才從來不将那些,不夠光明正大的差事交給師姐。”
北漢國師門下,弟子只是國師的弟子,既不一同受教,也無什麽同門之誼。瑤光姬與莫冶潛素有龃龊,只不過奉師尊之命同行,不能擺到臺面上。兩人彼此相厭,莫冶潛擊掌兩下,六名燈婢即時停止歌舞。艙內落針可聞,唯餘那侍衛粗重喘聲。瑤光姬喚道:“翡珀。”那侍女會意,自取出一塊帕子,上前屈膝,要為蕭尚醴輕輕擦去面上鮮血。素手軟帕還未探出,卻正在此時,蕭尚醴忽地啓唇,低聲道:“瑤郡主竟堪與江湖宵小為伍。”
他語聲緩慢,然而字句清晰。提及莫冶潛所用的“宵小”二字,如同在說一條狗。莫冶潛眼珠轉動,道:“二師姐,靜城王殿下與你真是惺惺相惜!都是貴胄出身,一個是‘刑不上王侯’,一個是‘禮不下庶人’!”
瑤光姬不理他狀似瘋狂,徑自坐下,另一個藍裙窄袖的侍女取小金杯為她斟酒。待斟滿一杯,方才道:“師弟無禮,叫蕭殿下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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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尚醴也喝下杯中酒,雖周身乏力,仍挺直背脊,強撐道:“北漢任江湖人士把持朝堂,只知有國師,不知有國主,又豈是只見笑于我一個人。”
瑤光姬淡淡道:“師命在身,強行請來殿下,我願向殿下賠罪,殿下途中若有要求,盡可提出。然而師尊于我有恩,蕭殿下還是不要在我面前妄議為好。”又轉去看莫冶潛,道:“将‘酥骨’的解藥交出來。翡珀,由你伺候蕭殿下盥洗。”
莫冶潛不敢不予她顏面,從腰間解下個團花八彩小瓶,推開蓋與蕭尚醴嗅了嗅。見蕭尚醴滿面厭煩之色,不聲不響又恨了三分,道:“那麽這個廢人我就帶走了,師姐該不會也要過問吧?”
蕭尚醴體力漸漸恢複,手指也有了知覺,他道:“且慢。”莫冶潛回頭,蕭尚醴道:“瑤郡主先前說我有要求,盡可提出。是真是假?”
瑤光姬道:“當然是真。”蕭尚醴道:“那麽此人……可還有活路?”瑤光姬的侍女上前察看,回道:“血流這麽多,上了阿末脫膏止血,阿末脫膏是藥也是毒,等到傷口爛及全身,變成一灘壞肉,也就死了。”蕭尚醴閉了閉眼,無事一般,道:“不過是個下人,請瑤郡主賜他速死。”瑤光姬道:“如蕭殿下所言。”便有武士拖那侍衛去艙外,莫冶潛嗤笑一聲,也知多說無用。
艙門才打開,江霧漫入艙內。船外山下,是一大片荷葉。
艙內血腥氣淡去些許,無風無月,瑤光姬忽聽得那田田荷葉另一端,傳來搖晃的水聲。
夜色之中,一只小舟擦過紛紛密密的荷葉。一個男聲傳入諸人耳中,莫冶潛遽然一驚,那聲音凝而不散,如在咫尺,說的是:“‘春雨日時,草木怒生。于是乎始修铫耨。’不知是我幸,還是不幸,不修農桑,卻要在此時與人動一動刀兵。”
喚作翡珀的侍女正端銅盆熱水上來,蕭尚醴但覺胸中一顫,不明所以,被那熱霧沖面,眼前模糊,心卻随耳畔話語驟定。
莫冶潛道:“想必是春雨閣的人。”他推窗極目遠眺,只見一艘小船,逐漸在濃霧中顯出輪廓。那小船艙內點着一星燈,懸在夜霧裏閃閃爍爍,飄搖如漫天風雨中的一點燭光。艙外僅有一個人,身披蓑衣,手扶長棹。莫冶潛先看輕這人,柔聲道:“師姐,這功勞你可不要與我搶呀。”搶先三擊掌,六名燈婢同時擡頭,好似頭頂絲線被人拉扯,失魂落魄地飛身出艙。如一把棋子,在樓船上擺出陣勢。
小船停泊,靠在碧荷浦邊,窗外僅望得見荷葉亭亭,圓盤舒展,凝結夜露,翠蓋在江上一直連到山邊。
樂逾先前只道:“客人久候不至,合該我這半路東道主前往迎接。”又見蘇辭纖弱,道:“我在這等着,外面夜深霧重,姑娘先去添件衣。”待蘇辭換了一身雪白厚裘,方才帶着她上了這小船。如今道:“姑娘稍坐,我去去就回。”
江面霧氣沉沉,他的蓑衣外已沾露水。那六名女子卻僅着薄紗,黑發绾成高髻,下擺露出白得泛朦胧銀光的大腿與赤足,面龐神态,更是不似活人。十指如蔥,指甲尖長下彎,染色嫣紅,有如十只鐵鈎。掌中紅蓮花燈閃爍,猛地嬌軀顫動,向樂逾撲來。須臾間幾雙手化成爪,已劃破樂逾肩頭蓑衣。
燈下,船中,靜城王也在淨手。
他體力尚未複原,動作很慢,取濕帕子潔面後,将雙手浸在侍女捧起的熱水中。水珠自指尖滴落,他洗手,如洗玉,一絲不茍地洗一段玉。暖玉溫香,被燈光一映,這雙手由玉琢成,長而不顯柔弱,瘦而不露骨相,毫無瑕疵。
莫冶潛真想把他的手齊齊整整斬下來,耐心等靜城王洗手,道:“外面可是有人來救殿下,而殿下不為所動。”蕭尚醴看也不看,道:“不過是與你們一樣的所謂江湖人士。”
而那江湖人士那一頭,穿梭于美人花燈之中,燈紅粉香,走馬觀花,樂逾只覺她們肌膚滑膩,分明是人皮。索性撞入燈陣深處,衣袍舒展,又被燈婢指爪劃破數道,卻在六名燈婢之中轉了一圈,眼見她們頸後發絲間有細長銀針連成排,刺入後腦。
他既自投羅網,那燈陣自是越收越緊。莫冶潛沒料到靜城王竟答了他的話,怔了一怔。不想就在六名燈婢擎燈收陣的一剎那,他一怔之間,變故忽生。這變故生,是因為樂逾,動了。
他先前未動,探明燈婢受人操縱,無意再敷衍。當下折扇滑落手中,順勢一展,腳便踩在美人爪上,躍起丈餘。那雪白手掌肌膚下掌骨被碾斷,扇風從天而降,一蕩就恣意熄滅四盞花燈,落地之時再信手橫掃,熄滅餘下兩盞,不過兩息光景,燈滅陣敗。紅蓮燈漂浮水面,四散開去。
——正當此時,靜城王擦完那雙如燈下玉的手,反手甩了莫冶潛一巴掌!
他蓄力已久,手上還留有暖熱,一掌打得莫冶潛倒向窗戶。沒人料到他會突然來這麽一出,瑤光姬亦微微怔住。
他與莫冶潛都不精于武功,莫冶潛驚怒萬分,撲上去雙手狠狠掐他脖子。才碰到蕭尚醴頸項,已被一道氣勁彈開手腕,卻是瑤光姬彈指相救。蕭尚醴衣領淩亂,頸間落下指痕。傷了咽喉,盯着莫冶潛,咳道:“刑可上王侯,禮不下宵小!”又取了軟帕,仿佛碰過什麽污穢一般,将打過莫冶潛的手用力擦拭。
莫冶潛怒而譏笑:“師姐眼中只有靜城王,沒有師尊!莫非是春心動了,想做南楚靜城王妃!”瑤光姬道:“你存心折辱,終自取其辱,還要鬧到師尊座前嗎?”莫冶潛轉為冷笑,取小哨吹響,召回燈婢,道:“師姐如此會教訓人,剩下的,就交給師姐了!”
武士撤去屏障,推開艙門,瑤光姬走到船頭。樂逾已回到那小船上,隔江面相望,那樓船上現出一位珠翠煥然的麗人。他一盞蓮燈不放過,卻任由燈婢退走。今夜無月, 此刻瑤光姬行出,樂逾仿若真個是熄去燭火,才欣然望見明月光滿。瑤光姬見他,孤棹江頭,藍衣白袍,生出莫名惺惺相惜之感,道:“閣下不夠憐香惜玉。”意指他打傷燈婢,樂逾道:“總要留得一命在,才好長久地憐香惜玉。”
昔年北漢國師曾與羨魚夫人孤峰論劍,世稱“陸海之會”,因這二人一是陸地仙人,一是海外仙姝。宗師不可全力相博,蓋因絕頂高手相鬥必有死傷,眼下四國各尊一方宗師,無論哪一國的宗師重傷或隕落,四國武林間的平衡都要被打破。
北漢舒國師與羨魚夫人僅論劍三式,不分勝負。因此羨魚夫人雖不将宗師之名放在眼中,平生不曾登雲頂峰以證修為,卻有第五宗師之稱。北漢國師舒效尹所修心法長生訣本來就與蓬萊島樂氏的心法正趣經齊名,江湖流傳,有“正趣境中境,長生天外天”一說。論劍三式,已足以使兩位宗師窺出對方功法的大觀,傳于弟子,絕無認錯的道理。
樂逾雖以折扇代劍,然而一道劍氣,便破燈陣,這修為已可稱小宗師。瑤光姬稍一思慮,就呼之欲出,道:“閣下真是坦蕩。卻不知什麽時候起不以真面目示人,還變作了春雨閣的人?”
樂逾揚聲道:“仙姬能是磨劍堂中人,我自然能是春雨閣中人。你我皆寄情江湖,今宵既已相逢,又何必再多作相識?”唯他稱她一聲“仙姬”,那是江湖上的稱謂。旁人或許不懂,瑤光姬卻驀地心思激蕩,難以言喻。“淩淵”這身份之于樂逾,正如“瑤光姬”之于她。多有人知道她是郡主之尊,可有誰知道這郡主之尊對她而言僅是拘束。
他說相逢何必再相識。——此番相逢,他不當她是北漢郡主,也請她不要當他是海外孤臣樂氏後人。她二人只是兩個江湖人,一個為磨劍堂,一個為春雨閣,不問前緣後果,江頭對峙,遇劍中對手,便慷慨出鞘争鋒芒之短長,人生若能如此,還有什麽憾事?
瑤光姬忽然展顏一笑,她從來少笑,這一笑如冰雪初破,月映寒江。見者皆詫然。她劍名“分景”,自練成起,從未與人一戰。今夜,獨願為颀颀一試霜刃。
瑤光姬款款道:“久聞閣下視劍若佳人,我本以為此番攜‘分景’南下,可與閣下掌中佳人一會。不想閣下孤身至此,難道是不許佳人抛頭露面?”樂逾也大笑:“我觀仙姬的劍,亦是一代佳人。且深藏閨中十五年不肯示人,我又怎麽好意思讓她甫一現世便與吾家青萍論妍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