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瑤光姬道:“那麽該如何?”樂逾道:“我與仙姬賭一局。要是我輸了,即時讓春雨閣撤去鎖鏈,恭送仙姬。我将攜劍護送仙姬離開南楚,三個月內,鞍前馬後為奴為仆,仙姬叫我殺人,我絕不放火。”
這賭注大得驚人,瑤光姬略一沉吟,從容道:“若我技不如人,閣下要請走靜城王殿下,我不會阻攔。且我有生之年,再不入南楚一步。”她遲早是北漢宗師,北漢與南楚必有一戰,卻許下這樣的誓言。樂逾贊道:“好!我不及仙姬豪爽。”
小宗師有“無形真氣”,無需兵刃即可傷人。她見樂逾以扇代劍,也解下長劍,侍女肅容捧起,自袖中取出一段白绫,玉指一撫,舉起一只瑩白手掌,道:“與閣下擊掌為盟。”話音未落,掌力送過江面,迫起水波直奔小船而去!将船推後數尺。樂逾道:“便請蘇姑娘做個見證。”一踏船頭,那股退勢乃止。
春雨閣水部的大船已無聲無息停在兩旁,隐沒于濃霧之中,船影好似樓閣。他解下蓑衣,手腕抖開轉瞬便披在蘇辭身上,方才隔着雨蓑抱她個滿懷,再一踏步,縱身躍上春雨閣船頭。也就在他堪堪離開小船之際,那艘小船抵不過兩股力道相纏,碎裂開來。
蘇辭繡鞋離地,疾飛了一回,手指攥緊蓑衣。樂逾匆忙救她之餘都體貼入微,顧及男女大防,此時一笑道:“久聞姑娘技藝入神,能否專為在下彈奏一曲?”她從容一點頭,樂逾就不見了。
瑤光姬自創一套劍法,名為“搖落劍法”。方才江上翻船覆浪,樂逾折扇未展,那條白绫已如靈蛇向他襲來。無聲無息,如影随形。袖中白绫僅長數丈,绫上內力卻浩然不盡仿佛可以覆蓋千裏,白绫過處,一江江水被無形刀劍劃開。
樂逾道:“好!”瑤光姬與他何其相似——他與她皆是在狹小處境中領會小宗師境界的人,他在萬卷書庫身困頓,她在閨閣之內坐牢籠,屈就一方鬥室,胸中卻不平不息,在狹隘中思天地之浩大,在極靜中悟出極動的一擊。十年磨一劍,舉世人不識!其中苦寒,忍耐下來實在是一種摧殘人心的折磨。
樂逾要如何抵擋她這輕而冷,飄在水上宛如故夢低徊的搖落一劍?
正在這時,琴聲響起,蕭疏清冷,奏《羽調易水》。樓船之上,橫江的鎖鏈寒意刺骨,《羽調易水》曲藏殺氣,蘇辭指下冰涼生澀,卻如應承樂逾那般,在船頭獨坐,橫放七弦琴,引手推手之間一絲不錯。曲聲潛入荷葉瑟瑟的江上夜晚,折扇飛出,纏上白绫,越纏越緊,兩人真氣纏繞,江水湧起接連不絕的大浪相撞,攪得兩船驟然被推開。
那白绫越扯越緊眼見要崩裂,卻在此時,樂逾忽地一笑,瑤光姬有“搖落四劍”,他也曾自創“神字三式”,傳聞他殺天山蠱王,就憑第一式“神鷹”,這一式取“神鷹夢澤,不顧鸱鳶。為君一擊,鵬抟九天”之意。一連幾道劍氣打向江水,豆大的水滴濺起迷住人眼。瑤光姬雙目一厲,排山倒海千鈞之重壓來,江濤如百萬雪獅狂奔,白绫來不及将樂逾纏成蠶繭,已被扇鋒撕出一條長口子。折扇自那縫隙穿出,到眼前一閃,瑤光姬方才看清,寫的是:“萬般變化皆在我,功奪造化無不可。”
劍道有無情之道與有情之道,無情之道一招一式皆有定式,有情之道千變萬化。
瑤光姬急急避開,足踏桅杆,回縱白绫與折扇對撞,廣袖四散猶如孤雁臨風回唳,卻是砰然巨響!波濤如沙丘倒散,船桅折斷,江水倒灌上船,劍氣蕩開,沖擊船上之人,咚咚四五聲響,有人墜入水中,兩人亦身形晃動。扇面裂,白绫斷,樂逾負手立在磨劍堂船頭,折扇扇面挂在扇骨上,卻又飛回他掌中。
僅論劍一式,代劍的兵刃雙雙損壞,何以為繼?衆人不明所以,但見這二人甫一相接便乍然分開,一場交鋒在《羽調易水》撥弦間戛然而止!都屏息凝神,無論磨劍堂還是春雨閣都有所共識,今夜發生之事,或許要成為來日一折江湖傳奇。
獨有兩個人例外,一是靜城王蕭尚醴,他不喜江湖人士,可不知為何,見到樂逾,茫茫然就心潮澎湃,無所适從。另一人卻是一直留意靜城王的莫冶潛,他不知曉那一雙情蠱,只當靜城王端着冷漠矜貴的架子,內裏也焦急盼望有人前來營救,真是婊子立牌坊。他看似漫不經心地飲着酒,卻趁靜城王終于望向艙外兩人身影的那一剎那,暗暗将兩粒米珠大小的殷紅藥丸投入靜城王與他那郡主師姐杯中。
艙外塵埃落定,《羽調易水》仍未歇。此間勝負,唯有那論劍的二人能知。瑤光姬一時也宛如松弛,聽那曲聲半晌,自嘲道:“我是小宗師中第一人,竟不是小宗師中劍術第一人。”她習劍是無情之道,樂逾是有情之道。今宵并非有情勝無情,若她放手一搏,樂逾絕不是她對手。她卻強壓內力,只比劍術,才知她胸中意象浩瀚,氣象無窮,劍能施展出的,只有五分,樂逾卻有七分。
瑤光姬斬斷傷懷之念,道:“這一劍是‘神鷹’?”見樂逾笑認,輕哂道:“再比下去也是無益。”言下無再争之意,一拂袖仍不免望那寸寸委地的白绫,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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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真一戰,她能勝樂逾,因她內力遠比樂逾深厚。可在論劍中為求不敗,以內力強橫壓服他人,她不屑為此,天下間任何一個醉心劍道的習武之人都應不屑于此。她有這般胸襟氣魄,舍棄內力優勢不要,取自身之短博他人所長,一心求敗,知不足更進取,世間有幾個須眉男兒能做到?
樂逾看在眼中,但覺敬佩之餘,心疼不已。這佳人肌膚滑膩,修眉鳳目,雙眸如煙,十指如筍,卻是名動天下的“瑤光姬”。這樣的女子一定很不容易,也一定不肯要旁人施予憐惜。樂逾不計較屈身折腰地将那兩截白绫捧起,拍開浮塵撣拭,雙手奉上,道:“唐突佳人已是彌天大罪,多謝仙姬手下留情。”
瑤光姬道:“我不曾讓你。”取過白绫,道:“技不如人,天外有天,我今天才算見到了。如今,你要帶走誰,悉聽尊便,我自會回昆城向師尊請罪。”在北漢國師面前,她會一力承擔縱走靜城王的過失。磨劍堂武士不必再阻擋樂逾。這是為樂逾節省功夫,也是為他們保命。言畢負手轉身,走入艙內,樂逾随之步入。
一扇射虎人像畫屏後,艙內原本鋪着雪白氈毯,如今燈火通明,映照滿地肉油血污,鹿蹄駝峰之上赫然躺着那條斷臂,焦香之中彌散淡淡血腥。紅唇深眸的青年臉上掌印還沒有褪去,浮在左頰,色若桃花。一名燈婢跪着他腳邊,他便将穿靴的腳擱在那燈婢雙手上。
琴曲在這時停下,樂逾半點沒有察覺。瑤光姬已落座,另一頭是靜城王。她已堪稱天香國色,可與靜城王相對,他燭光下的容顏竟如在深夜生出一片绛雪映白日,雲霧蒸霞蔚,縱天花齊齊墜入世間不足以比拟。兩人容貌隐隐相争,美豔光盛不可直視,互不相讓分毫!樂逾被那容光所迫,險些倒跌一個跟頭,震驚半晌回過神來,又在心裏嗤了一聲春寶:果然是乳臭未幹,不解風情!害他對靜城王的容姿毫無防備,大吃一驚。
這一驚是驚豔。
蕭尚醴心中如鼓,強作鎮定地将面前一杯酒喝下,試圖以此平複心境。見他喝下,莫冶潛悄然而笑,冷冷地望向自己那位師姐,生出些許惡毒快意。
此藥名為“情根”,他找來找去這麽多年,才找到兩粒。服下兩個月後,不知不覺,就會“情根”深種。到時只需以一點特制的引子即可催動中毒之人的情欲,情根深種,非珠胎暗結不可解。所以“情根”沒有解藥,這時不時發作的情欲,總要到中毒之人,或是與中毒之人交合的對象懷上身孕,方才不藥而解。
他曾真心仰慕她,她卻從未看過他一眼!莫冶潛原本想讓這師姐懷上自己的孩子,躊躇許久,仍不敢親身上陣,如今便宜了靜城王。這郡主師姐若是幹下未婚失身且懷上南楚靜城王之子的醜事,雙雙身敗名裂,哪怕她是小宗師都無可挽回。莫冶潛只道她畢竟是個女人,遭這麽一回,更是今生今世都沒有可能登上宗師境界了。此舉雖然冒險,可對她的恨意終究占上風,還有兩個月,他自可以悉心布局,推給靜城王又如何。
莫冶潛只暗自情急瑤光姬仍未喝下杯中酒,卻不料那邊,樂逾終于自那兩位美人身上收回目光,将雙眼投到他身上,道:“想來這位就是仙姬的三師弟,莫公子。”他站在銅桌之前轉着折扇,莫冶潛竟有些坐立難安,聽他道:“我觀磨劍堂這一路的行徑,不似‘瑤光姬’手筆,就是三公子你在背後出謀劃策吧?”
莫冶潛勉強道:“閣下謬贊。家師與……令堂算得故交,此番前來并未拜訪,不過今天也算問候過了。”樂逾忽地一笑道:“可我其實,不喜歡北漢國師的高足在我家門前來去自如。”莫冶潛情急去看瑤光姬,可她紋絲不動,如若不聞。他幾時對人低聲下氣,也冷笑道:“此處已在蓬萊島外八百裏外,閣下的手未免伸得——”
樂逾輕笑一聲。那是一聲氣音,仿佛在笑什麽趣事。輕輕落在蕭尚醴耳邊,他耳廓都是酥麻的,心中卻忽然一緊,之前刻意只望窗外,餘光只看見這人衣擺。蕭尚醴直覺有異,恰恰撞入樂逾眼中。如聽一聲裂弦,這人眼神銳利,身材修偉又神态蕭散,就與蕭尚醴對視,頭也不轉,投扇飛出。蕭尚醴打了個冷顫!那柄折扇疾飛,飛向莫冶潛,勁風之盛竟是要将人當場格殺!
折扇飛出,燈火驟滅,莫冶潛一聲慘叫,卻是瑤光姬将他一扯,華服廣袖鼓蕩,卷起那柄盤旋的折扇,轉瞬之間,字扇被強行收攏在盈盈素手中,她垂下廣袖掩去手指,全力奪下此扇,蒼白指尖竟因疼痛顫抖不止!
“仙姬這是何必。”樂逾背對蕭尚醴,仰頭道:“莫說八百裏,南楚東吳,這半壁江山,何處不是我家門前?”他殺莫冶潛不成,反倒擔心小靜城王有失,憐心頓起,把蕭尚醴牢牢擋在自己身後。莫冶潛驚魂未定,喘息連連,瑤光姬道:“閣下這是什麽意思。”樂逾道:“我本想将這字扇送予仙姬留念,不想它已損毀。”
“就不怕人議論閣下恃強淩弱嗎?”
“恰好相反,我偏就喜歡這樣恃強淩弱的聲名。”
蕭尚醴被他護得嚴嚴實實,只覺他如神人一般,可樂逾蓬萊島主身份在言談之間顯現,朝廷江湖泾渭分明才是正理,蕭尚醴心頭紛紛亂亂,五味雜陳。瑤光姬終道:“閣下不顧及他是宗師的弟子,不懼結怨于宗師,我卻要顧及他是我師尊的弟子。”
“好。”樂逾道:“念他初犯,我給仙姬面子。只要他兩根手指,一根給南楚,一根給春雨閣交差。”瑤光姬的侍女送還折扇,樂逾不憚與任何人結仇結恨怨,抵扇在掌心敲了兩下,掃視莫冶潛道:“怎麽,是要我親自動手,還是你們自便?”
莫冶潛仿佛吞下一團炭火,瑤光姬全無回護之意。他胸腔贲張地喘氣,從武士腰間抽出彎刀,一刀切下左手無名指與尾指,兩根手指斷在第二指節處,骨碌碌分開滾落地下。劇痛之下,姣好五官都已變形,匆忙往斷指處灑一層藥粉,舌尖都咬出血。血成團湧出藥凝不止,滿頭冷汗之中,卻聽樂逾俯首對着他道:“莫公子最好不要再入中原,也不要再讓我見到,否則我見你一次,斷你一條手臂。說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