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折扇上壓了一枚顧三的私印蓋的一個章,陽刻三字殷紅篆書。殷無效心道:你是拿着雞毛當令箭,存心占春雨閣便宜。本意幾句話打發走樂逾,不曾想聊到日暮,他自己遣人搬了兩張竹床,擺到池塘邊,夜間的紫玉蘭花樹下,與樂逾飲酒乘涼。

殷無效是樂逾所識的醫術最高,也最乏人問津的大夫。次日晨起,樂逾拎着扇子踱出去,殷無效捧一碗米粥專注讀醫書,樂逾道:“你就清貧到這個地步?”殷無效道:“清貧是福。淩先生要是嫌太素,不如我給你多加兩粒十全大補丹?”

樂逾推門就走,殷無效面露喜色,道:“淩先生已決定搬走了?”樂逾道:“殷大夫未免想得太美,我去更夜園。”

更夜園如其名,入夜燈火輝煌,焰火閃爍,白日卻蕭索,園內疊山造湖,華樓高閣,斷斷續續的舞樂随風飄來。柳堤白沙盡頭,一座曲折長橋連接水榭,水榭背後停着一架畫舫似的建築,上書“淑景”。

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鬟引一個面目平平,身材卻高大挺拔,舉止脫略不拘的男人到了外間,輕聲一喚,飄出一個至多十五歲的小丫鬟帶他入內,悄悄道:“娘子,淩先生來了。”

卻見一個黃裙丫鬟,樣貌楚楚,腰間一個淺紫絲帶打成的絡子袋,小手從中捏出一柄镂雕象牙梳,為聶飛鸾理鬓。聶娘子一把膩黑長發垂在绫衣上,愈發顯得頭發豐潤,轉過面來,臉龐俊俏,瑤鼻檀口,雙眸湛然多情,道:“妾身昨夜做了個怪夢,夢見這更夜園四月飛雪。”樂逾随丫鬟推窗向外眺,道:“滿園堆絮,比拟作四月飛雪恰到好處。”

聶飛鸾道:“更怪的是,這更夜園來的都是客,卻有人持什麽定情信物要見妾身;以往只有客人捧着黃金刀幣到這淑景舫花費,卻不料今日有人要從妾身這小小的煙花女子這裏拿錢。”

丫鬟退下,樂逾道:“這筆賬可得記在你們主人顧三公子頭上。”攬住她腰身,聶飛鸾依偎道:“先生這良心長得不好,心裏沒有妾身。理應重罰。”

室內薰籠香暖,樂逾道:“今天不是時候,既然賞臉,這杯罰酒我一定喝。等安排妥當,我會再來拜訪,屆時只要能對着你這美人,罰我守着你徹夜坐到天明我也心甘情願,還要感恩戴德。”

聶飛鸾笑道:“這些年不見,淩先生面容改不改不好說,性情倒是一點不改。還是一見美人,就按捺不住舌底湧泉似的甜言蜜語。叫人見了你恨都恨不起來。”樂逾卻挑起她下巴,突然道:“也不是全然如此。大多數美人,如你,我且敬且惜,最近卻也有美人,是我既想欺負,又有些可憐的。”

聶飛鸾一怔,把那句既想欺負,又有些可憐翻來覆去念了幾回,心間一動,暗道:真不知是誰家的女兒,已有這樣的福氣了。

這一日,也是午後,靜城王蕭尚醴帶一行人前往春芳苑。太子薨後辜浣自請移居春芳別苑,搬離東宮。平日深居簡出,服色素淡,只時常入宮侍奉容妃。自她将“長命蠱”授予蕭尚醴後,一病不起,太醫日日來診脈,這兩日才剛剛好轉。

蕭尚醴此番前來,雖說主要是探望待他如母的太子妃,卻也有一小半,是為了那……狂徒。樂逾有言在先,要是再相逢早,就是明日。如今已到了明日,蕭尚醴疑心他已在昭懷太子妃府上,故而出宮也不休息,強作無事按下疲憊,再換馬出行。

一行人緩緩行到春芳別苑外,此處是賜予昭懷太子妃養病的別業,丘陵低緩,杏花迷眼,兩排奴婢在外恭候。為首是一個模樣娟好,年約三十的女子,是辜浣自東宮帶出的掌宮女官史宜則。史女官帶四個侍女斂衽道:“殿下一路辛苦。”

蕭尚醴扶她起身:“免禮,阿嫂如何了?”她一面回話,一面迎蕭尚醴分花拂柳入內,春芳別苑內處處如常,可是并沒提到有客登門。蕭尚醴正是心焦,卻不知他又跑去了哪裏!

太子妃倚靠在床頭,寝衣白,襯上肌膚如雪,整個人如冰如雪,容易消融。露出的手腕上戴一只絞絲白玉镯,镯本就小,手腕更消瘦。但她雖病弱,卻溫柔安詳,只是目中常有多憂多思的神色。因體弱不能誕育子嗣,比蕭尚醴大十二歲,長嫂如母,初見當年粉雕玉琢的幼童便生出無限欣喜,如今強自更衣起身,憐愛地與他說了好一會兒話,詳細詢問蠱蟲一事以及他與樂逾相處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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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浣冰雪聰明,又對樂逾的為人知之甚詳,蕭尚醴言談間草草帶過,對他有些憤懑,是她意料中事。她望着這坐她身前,面龐上一片孺慕的少年,又想到已十餘年未見的樂逾,不由輕輕一嘆,還是溫言軟語,笑着問蕭尚醴:“小九與那蓬萊島主相處,覺得他人品怎樣?”蕭尚醴念頭幾轉,最後忍着道:“有才能而無德行,輕狂放浪,無法無天。”

辜浣只道:來日方長,他們有的是時候相處。假以時日,小九定會對逾弟改觀。就不再多提,柔柔一笑,留蕭尚醴用點心罷了。

小幾上梅花盤擺着玉蘭餅等五色點心,侍女沏了花茶。時已黃昏,外間忽然一陣喧鬧。侍女回報,有人醉酒翻入苑牆滋事,侍衛正待捉拿。她一驚,随即莞爾,沖蕭尚醴道:“這個人,我看他們是一時半會捉不住的。”

蕭尚醴冷哼一聲,道:“他居然敢鬧到阿嫂這裏,仗着有幾分交情,不把我大楚皇室放在眼裏!我先去看看,阿嫂可以慢一步再來。”嘴上萬般厭惡,人倒是一馬當先風卷殘雲似的奔到庭中。辜浣但覺愕然,片刻間也無暇深思。

蕭尚醴沖到庭外,侍衛已架上箭圍了三重,箭尖指向同一人。庭外杏花如雪,一片片一堆堆深淺各異,開到粉白。箭尾白羽也是潔白。

一個身姿修偉的人影從圍牆花樹上一失足,滑倒跌落在地。蕭尚醴回頭厲聲喝道:“給我退下!誰敢放箭!”侍衛連忙退開,樂逾摔倒後就席地而坐,看樣子醉的不輕。依他的身手縱使爛醉被團團圍困也絕無危機,蕭尚醴關心則亂,面孔煞白,目中含怒,先前狠狠一拂袖,竟讓春芳苑侍衛都剎住手,左右對視,紛紛拜倒,口稱“殿下”。

九殿下靜城王本就是天子的愛子,諸王皇子中唯他一人是在大興宮皇帝身側長大,封靜城王開府外居後,還時時進宮賜膳甚至留宿禁中。一陣甲胄觸地的聲響驚醒蕭尚醴,他想要皇位,必須招攬人心。

衆人以為他要發作,不想這靜城王殿下站在諸人之中,卻道:“你們做得很好,應當如此。一心護主,忠勇可嘉,都起來吧。傳本王的話,今日在場人等,下去後全部賞俸。只是這人與本王相識,虛驚一場,沒有大礙。此事就不必傳開了。”

太子妃姍姍來遲,換一身如雲春衫,玉頸颀長,香肩如削,全裹在一件湖色的披風裏。史宜則攙扶她行來,裙裾都不揚,步态好似淩波的仙娥。聽聞蕭尚醴處事,檀唇一彎,止不住地欣慰。

史宜則感慨萬千,輕聲道:“九殿下如今也有幾分太子殿下當年的樣子了。”辜浣拍了拍史宜則扶她的手,道:“傳下去,我再加一份賞賜。”

那一邊,蕭尚醴彎腰扶起樂逾,還沒抓住他已聞到他身上酒氣逼人。蕭尚醴壓着聲音喚道:“淩先生……你還起得來嗎?”樂逾依舊戴着面具,面帶塵土衣沾泥,一把捉住蕭尚醴的衣袖,睜開雙目,蕭尚醴心中一怕,那瞳孔利得如萬千刺人針尖齊齊紮來!

樂逾不依不饒道:“這是哪家的小美人,我見過你。”蕭尚醴惱道:“夠了!”卻甩不開他的手,不得已支撐着這個人。

辜浣上前溫柔端詳樂逾,好像長姐斥責家中頑皮的弟弟,道:“可以好端端地來見我,非要這麽鬧一場。你這脾氣和當年一模一樣。”樂逾扶住圍牆,推開蕭尚醴,道:“我一定是在夢裏。——若不是夢,這麽多年,你也一點不見老,還是當年那樣。”

蕭尚醴被他一推,厲聲道:“淩先生放尊重些,這是昭懷太子妃!”樂逾笑道:“喝醉的人不知道什麽昭懷太子妃,只知道美人!”忽地招來蕭尚醴靠近,語氣輕佻,道:“過來我告訴你……南楚的靜城王,就是個小美人。”

辜浣聞言詫然,她知道樂逾喜歡美人,喜歡打趣美人,卻僅限于女子,從來沒有不停地拿這美人二字打趣男人過,眼見蕭尚醴挂不住臉皮,她打個圓場,笑道:“又胡言亂語。”要侍女左右攙扶樂逾去休息醒酒,走過蕭尚醴面前,卻聽他呓語一般道:“是小美人……不是大美人,大美人是用來哄的……小美人是用來疼的。”蕭尚醴留在原地,呆立一陣,神不附體早早辭去。

次日天明時分,春芳苑內一條廊上,兩個侍女持燈引路代辜浣邀樂逾酒醒一敘。

辜浣日常起居在杏花深處,樂逾邁步入廳,便半仰半坐,毫不循禮。隔一道珠簾,辜浣示意史宜則退下,苦笑道:“逾弟。”

猶如一切還是當初,樂逾道:“免了。家母與太子妃斷絕了母女情分。”她唯有改道:“淩先生。”又道:“先生一路護送靜城王回京,昨天看來,靜城王好像不是很喜歡你?”

樂逾道:“不如說是厭惡。關我什麽事?難道我就很喜歡他嗎。我又不是金子,是金子還有人嫌俗。”辜浣微笑道:“小九雖然不是很喜歡你,卻很尊重你。昨日你被侍衛誤當成刺客要拿下,是他第一個救你。”樂逾哂道:“我要人救?”

辜浣怔怔一嘆,道:“我知道,你對我有氣,這氣你何苦發在他身上?”她話聲很輕,卻引發樂逾怒氣,道:“若我真氣你,你把長命蠱給誰,我絕不過問,更不必理會你的死活!你将蠱蟲讓給他,又讓他來蓬萊島找我,不就是要我知道他在你心中重逾性命,逼我不得不為了保住你的命,跟他入錦京走這一趟?囑咐他一路禮賢下士,你又為什麽,當我不知道?”

辜浣被他字字誅心,胸中隐隐作痛,呼吸急促,便如一朵臨波照水的芙蓉花眼見要凋零在蕭瑟寒風中。樂逾臉色頓變,不顧男女之防,一把将她抱住。那珠簾叮铛亂響掃成一片,席案上青玉盞銅香球骨碌滾地,近身侍女大驚跪倒,惶恐地上前呼喚。

她手腕纖弱,套有一枚凝脂似的玉環,觸手與肌膚一般發涼,樂逾後悔莫及,扣牢她右腕輸入一股真氣,疾道:“平時心悸吃什麽藥,還不端上來!”渾然忘卻方才争執,只要她無事,只要她無事。辜浣一時半會說不得話,如雨如霧的雙眸緊閉,纖細手指雖無力,卻抓住樂逾衣襟。樂逾恨不能以身相代,懷中她已消瘦如一片羽毛,不住道:“忍一忍,忍一忍……”

真氣涓滴不斷地傾瀉,把脈象導回正途。她右腕向外抽,不讓樂逾再損傷真氣。史宜則步伐急切地取藥奉上,哭勸道:“主子,張嘴!”她勉力含在口中,方才的青玉盞已打碎,一裂為二,史宜則另取茶盞盛溫水送至口邊,服侍她飲下。

樂逾張口欲語,勸一聲:阿浣,随我回蓬萊島。哪知她強睜雙目,第一句話,氣音微弱,樂逾附耳去聽,她竟道:“……靜城王雖被嬌慣,小處任性……可大事上深明理義,臨大節而不可奪……”

她用的是“靜城王”,而不是“小九”,為表此言公允,絕無偏私。樂逾臉色鐵青,曾将他視如親弟的人,竟為另一個不相幹的人算計他,甚至算到不惜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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