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窗外下起一陣小雨,她與他靜靜聽着,猶如回到當年島上,雨天她總是接了雨水研墨,提起筆教他們,“薪池,好墨要細潤無聲”“逾弟,寫字需這樣運筆才好”。她一旦有了氣力,讓史宜則抱擁着伏到一張竹榻上,兩名侍女又抖開薄毯輕輕蓋在她身上。

樂逾遠望道:“我答應顧三,三個月內,只要你們南楚皇位之争一日沒有完結,我就保靜城王蕭尚醴一日不被暗殺謀害。這是我一個人的承諾,與蓬萊島無關。我給你三個月,思量好安排好三個月後随我走。你不放心蕭尚醴,我連蠱蟲都可以不從他身上取出。回到蓬萊島,我自然會找到別的方法給你續命。然而三個月內你若不顧惜身體,我就叫南楚皇室給你賠命,你盡可以一試。”

辜浣蹙眉道:“逾弟!”樂逾道:“你用性命逼我入世,我就不能逼你離開錦京?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君子了,我不是薪池。”

轉身要走,衣袖卻被辜浣虛弱地牽住。她有一雙明亮哀婉的眼眸,樂逾道:“阿浣,你最好不要再說服我。你不提靜城王,我還能多念幾分昔日的情誼。”邁入牛毛似的春雨中,幾個起落就不見了。

醫館外的街道上總是充滿叫賣聲。人潮來往,清晨是賣杏花,過一會兒是賣糕餅鮮果。車馬辚辚,偶爾有幾聲話語孩童叫鬧。後院的門內,挂着一盞六層的銅風鈴,有風刷刷地吹過叢竹,鈴聲也随着叮叮響動。

殷無效正舉一把傘,在自家竹林中,拎小鋤頭與提籃挖筍。樂逾在他背後,他頭也不擡,道:“咦,淩先生回來了,姜湯在石桌上。”

樂逾周身上下半濕,發絲上全是針尖大小的細碎水珠,聽聞這話,席地而坐在竹葉泥地上,看着殷無效鋤地,道:“殷大夫怎麽知道我沒帶傘?”

“一個人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會想淋雨的。”殷無效同情地道:“而一個人發現自己被青梅竹馬如昭懷太子妃,和知交好友如顧三,聯手算計以後,總會心情不好的。”

樂逾道:“殷大夫感同身受,這是肺腑之言?”殷無效道:“也不能說感同身受。”将挖出半截的筍用手扳松,像接骨一樣整只取出,帶着濕泥的筍放入籃中,接道:“畢竟,孔非病也好,殷無效也罷,背後都沒有一個蓬萊島一般的組織值得人這麽算計。”

樂逾聽着,這竹林裏滴雨又落竹葉,不多時殷無效柔順微卷的黑發與衣上已落了尖長的幾片,四周一片鮮竹清香。殷無效放下鋤頭,道:“不過,你的反應,确實比我預料得小。沒那麽在意嗎?”

樂逾道:“顧三算我,我不很在意。顧三本就比我精明,他是什麽樣的人,與他結交時我已經知道。他算我是真心,與我結交也是真心,我何必苛求。天下間春雨閣主人顧三公子唯一不會算計的一個人,大概只有他的藤衣了。”

殷無效道:“你我同病相憐,不惺惺相惜也就罷了,你何苦戳我的痛處?”樂逾也不再争,道:“好吧。”

他向後倚靠在一塊半人高的山石上,仰頭望竹子頂稍漫下的雨絲。

顧三對樂逾直言過為什麽把寶押給靜城王,他說:你信不信,我數年前,曾以布衣身份入京,與先太子一晤。

只是一次會面,春雨閣主人便為南楚太子殿下折服,從此鼎力相助,先太子得春雨閣,等同于贏得南楚武林的半壁江山。

顧三說:若是太子殿下還在,他自然是別無疑問的人選。不怕你笑,當時我想,只要他能活到六十歲,且不昏聩,你我有生之年,足可見中原歸楚。北漢也要蟄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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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逾道:可惜這麽個你恨不得捧上雲端的人物,偏偏死了。

南楚北漢有世仇,當年昭懷太子代楚帝去勞軍,回程路上暴病猝死,用膝蓋想都知道其中必定有古怪。

周室分出的三國內,至今有許多人盼望周天子的血脈一統中原,周室已絕子嗣,容妃便是楚帝搶先一步娶入宮中的末代周帝姬。如今還懷有周天子血脈的諸國王孫公子裏,以靜城王身份最高,血統最純。要是在他争皇位的當口,能得到周天子的海外孤臣蓬萊島樂氏歸附報效,靜城王大義名分已定,不說楚國帝位在望,就連中原霸主的地位都能名正言順地争一争。

樂逾這時便覺得不勝其煩,他不是不理解為何辜浣、顧三都想拉他上同一條船,只是實在不願牽涉入楚國帝位之争。蓬萊島本就是各國朝堂外的一方淨土,每一代島主都在盡其所能守住蓬萊島置身事外的潇灑,照拂那些已對各國朝政心灰意冷,移居島上寄身江湖的人,使他們不重被各國掀起的風浪吞沒。可他這島主做得不及他母親,不及他外祖父,不及每一個曾高卧于鯨鲵堂中的樂氏先祖。

樂逾道:“我當真發現,一切有因才有果。如果我不入錦京,就不會陷入這種境地;如果我不種情蠱,就不至于非入錦京;如果我不遇到顧三,就不至于去找情蠱;如果辜浣不天生體弱,我也不會出島遇見顧三。最後終歸要說到如果母親不将辜家那一對姐弟帶上島,不與我相遇,就不會有後來所有事。”

殷無效眨眼,道:“你這是……難不成在怪罪令堂?”

樂逾道:“我怎麽敢——我轉念一想,若沒有遇到那對姐弟,确實這些麻煩都不會發生;但如果遇不到他們姐弟,我豈非少了一位青梅一位竹馬,以及顧三那個所謂‘知己’?若是要拿青梅竹馬至交好友去換,我寧願這些麻煩都來找我。”

殷無效拍拍下擺,提着竹籃起身端詳他,看他那模樣,不由明褒暗諷了一句:“閣下真是想得開。”樂逾不以為忤,道:“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遇見你殷大夫。”

殷無效背後一陣發麻,若有所思道:“你連被親友算計都能想開,我還沒問過你,對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麽?武功嗎?”樂逾道:“并不全是。武功再高,無非是保有我真正想保的東西的手段。”

殷無效“哦”一聲,道:“那你真正在意什麽?”

樂逾大笑。

“我在意一生能不能有花有酒有劍,有一匹快馬,一個美人,能在山水之間。最好相交滿天下,茶友棋友酒肉朋友,再來幾個時不時給我找麻煩的知己,幾個半輩子分不出勝負的對手。我最在意能不能過得自在。”

殷無效一怔,便也輕輕一笑,道:“入得錦京,你還想過這樣逍遙自在的日子?”樂逾回道:“自在在心,又豈在身。”輕而易舉駁了過去,殷無效倒也無意與他糾纏身不自由,心如何自由,話鋒一轉,道:“閣下就沒想過,我這個北漢國師門下棄徒也在算計你嗎?”

樂逾席地而坐,自下向上看了他一會,催促道:“去洗你的春筍吧。無論是誰要算我,總得我先心甘情願被算才行。”

樂逾在竹林中坐了一會兒,只等殷無效燒湯。不想不到一盞茶光景,殷無效踱過來,遞他一本冊子。樂逾道:“湯呢?”殷無效撐着傘無辜道:“還在火上。你先看看這個。”

與此同時,梁城春雨閣內,書齋內博山爐熏香缭繞,顧三也輕輕放下同一期《蓬萊月聞》。

“那位辜先生果然名不虛傳,我先前還存着看熱鬧的心,想看他為‘淩淵’頭疼,不料他竟把這破鍋扣在我腦袋上。”顧三想來想去,竟沒辦法不接。

《蓬萊月聞》那一頁畫的是夜晚江頭,鐵索冰冷,兩船相對,提曰:天上孤星,海外浮雲。天上孤星自然是指“瑤光”星,而海外浮雲,顧三腹诽,除卻那朵現今已飄在錦京頂上的烏雲,不作他人想。

蓬萊閣有慣例,從不記自己閣中人在江湖上的行徑,譬如昔日羨魚夫人的種種,《蓬萊月聞》應當是知之最詳的。研究江湖經傳的人衆所周知,江湖史筆以《蓬萊月聞》最翔實可信,鮮有謬誤。可二十年餘年前《蓬萊月聞》對自家島主羨魚夫人一字不提,好事者欲追前島主事跡,唯有去翻語焉不詳的《武林志》《誠齋敘話》。蓬萊島樂氏二百年間共有登宗師境界者十餘位,在江湖中卻僅存一團又一團疑雲。樂氏于武學一途有世人不及之處,又因坐擁蓬萊島,幾乎壟斷海外至中原的商路,富可敵國,是故上至各國國主,下至諸門派,都對蓬萊島且恭敬且忌憚。

引樂逾阻瑤光姬救靜城王,是顧三的謀劃,為此他将春雨閣錦京天部拱手讓人三個月。這買賣雖不賠,可對他顧三公子而言,也不夠賺。他有心看蓬萊島一場好戲,看辜薪池如何在保《蓬萊月聞》一字不虛的前提下,記那個憑空冒出,可在嘉陵江上一劍逼退瑤光姬,并使她立誓有生之年絕不再南下渡江的“淩淵”,還能使江湖中人信服。

卻未料辜薪池筆尖一轉,真是以鴻毛搏千鈞,對“淩淵”其人,只輕飄飄寫了一句:春雨閣主人摯友。

所有對“淩淵”心存疑問的人可不是都要來問他春雨閣了!

顧三被打個措手不及,只得認下這筆倒黴糊塗帳。誰叫這蓬萊島字號最響亮的兩個人有志一同訛上他了!藤衣呈上幾張名帖,冷冷道:“自公子手上新一期《蓬萊月聞》印訖至今,不過半日,已有三份匿名帖來問‘淩淵是誰’,方才又有兩份,連匿名也不要了,直接署了北漢講武堂與東吳萬珍樓的款。公子要如何回複?”

顧三悵然地摩挲腰間玉佩,道:“只有……唉,不必一一報價了,挂出牌去,此一問亦屬萬兩黃金之列。”藤衣遲疑,道:“公子,若是如此,難保江湖中人不揣測你故弄玄虛。”

“可我又能如何?”顧三嗟嘆:“總不能直言,‘淩淵’即是樂氏島主?樂逾覺得他虧了,我還覺得我虧了呢。不過,”他悠悠含笑,雙眉就化作遠山,“要是能為靜城王争取到蓬萊島這個奧援,我這一番‘萬兩黃金’的造作倒也造作得不虧。”藤衣被他眉眼之間的舒心惬意迷住,不由得睜大眼睛:“那麽公子以為,靜城王殿下能夠贏得蓬萊島主歸附?”

顧三溫柔耐心地望着她的雙目,說與她聽:“歸附不一定。靜城王要是夠聰明,自然會摸準樂逾的七寸。更何況他聰不聰明不說,那位太子妃對樂逾所知甚深,必定會為小靜城王出謀劃策以收服蓬萊島為己用。你我且看着,樂逾總以為他能置身事外,可我看來,只怕從與靜城王傳話交談起,他就已經陷在這裏頭,不脫一層皮無法抽身了。”

藤衣安靜聽他的話語,專心致志,不置一詞,雙目澄澈如一池秋水,兩片精巧的耳垂上各綴一點明珠,閃閃如波光耀眼。顧三心中一動,放開名帖,柔柔握住她的手,她低頭看着,亦沒有掙開。

這世上他可以對着直抒胸臆的只有她一個。顧三心思數轉,倒也沒什麽對樂逾的愧意。此番他要是算不到樂逾,能脫身而去是樂逾的本事;他要是算到了樂逾,使靜城王從此得一強援,那也是樂逾自投塵世的羅網,願打願挨了。

人間至繁華富貴處,傍晚時分,萬燈齊亮。仙壽宮樓臺欄杆多以漢白玉搭建,如晝燈光将含香殿映得一片通明。侍女張燈以後躬身,一個年約四十的女官看着天色,又有一排侍女捧着禮盒,躬身道:“季女史。陛下駕到,又賞賜許多東西,需存冊入庫。”

容妃是周朝遺下的唯一一位帝女,周朝國姓為虞,帝女小字柔姿,封永懿帝姬。傳聞周後夢遇神女引她觀優昙婆羅花兩度盛開凋謝,懷上容妃與她的孿生妹妹德徽帝姬虞貞質。周室以昙花為祥瑞,末年民不聊生,周天子還在搜集天下昙花,終使暴民騷動,攻入行宮,周室血脈一夜間淪喪殆盡,史稱昙花之亂。沖入行宮的亂民見到她,為逃難形容狼狽,那容光卻宛如明月在天,竟都瞠目結舌紛紛退後不敢朝她動一根指頭。

她如昙花一般,美到這個境地,已經不能以論容貌,仙姿獨絕,氣韻高雅,一身衣裳如雪中輕煙鋪百花。楚帝年過五十,鬓發斑白,細致地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掌心暖熱愛妃的指尖,道:“入春多時,手還這樣涼。今年這是怎麽了?”

容妃謙恭道:“妾身向來如此。血氣不足,是早有的事了。加上近日又為醴兒的事擔憂。”

楚帝愠怒道:“寡人與你的兒子,上天都要庇佑,誰敢讓他有一絲一毫的不好?”他思及已故的太子與靜城王被刺,拍了拍掌中的手,道:“你放心,寡人絕不會讓醴兒出一點意外。”

便在這時,太監通報靜城王在殿外候召。楚帝斥道:“還候什麽召,請靜城王進來!”宮人都心驚膽戰,雙膝戰栗。恰好季女史前來,見狀去請靜城王。

靜城王入內欲拜,被訓斥過的太監連忙攙扶,還未拜下,楚帝已道:“免了。快來讓你母妃看看。”蕭尚醴唯有止住行禮,上前走到容妃面前。兩人容貌宛如姐弟,她一雙手托起幼子面龐,細細凝視他的臉,良久輕聲道:“下次不可以廢禮數。”

蕭尚醴在她膝邊依依跪道:“是。”又仰面望向楚帝,道:“兒臣有一請。”容妃也望了楚帝一眼,嘆道:“不要仗着你父親的寵愛,諸多要求。”

楚帝開懷笑道:“兒子向父親讨要恩典,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說吧,寡人的靜城王又想要什麽?”

蕭尚醴低頭道:“兒臣想要一位老師。”容妃蹙眉道:“醴兒,你有自己的太傅。”

蕭尚醴道:“靜城王太傅代兒臣管理封地,不在京中已久。兒臣覺得自己……學問處事上都有欠缺,想要一位可以随時請教的老師。”容妃仍不松口,道:“諸皇子并非都有太傅,你有靜城王太傅,已經是君父例外的恩寵。如今又要陛下再給你指一位太傅嗎?”

蕭尚醴道:“兒臣不敢。”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浮着一些委屈,稍縱即逝,他平靜道:“兒臣想拜一位先生,他是山野之人,并沒有入仕的志向,不需太傅的職銜。只是,兒臣以為,拜誰為師,需要先得到父親母親的準許才能去做。”

“寡人還以為是誰,哪怕是寡人的相國,醴兒想要他做老師,寡人都能立即下令。卻原來是個山野之人!”楚帝笑道:“所謂在野名士,多是沽名釣譽之徒。罷了!既然醴兒喜歡,你想拜誰為師,都由得你了!”

蕭尚醴下拜,道:“謝父皇。”心中暗喜:我是一朝國君的愛子,我若願意對誰以禮相待,加之以師長的尊榮,即使是蓬萊島主,也絕不能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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