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另一邊,莫冶潛身後列出二十個黑衣蒙面的高手,望着車簾挑眉道:“聞人公子!你竟答應了放走延秦公主的……侍女和護衛。”聞人照花也不看他,道:“我只答應請走延秦公主與閣下交換,即使答應公主讓她的侍女與這位岑參軍離去,又如何?”莫冶潛嗤笑一聲,轉道:“公主如此在乎一個侍女的生死,是指望她去搬救兵?”
那馬車中徐徐走出一個帏帽蔽面的妙齡女子,青紗遮到胸前,影影綽綽令人只覺面容頭頸必是十分嬌媚,身量纖長,露出的雙手肌膚細膩。當着莫冶潛的面,将一塊素白絲帕交與身後一名靈慧美貌的少女,道:“本宮就是要搬救兵,尊駕怕了?”
莫冶潛目光幽深将聶飛鸾掃視一番,勝券在握道:“激将法未免太不入流。在這錦京城中,公主能請的救兵是哪一位你我都知道。三日之前我還是怕的很,如今嘛……公主盡管傳話讓他赴更夜園。”他勝券在握地笑起來,已信她是延秦公主五成,便甚有風度地行了一禮,又眯眼看着岑暮寒道:“鄙人莫冶潛,北漢磨劍堂門下,忝為國師大人第三弟子。公主要為你的侍女掙一條命,可以。要我放岑參軍,縱虎歸山,卻是萬萬不行。”
岑暮寒鎮定收劍對聶飛鸾道:“末将該以死護衛公主,豈可自去逃命。”莫冶潛冷笑看着熱鬧,聶飛鸾本意是要他護田彌彌離去,此時知他是要把這場戲演下去落實自己的身份,便一推田彌彌,叫道:“快走!”
田彌彌直欲流淚,唯恐這是生離死別,卻沒有一絲遲疑地翻身爬上一匹馬。正在此時,莫冶潛如玩弄一般,紅唇勾起,曼聲道:“等一等。”三人心頭一寒,莫冶潛緩步上前,輕佻笑道:“聞人公子倒是與田公主有一面之緣,鄙人卻還未有這個榮幸。公主何不把面紗揭起來,讓我身後這些奴仆也把公主玉容看個仔細?”
聶飛鸾動作僵住,莫冶潛以為她是含羞忍辱,殊不知她此時懼怕已極,緩緩揭青紗覆過頭頂,面無血色宛如梨花。田彌彌百般千般想留下,可她縱使死也不能落入北漢人手中,當下重重鞭馬,駿馬厲嘶奔走。莫冶潛已見了她容顏,她聽聞聞人照花見過彌彌,心頭大亂,一轉不轉地盯着聞人照花。聞人照花自她下車起便微微蹙眉,看破端倪,此刻卻閉口不言。
莫冶潛擊掌道:“你們看,公主的侍女可是真想活命!”忽而利聲狂笑道:“給我放箭!”
一時間羽箭如雨,勁風聲聲割裂雨幕,聶飛鸾擔憂得雙眼盈出淚水,怒道:“你……”岑暮寒聽着急亂馬蹄,一眼都未向身後看。莫冶潛頭發被雨絲沾濕,卷曲地披下雙肩,他捉一縷纏繞,惡毒道:“我答應放人走,可沒答應不追殺。她能否留下一條命來,全看天意,怪不得人。”
牛毛細雨中驀地一聲悲嘶,馬臀上已中箭。有兩個蒙面武士飛射出去,一路辍在馬後放箭,直至傷及少女肩頭。田彌彌一聲不吭,以披風緊裹身軀,伏在馬上。馬鞭早在中箭時落地,她狠心拔下馬臀上箭頭,刺入馬頸,再看不清前路,放任黑馬吃痛灑血,發起狂驚雷般奔馳,只把那絲帕貼心口放,攥緊缰繩。
不知過了多久,恍恍惚惚周身冰涼,聽得頭頂連聲雀啼。眼前浮現一個高大身影,她唇邊這才浮出輕笑梨渦,再支撐不住地松手從馬背倒下,一頭紮入樂逾懷中,扯着他衣襟道:“大哥哥……更夜園!”
春芳苑中,時至黃昏,靜城王心神不定地安坐,着宮中暗衛去打探淩先生去向至今尚無回報。那先前通報殷大夫留下書信人已不見的高挑侍女雲雁又戰戰兢兢上前,道:“殿下,有給殿下的信!不知什麽人送來,送來人就不見了!”
他倒出信封,其中一枚玉珏,确是公主今日所佩無疑。信封內僅有一句話:欲救延秦公主,只身前往更夜園。
興盛熱鬧的更夜園一片沉寂,楊柳捎經朦胧細雨更顯柔媚,可歌女舞姬都作鳥獸散,館閣空蕩,芳草地遺落花钿無人收,柔媚中藏有肅殺。春雨閣的更夜園,已變成了磨劍堂一局請君入甕的棋。而此時,一個提劍獨來的男子身材高大峭拔,步伐不曾稍停,只看了一看,就遇山翻山,遇水過水,沿昏暗天色下柳堤旁一盞盞燈籠指引的路行去。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縱出半丈,如踏浪而行,正是蓬萊島樂氏的“渺滄海”;掌中劍,長三尺一分,寬三指,倒提在手已是光芒璨亮,銳氣迫人,正是“颀颀”。
他走到一座石山下,石山植梅,匾額被燈火照亮,是瘦金“藏豔”二字。春梅早已開過了,這次第唯有瘦石嶙峋,假山上有一間小亭,小亭中背對坐着一個男人,比樂逾稍長幾歲,恰在而立之年,容貌平平,眉眼間更是郁郁寡歡,卻黑袍金帶,通身氣度,道:“聞君匣中三尺水,可入吳潭斬龍子。第一個真正領教的人,果然是我。”
他說到“聞”字之時,亭下石山兩處陰影中突然沖出八個武士,高叫着拼殺過來。那梅嶺藏豔亭中人背對此景,眼睫也不動的出語。待他說到“我”字,空中已響過撲撲幾聲,血腥之氣彌漫,樂逾劍尖滴血,走向石階,身後蘭草徑上伏屍滿地。
Advertisement
樂逾拾級而上,亭上是一個佩刀的失意男子,他與聞人照花同是一見即知難有歡顏的人。聞人照花如雨濕紅杏,那是一種貴公子式的無言惆悵,這人卻像這梅嶺上數月前一株開敗零落的綠萼梅,一身遠走天涯的難言失意。長而細的刀橫放膝上,也已出鞘,被他以一塊絲絹摩挲般拭擦。這二人初見,樂逾望向他的刀,他也第一眼看向樂逾的劍。
樂逾贊道:“好刀!‘燭九陰’果然是一把好刀。只是閣下為何在此?”他仰頭揚唇,又轉了一重意思:“然而小宗師之會,閣下若不在此,豈不令此會黯然失色。久仰大名,談首座。”
來人正是北漢國師首徒,磨劍堂戒律首座談崖刀。談崖刀靜觀刀光道:“我來錦京一行奉師命看我那三師弟、四師弟,本無其他。不怕樂島主見笑,我師尊門下不似你們中原講什麽同門之誼,我是可以坐視他們去死的。但是臨行前,我去見了我那師妹……”
他聲調微覺怪異,是不常說漢話所致,語氣卻一如閑話。樂逾于此時笑道:“她近況如何?”談崖刀終于擡頭看他,道:“她一力承擔罪責,被師尊罰去面壁了。少則三年,多則五年,重見天日之時劍術想必更加精進。與樂島主一論劍中之意,她受益匪淺。我很羨慕,若是樂島主習刀該多好。”
樂逾道:“我學劍二十二年,此時就是想改弦更張也來不及了。更何況,縱我習劍,談首座難道會放棄與我一戰?”
談崖刀道:“不會。”這兩個字言出如山,他仍舊如閑話一般置身事外道:“你知道為什麽我要搶先與你一戰?你劍術高超,可惜真氣不足。更夜園中你要救的除了延秦公主還有靜城王,可除我以外等着與你較量的就有三個小宗師。我怕來晚了,你就是個死人。”
樂逾忽然笑了起來,震得這二人所在小亭檐上的琉璃瓦都在顫動,劍尖一抖,道:“趁我現在還沒死,既然沒死,就當與君一戰!”
談崖刀望過劍,又望向他,道:“好!”卻也不知是在說劍還是說人。
那笑聲傳到與“梅嶺藏豔”遙遙相對的一座高臺,高臺在柳堤盡頭楊柳之中,四角各六共二十四盞琉璃燈照得恍如白晝,便是那一路燈籠引來的地方。此處名為“柳浪聞啼”,為園內最高處。宴非好宴,傀儡婢侍奉在側,席內有三人,岑暮寒立在冒名頂替公主的聶飛鸾身後。聽得那笑聲在晚間細雨中隐約傳來,聶飛鸾眺望臺外綠柳湖色,嬌軀一顫,聞人照花面露悵然之色,岑暮寒眼中微動,莫冶潛卻将那酒杯一放,叮地一聲輕響,輕蔑笑道:“垂死掙紮,自不量力!”
他看很欣賞聶飛鸾痛苦神态,刻意說給她聽,道:“聞人公子,你可知今日這小宗師之會是怎麽個會,與會者究竟所為何來?”
聞人照花淡淡道:“我希望我不要知道。”心中道:好過如今,為虎作伥,可憐可嘆。莫冶潛眯起深眸,快意地道:“人皆以為小宗師之會是為延秦公主。”他看着聶飛鸾失色的臉龐,緩聲道:“當然為公主而來的不乏其人,但更多的人,是為一劍逼退磨劍堂的‘淩淵’而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淩淵’奇軍突起敗瑤光姬,成為當今天下江湖風頭最強勁的人物,這就是盛名之累。就像當年春雨閣主人盛贊我那師姐為小宗師中第一人,他春雨閣與我磨劍堂素有仇怨,你當他真是好意麽?擔了這個名頭,就是小宗師中衆矢之的,春雨閣主好一招借刀殺人,好玲珑的心思!而今,她這個第一人居然在‘淩淵’面前認輸……”
莫冶潛屈指扣桌道:“我那師姐內力精深,‘小宗師內第一人’之稱名副其實,所以多年來想向她挑戰的小宗師都掂量着以免送了命去。而他樂島主,瑤光姬與他只拼劍意不動內力,肯定是因為他內力遠不及瑤光姬,如此一來,他在小宗師中的排名大大值得商榷,聲名遠高于實力,有意挑戰斬殺他的小宗師不知凡幾……”語及此,暢快得要大笑,以那缺了兩指戴着掐花絲絹指套的手拍桌,最後卻成咬牙切齒道:“我實在想目睹,我實在很想親眼目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