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日後日暮時分,春雨閣主人顧三公子搭一只商船至城外,春水繞城,杏花渠邊岸上一個小童子春寶規規矩矩上船求見,為顧三公子引路,那商船又在渠中行了一時,泊進一處僻靜水灣。但見紅霞鋪于水面,一艘花船傳出歌樂聲。
顧三下船再上花船,一向錦衣玉服周身珠玉的顧三公子,這時竟是一身不嶄新的白衣,布衣布鞋,周身上下再無飾物,越發襯出容貌俊俏,氣度閑雅,他伸手掀起花船上細草簾,才露出拇指上松松套着的一枚沁有幾絲血紋的古玉扳指,便是春雨閣主人的信物。
一個秀麗女子随他入內,紫衣佩刀,他足有舊傷,腳下搖晃,便被扶住。藤衣雙目一掃,面上顯出惱怒。這花船之內酒杯滾落于地,盤中瓜果散落,挽着一方簾子,有一個美貌女子自顧自彈琵琶,兩個相對起舞,樂逾将床榻搬來此處宿醉未醒,另一個女子持着團扇坐在床邊仔細為他扇風。
顧三卻眼含笑意,勸慰道:“你就等他一時。人間難得幾回醉倒聽歌。”他這話說完,樂逾就悠然坐起,睜開眼掃過他,帶幾分醉意把眼前打扇的人摟住,附耳道:“那位姑娘不會跳舞,你們教教她。”莺莺燕燕粉紅鵝黃衣裳的美人全纏着藤衣,嬌聲連成一片,她被纏住,顧三卻不搭救,好整以暇在樂逾對面坐下。
樂逾整衣道:“那一夜的事,你知道了?”顧三道:“飛鸾傳信我了,你并沒有真想避她。”與樂逾密室中一夕之歡的居然是靜城王,他也當兩人都中了情毒,靜城王怎麽反抗得了小宗師中的佼佼者,顧三苦笑道:“我最初也不敢相信,慌了手腳。我不先見你,不聽你親口說了,實在不敢去見靜城王。”樂逾道:“你要聽我親口說什麽?無非是我聚九州生鐵,鑄成大錯。萬幸靜城王也擔不起此事,權當沒有發生。”
顧三不以為然道:“這麽說,你撿了個天大的便宜,一個男人也不能讓你負責。我其實不很在意你與靜城王之間的……糾葛,我只想問你,你中了藥,做下錯事,這份愧疚換不換的來你改變心意,投靠靜城王?”
這并非蕭尚醴問他,蕭尚醴已知絕無可能,樂逾的立場便是蓬萊島的立場。樂逾沉默一時,道:“你問過許多遍了,如若可以,一早我就不會拒絕。”
顧三笑道:“我總想再多問一遍,指不定下一遍就有可能?就像我一開始知道你不會輔佐靜城王,還不是用各種手段游說你。哪曉得你這人真是郎心如鐵,哪怕與靜城王有了……也不會稍微變一變。”
樂逾聽他反複提到靜城王,面上浮現悵然,神思仿佛飄到遠處,卻道:“我也希望我能變。”顧三自袖中取出一張素絹,在他面前展開,卻是纖秀如閨閣女子的字跡,蕭尚醴的字,寫的是:垂拱。
顧三撫絹低嘆道:“我們都小觑了他。——垂衣拱手,而使天下大治。他要滌清江湖,還要看上去動都沒有動一下。更夜園一役,受益最大的竟是靜城王,他本來就對江湖人士多有忌憚,那一夜小宗師混戰,恰巧給了他插手清理的借口。我此番來是奉旨面聖,壽山王與北漢勾結,既然沒傷到靜城王,寶座上那位也就任他們鬥去。靜城王的提議被采納,陛下要設‘垂拱司’作為天子爪牙耳目主理江湖事,為表嘉獎,全權交由靜城王負責。”
樂逾道:“所以你要白衣入京,換一身官服?”顧三搖頭道:“我希望不要擺到明面上,垂拱司只是初初設立,哪怕為了朝廷的利益,也不想我一早就成為江湖衆矢之的。”他又眯着眼笑,溫柔道:“我就是那麽軟骨頭,屈身折腰事天子。不過,好在藤衣不嫌棄,我們換了合婚庚帖。我雖早已視她為結發妻子,直至如今才算名正言順,天下之大除蓬萊島主以外,世間沒有一個人有資格做我顧伐柯互相記挂一世的朋友,來錦京也是為親口告訴你。”
藤衣靜靜坐在他身側,握住他的手,樂逾朗笑數聲,撐頭叫道:“酒來!”一個女子為他們送上酒,樂逾道:“恭喜!”顧三卻看着他,神色十分懷念,忽而微笑,道:“我與你認識多少年了?”樂逾道:“十二年。……十二年前你我初見,我記得你也是一身白衣。”
顧三彈那酒杯,有感而發,曼聲道:“樂逾啊樂逾,我這回白衣入京,既是為向天子表恭順,也是為與你一場相交,以白衣始,也要以白衣終,我十二年來兩度白衣都是為你。這十二年來,我一直在避免與你為敵。春雨閣與蓬萊島在經商上,在江湖信息渠道上,多有重合抵觸的地方,這本來沒什麽,你我各退一步也就相互忍讓了。可如今,避無可避……”他這一語到頭,言如不盡,語聲清越,卻已有一言三嘆的意味。
樂逾目光轉利,只舉杯對他道:“難得風流人物如你,願為我兩度着白衣,‘如今’你我還是一生只有一個的朋友,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如今’只可惜我并無一份重過三山四海,抵得五岳的賀禮,配得上你我間的情誼,來賀賢伉俪禮成。”
顧三一閉眼,也舉起杯來,笑着與他飲盡,放下酒杯重複他的話道:“‘難得自诩風流如我,為君兩度着白衣’,他年哪怕你敗在我手下也應無憾。我不要你的賀禮,只求你一件事,來日不得不争鬥的時候,我不會顧念昔日情誼,請你也別手下留情,無論勝負如何——我畢生最好的朋友,不要恨我。”
再說此時宮牆裏,一個面容英俊的僧侶在宮女引路下走出仙壽宮偏殿。他盛裝袈裟,其色燦然,正是那夜随延秦公主赴更夜園的思憾大師的弟子善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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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室內雕梁畫棟,侍女如雲,都在偷偷打量他,他卻平靜如水,緩步向前。直到遠遠望見一個身影,頓時心頭一跳,如同從雲端跌落,掐住念珠,待那人上前,卻是靜城王蕭尚醴,道:“有勞大師為母妃講經。”
善忍垂首道:“容妃娘娘愛《華嚴經》高妙,十分歡喜。殿下的孝心結下佛緣,小僧不勝榮幸。”蕭尚醴道:“大師随本王走走。”善忍便不得不跟從他行去。
殿閣外,池塘上一座蜿蜒的拱橋,一行侍女行來,手中銀盤很是素淨。蕭尚醴揭開盤上薄紗,全是才剪下的牡丹,他道:“母妃本就是周朝帝姬,周室篤信佛教,才數十年大師就忘了嗎?”
盤中一朵白牡丹開得極盛,被他取出,道:“此花雖妍,在母妃心中終不如周宮裏的優昙,周朝以優昙為祥瑞,所謂‘梵語正雲烏昙跋羅,此雲祥瑞靈異。天花也。世間無此花。若如來下生、金輪王出現世間,以大福德力故,感得此花出現。’。”
他持花在手,字字言及舊朝,善忍心驚膽戰,默然應對,又暗中分明有一股血勇沖上天靈,只差一線就要混淆苦修得來的清明神智。便在此時,蕭尚醴一笑,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南楚尚存佛寺幾何?”善忍面現悲意,道:“舊日寺院大多荒廢,如今尚有香火的,不過一百餘間。”
本是人花相映,蕭尚醴卻揉碎那牡丹,道:“我聽聞,母親信奉什麽,兒子也當供奉什麽。母親若信奉佛教,兒子便應興建廟宇。那麽若母親成為一國至貴之女子,皇帝的生母,重建四百八十寺又算得了什麽?若要盡孝,不說八百四十寺,八千四百寺亦非難事。”
善忍悚然退一步,道:“殿下!”神情電光火石間變動,蕭尚醴雙瞳點漆,寒冰一般射入他眼中,道:“我記得我十歲那年初見大師,大師對我講佛經中的故事,昔日前賢大德諸高僧為在中土弘法,不曾有一個是顧惜自己一身潔淨,而不願踏入污泥的。不入俗塵苦海,談何普度衆生?現如今思憾大師閉關不出,不理世事,大師既為思憾大師首徒,許多事或多或少可以替思憾大師裁定。”
財帛美色名聲他可以堅拒,可弘揚佛法,度衆生達彼岸是他一生的宏願,如何能不動容。這如花如夢的一張臉可誘神佛入萬劫不複的煉獄,善忍乍冷乍熱,又如被凍僵一般,眼前唯有那紅唇,那美目,若能輕輕觸碰……他周身一顫,退後幾步,跌倒似得拜了下去,道:“請靜城王殿下容小僧細想。”
蕭尚醴虛扶起他,道:“大師請起。大師可以慢慢思量,本王言出無悔。”又道:“近日本王如長夢醒來,有許多不同,以往畏懼的不再懼怕了,以往仰視的如今只想掌握。還有另一件事本王要問大師,更夜園一役,大師是覺得蓬萊島主已走火入魔才能力挫數位小宗師?那麽對堕入魔道之人,江湖中又是如何處置?”
另一邊,待顧三離去,樂逾坐了一陣,不見人來,拎着酒壺去後艙,便見殷無效坐在一扇屏風後演皮影戲,那書生模樣的皮影道:“我從此将合婚庚帖給了你,心裏眼裏再沒有一個旁人,待到百年後白了發夫妻同歸,喝孟婆湯前也要立個誓,來生還做一生一世一雙人——”至此忽把那皮影一扔,脫力一般垂下眼,臉上不哭不笑,寧靜異常。
樂逾道:“你還好?”他抱膝坐了一刻,道:“看的戲多了,就想自己演了。只是演來演去,都是我一個人。”語罷面龐帶笑,卻黯然流下淚來,樂逾見他為情傷心,想起蕭尚醴,不由得攥緊酒杯,道:“我最早見你的時候說過,解相思只能靠老或者是死,是我那時太狂妄,不知道情字根本無解。”塞一杯酒給他,殷無效接了,只道:“你從今以後千萬別再對我提他了。”望那酒水許久,終擡起臉,對樂逾道:“話說回來,你是不是走火入魔?”
樂逾伸臂過去,與他手裏的酒杯一碰,道:“是。”
四日內,顧三晉谒楚帝,蕭尚醴籌辦垂拱司,樂逾在海商會與城外船上行蹤不定,延秦公主鳳臺擇婿之期将至。佳期以前,她無暇分身,遣人傳書樂逾。那一紙信箋語句簡單,她長于深宮,且是女子,字卻有金戈鐵馬之勢,道是其中再多辛酸苦澀也罷,鳳臺選婿已算她的婚期,她“孤身一人,去國萬裏,舉目無親”,唯有樂逾如她的兄長。
鳳臺由楠木築成,這一日高臺之上滿目紅妝,王孫公子皆華服駿馬彙聚臺下,楚帝容妃不至,賜下千株桃花樹。五月如何還有桃花,那桃花紅粉如雲,東風吹來,片片搖動,卻是摘盡桃葉,裁彩绡為瓣,數萬朵粘連枝上,簇擁此臺。臺下一池水,距岸百步處飄着許多花燈。
諸王孫只道延秦公主要考校他等騎射,豈料高臺兩側,各有三層坐席,珠簾後侍女懷抱樂器,奏宮廷雅樂,一個年約五十的總管模樣的太監緩步走出,身後兩排吳宮裝束的仕女,盤中皆捧筆墨。那太監行了一禮,對四面笑道:“鳳臺選婿的規則由延秦公主定,就請諸位策馬繞臺三周,射中一盞花燈,這花燈有十餘種花樣,公主群芳之中偏愛梅,可惜今人詠梅再無好句,諸位需得射中梅花花燈,再分別搜尋兩句前人詠梅的句子寫下送與公主過目,以一炷香為限。中選的,公主自會集句回複。”
臺下人物衆多,樂逾卻一眼望見蕭尚醴。臺上正面雀羽簾彩光熠熠,金絲點點,瑞光閃爍,諸人只影影綽綽見得一個妙齡盛裝的少女,樂逾在她身後也如護衛。他目力甚銳,眼光獨追蕭尚醴,見他不發一言,策馬揮鞭,日光下纖腰束素,其人如玉,唇若施朱,眉眼間僅得兩色,卻已生出一種冶豔,奪人心神。
他目不交睫觀蕭尚醴在馬上取弓箭,側身張弓,越發顯得腰身瘦削,十指白滑,兩次方才射中梅燈,又跳下馬背,扔開馬鞭侍衛接了,待他取筆蘸墨,寫下兩行字,一番動作下來,臉上身上竟連一分半點的汗意也沒有,真是遠觀而不可親近,如在眼前又隔雲端。
不多時,宣紙幾張幾張呈上來,田彌彌令人一一平展在地毯上,行列間留出一尺待人行,舉步近前一徑走一徑看,她越走越慢,伶仃背影透出孤苦之态,樂逾扶住她,她強笑道:“把靜城王殿下的集句挑出來吧。”蕭尚醴集得平平,很不盡心,通順而已,上句是“灞橋曾系雪中鞍”,下句是“肯傍梅花共歲寒”。
臺下王孫公子翹首以待,她提筆三次,手腕顫抖,軟弱道:“大哥哥,就是靜城王殿下了,你代我回了,好不好?”樂逾擁她在懷裏,一手緊握她右手,一手回了兩句。她笑道:“大哥哥,我都走到了這一步,忽然想反悔,可見要成大事絕不能有心裏喜歡的人。我心裏難受得很……真不知道,不能與她一起,往後天長日久,一日日的我要怎麽挨得過。”樂逾道:“傻丫頭。”她裝作破涕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