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田彌彌心如刀絞,去看樂逾續那兩句。蕭尚醴集的句子描摹一幅深冬系馬灞橋,雪中伴梅的畫卷,五月裏清寒之氣都自那圖中逸出。樂逾回的卻是“但喜中書頭未禿”,末一句是鮑照的“誰令摧折強相看”。文人以“中書”作筆的別名,他這兩句意思是,幸好筆頭還沒有禿,見了好花我願畫下來,挂在畫中也好過摧折了花枝強迫它日日與我相對。
蕭尚醴接到字,認出樂逾筆跡,另有一番惆悵不贅言,卻說延秦公主這一頭,鳳臺選婿靜城王中選,諸王孫公子都圍成一圈恭賀靜城王,傳信的人朝宮裏去了,大事已定,岑暮寒特來辭行。田彌彌這時已重拾一派言笑宴宴,岑暮寒道:“磨劍堂插手公主結盟南楚一事,雖說看似江湖争鬥,可北漢廟堂江湖實為一體,末将憂心北漢會有異動進犯秦州,所以即日将動身回秦州。”
田彌彌心道:結盟已成,我個人安危不足顧惜,何況有大哥哥在,欣慰道:“正當如此!秦州不可一日無岑參軍。”她走上前去,将秦州軍符照舊一分為二,遞給岑暮寒,肅然道:“我信岑參軍,從此以後,我就把秦州防務全權交托,還請岑參軍萬勿以我為念。”
岑暮寒知道這位公主看是纖細少女,卻心智堅定,只道:“是。”他雙手接下軍符,退後一步,跪拜辭別,虞候劍懸在腰間,樂逾道:“那夜我借劍一用,不慎讓虞候沾上小人之血,辜負君之寶劍。”岑暮寒轉頭看他,語調平平道:“我的劍,本就該痛飲宵小之血,談何辜負。”
這二人對視,颀颀與虞候尚未出鞘争鋒,已在他們眼底争了一回,二人暗藏機鋒,樂逾道:“沙場無情,槍林矢雨,岑參軍還需認真保命。”岑暮寒卻道:“江湖險惡,明槍暗箭,末将也希望樂島主命能長久。”
樂逾與他一在江湖,一在軍旅,棱角抵觸,偏生出一分惺惺相惜,既做不得朋友,又不會為敵。岑暮寒離去,樂逾在鳳臺上隔簾下望,又見蕭尚醴身邊人漸散了,他與公主身邊王宮監說了幾句,騎馬往外走,侍衛拱衛在側,經過千樹桃花時勒住缰繩停了一停,那雙勒缰的手就此攥在樂逾心頭。
是夜,靜城王府中,一條人影無聲無息潛入,如一只夜鷹展翅朝洛川堂去。洛川堂臨水而建,那人渡水自池塘中三座小亭縱身踏上堂北的平臺,快如風,飛如電,不曾驚動一個巡夜的侍衛,一只園林中的雀鳥。那平臺內是一扇窗,窗外放了幾層芍藥,透窗紗可見花色花影。靜城王卧房外有一扇屏風,一重簾子,每一層都點燈,但無婢女伺候。
床外一張繡榻桌案上點着香,蕭尚醴躺在被中,忽擡起眸子,輕輕道:“先生?是不是你,你來了?”室外寂靜,一道身影閃現逼近,一只手掀開他的床帳,蕭尚醴坐起身,樂逾一身窄袖黑衣,舉着燭臺站在他床前,傾身道:“殿下怎麽知道我來了?”
蕭尚醴擁錦被至胸前,錦緞上全是團團花卉,他猶如披了一件火光下極豔麗的衣裳,只露出絲綢寝衣內雪白的喉頭與一張臉,秀眉入鬓,雙目晶瑩,避重就輕,不提因為心中一動,只道:“靜城王府內的守衛我增添了三成,巡防每個時辰一次,飛瓊臺上有春雨閣送來的高手坐鎮。能進到本王卧房的只有先生。”樂逾了然道:“看來江湖人士使你更忌憚了。”
被那燈燭映照,蕭尚醴眸光一盛,恨道:“可我再忌憚有什麽用,江湖中人還是能在京畿重地來去自如無法無天。”他又低聲道:“我不是在說先生。先生這回來,是為了什麽?”
樂逾右手舉燭,左手抓着一只細長的雕花盒,蕭尚醴從他手中接過,側轉身去看,那木盒之內靜靜躺着一枝桃花,黃楊木雕的枝幹,上了黑漆,粉绡裁成的花瓣。樂逾道:“我見殿下仿佛垂青于這花枝。”
蕭尚醴面對床帳內,一時間臉上神情乍喜還悲,再轉過頭,燭光之下肌膚比那絲绡細膩潤滑,花月一般的容貌,任是無情也動人,更何況眼底有情,道:“先生才寫下‘誰令摧折強相看’的句子,轉眼就為我折了花來。”
樂逾在他床頭彎下腰對着他的臉,道:“別人折花是摧折,你容貌勝過世間多少花,你看花時,花也羞愧無顏稱花,你才是花。”蕭尚醴在他瞳仁裏見到自己的面孔,喃喃道:“先生……”微微仰起臉來,把自己送給他看,還要他看得更細致,柔順道:“那麽,先生可以為了……我,不管蓬萊島嗎?”
樂逾乍然從美色中醒來,心性高傲如蕭尚醴居然無師自通引誘他,他對江湖成見極深,有朝一日大權在握必定趕盡殺絕,樂逾既憐惜心軟又不可動搖,放下燭臺道:“靜城王殿下又能否不要皇位?南楚之于你,正如蓬萊島之于我。”
蕭尚醴銀牙緊咬,手撫桃花,道:“我若不要皇位,難道先生就可以不要蓬萊島嗎?”樂逾看向他緩緩道:“這天下我還有三分之一沒有走過,得一位傾國傾城的美人相伴,我就是有生之年都與他泛舟五湖又如何?”蕭尚醴眸光閃動,兩度欲說還休,樂逾被懸在半空中,他終于啓朱唇,卻決絕道:“看來本王與先生,是勢必無緣了。”
樂逾千百滋味齊齊湧上,一時難言,一笑了之,仍道:“在下會如約再保殿下一個月。”蕭尚醴閉眼道:“好,多謝先生。今夜先生來訪,本王只當做了一場夢。還有一件事要告訴先生,先生今日回給本王的詩,本王不會還給你;這枝桃花,本王不會還給你;原本答應取給先生的蠱蟲,本王也不會還給先生。本王要這情蠱長長久久留在身上,要盡可能多的虧欠先生。也好叫先生一輩子忘不了我。”
Advertisement
卻說樂逾這一夜回去,次日清晨,小丫鬟自湖邊遠香水榭端水盆上畫舫,輕步叩門,為聶飛鸾梳妝。她未着脂粉,雙眸湛然凝望銅鏡,這幾日總是夢回更夜園那夜,與田彌彌相顧無言,淚濕枕衾,昔日自誇錦京官妓第一的好容色臉頰清減,日益憔悴,可見相思催人老,相憶使人愁。公主與靜城王大婚也就是兩三個月後的事,她回神豎一指在唇前,小丫鬟噤聲,內室樂逾和衣在窗下一張躺椅上仰睡,日光正照在他臉上,濃長的眉緊鎖。
昨夜樂逾醜時初才回來,雙方皆是長夜無眠,拼着歡飲達旦,行了一夜酒令。她昏沉睡去,朦胧見樂逾大醉之後起身四顧,跌坐桌旁,倒酒在硯裏。醒來見那桌上酒氣四溢,墨已幹竭,一只狼毫滾落在地,紙上卻有一幅畫。
桃花夭夭,灼灼豔色,逼人而來。那花如雲霞簇擁,當中卻留一片白,如一個纖長身影,如酒後沉郁悲涼再下不得筆,畫旁潦草流暢寫着幾句曲詞: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
依字一筆拖得極長,收鋒極細,她展卷一怔,輕輕以手捂住了唇,那有意隐去缺少不提的一句是——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殷無效來為樂逾診脈,聶飛鸾道:“先生還未醒,殷大夫別見怪,先在賤妾這裏用杯茶水稍等等。”再等半晌,下起棋來,同是思人而不可得,為情愁苦,為情消瘦。待樂逾走出,下棋的兩人隐隐有些默契,相視一笑。
殷無效抛開棋子,搭上他的腕,道:“聽說你昨夜與聶娘子投壺射覆通宵飲酒?”樂逾皺眉,殷無效眼光一閃,垂下眼睑,勸道:“喝多酒的人生出的孩子可不聰明。你現在不宜喝酒,還是專心吃睡的好。”樂逾但覺古怪,殷無效成日雲遮霧罩,也無心思量。
水殿內惠風和暢,正對一池,池中以大壇盛放亭亭蓮花,紅鯉來去,四面錦屏上也繡彩鯉綠藻圖,左右各八名宮婢作陪打扇。延秦公主與靜城王婚期定在三月後,由宮中女官教習楚室禮儀。六宮以容妃為首,容妃派遣來一位姓方的女官,年約四十,發簪香花,頗有風韻,卻舉止端莊,田彌彌對她十分禮遇。她逐一講過禮儀,斂衽道:“靜城王殿下未冊封時,奴婢曾服侍殿下數年。今見公主,與殿下真是天造地設的良配。”
田彌彌連忙起身将她扶起,笑語道:“夫人原是靜城王殿下身邊的舊人,本宮先前還不知道。”向她打探宮中之事,方女官既得容妃授意,自然能說的都說了。田彌彌道:“容妃娘娘想必與陛下恩愛甚篤?”
方女官笑笑道:“公主說得是。陛下曾為娘娘親筆繪制一幅風筝圖,就是記前朝周天子洛池行宮初見。說來也是趣事,這幅圖賜給娘娘,不出一月,陛下竟又舍不得,從娘娘這裏又把畫拿走了,仍挂在寝殿,一日少說也要看上幾回。”
田彌彌面上笑道:“當真叫人稱羨!”暗地裏心一痛,又疑道:若是我能與聶姐姐日日相見,豈會不要眼前人而在意畫中仙?要是容妃韶華老去,楚帝嫌她失了顏色還說得通,可那夜宮宴上燈下望見,容妃的容貌最多三十出頭,實是絕豔,天妃神女也不過如此,又哪會是色衰而愛馳。她此時已覺其中必有內情,只是無法深究。
到午後,一輛青頂香車離開春芳苑,馬蹄踏落花入城停在一座府邸外,車上先下來一個侍女,打開雕繪車門,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走下,容貌婉麗,少有的袅娜身段,鵝黃紗衫,蔥綠褶裙,腰肢又細,一身婷婷袅袅。
輕移蓮步進了書齋,悄聲驅散下仆,跪着給一個垂垂老矣的銀發老者捶腿。那老者昏沉道:“是嬿宛回來了?”她笑道:“阿爺,是嬿宛。”
那老者躺在玉面躺椅上,慈愛地攜起她手來,道:“嬿宛,今日去了春芳苑,昭懷太子妃待你如何?”高嬿宛道:“有阿爺在,辜氏一個孀居之人如何敢待孫女不好?”她為高老大人捏腿,道:“她似乎……有意代靜城王殿下向阿爺求娶孫女為側妃。”
高锷道:“你就願意嫁給靜城王了?”她将頭依偎在祖父膝上,怨道:“阿爺,你忍心叫孫女嫁了什麽尋常人家?不是靜城王,就是壽山王了,可是徐妃當年認了阿爺做義父,壽山王的母妃和她有仇,壽山王後宅裏沒有孫女的一席之地,來日他的前朝也不會有阿爹、叔父、三哥的一席之地。”
高锷又道:“這可是個側妃。”高嬿宛眼中閃過鋒芒,低聲道:“靜城王殿下雖以延秦公主為正妻,卻絕不會讓正妻生下子嗣,為人妾室又如何呢?先頭太子還在的時候,容妃這太子生母也只不過是個妾室。孫女絕不遜色于人。”
高锷猛然睜開一雙老眼端詳她,良久,拍她手道:“你爹沒有膽氣,這樣多年不成氣候!可惜你竟不是個男人。”又閉上眼顫巍巍躺了下去,道:“昭懷太子妃辜氏雖是女人,卻堪與為謀。”
高嬿宛聞言不信,嗔道:“阿爺這麽看重她,不會覺得她和孫女一樣‘可惜不是個男人’吧?”高锷曾是先太子東宮講師,回憶往昔,沉聲道:“她?萬幸她不是個男人。”
這一日蕭尚醴忙于朝事,奏報說吳江地方三日大雨,恐怕今夏江河泛濫,入夜才回府用晚膳,竟做了一個夢。紅燭高照,錦衾香濃,似昨夜又不似昨夜。滿幕金紅,他盛裝側坐床邊,恍如大婚之夜一般,惴惴坐了許久,聽吱呀一聲有人推門,大步入內,果然是樂逾。他不敢細看,卻被一只手捏住下颌轉了過去。如若是夢,樂逾臉上眼中該有笑,四目相對卻不曾有。
蕭尚醴全身僵直,雙頰滾燙,被他看了一陣,抱進懷中細細吻。蕭尚醴秀眉峰長,眸光如劍,眉眼間本來有幾分清寒氣,雙唇卻不是薄唇,唇珠微隆,色如含朱,言語間縱使不笑也帶豔氣。他不知怎的被樂逾抱上床吻得軟了半邊身子,被挑起下巴一番嘬咬撫弄,雙唇輕啓,更是豐盈柔潤。他只覺身上一陣陣熱,那雙手解開他的腰帶,亵玩下身。把玩陽具時他輕咬嘴唇挺身前送,摸到雙臀卻驟然夾緊了腿不許深入,樂逾以手揉弄他兩團臀肉,他衣衫不整,夾得更緊,慌亂求道:“不要……不是這樣……”夾住他的手腕,整個人鑽入樂逾懷中。
他心知嬌弱姿态在樂逾面前無往而不利,果然,樂逾又端起他的臉,看了一陣,短暫一嘆又一笑,道:“在夢裏都不肯把你給我。”解了衣衫,張開雙腿跪在蕭尚醴身上。
蕭尚醴從未在光下看過他的軀體,這時卻栩栩如真,他心中震蕩,不由自主把臉貼上樂逾胸膛,探出一點點紅膩舌尖,在他滾動的喉結上輕舔一下。
一夜胡天胡地,海商會館一間雅潔的寝室內,天還未明,樂逾猛然醒來,神思渾噩,胸腔劇痛,一個聽不見的尖銳聲音在叫:“父親……父親……”
夢中旖旎香豔歷歷在目,蕭尚醴是真冰肌玉骨,肌膚滑膩,他甚至還記得肌膚交貼時蕭尚醴頂入他身體的酥麻,掀開絲被,周身上下從胸乳到後穴不曾有異常,只是夢中出精。
樂逾按額止了一陣頭痛,汗濕寝衣,拉繩搖鈴令仆役送來熱水。洗浴後三個萬府撥來的小婢,十餘歲梳雙鬟,伺候着送衣更衣。待到天色大亮,窗外院落中鳥雀鳴叫啁啾,這日雲重天陰,午後樂逾跪坐廊下拭劍,一個灰衣仆人匆匆奔來,道:“島主,萬會長囑我來送信!”
吳江洪澇決堤,海商會當地商鋪全淹。不多時萬海峰親至,一同來的還有六、七箱加上鎖封上釘密不外傳的賬簿,道:“老夫未能防患于未然,請島主察看帳冊,再做定奪。”樂逾看也不看,令仆人擡走木箱,道:“此乃天災,并非失職。我用人不疑,我信萬老。”萬海峰慨然一嘆,鄭重道:“多謝島主,屬下這就教他們補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