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夜幕降下,宮中以欄杆高架挂滿銀燈,豎立三面燈幕,幾座宮殿間燈明如晝,渠水上一片通明。俄而波光被破開,水面開來一艘大船,鐘磬齊響,四行頭頂玉冠的彩衣女子自船上飄下獻上歌舞。
容妃盛裝坐在楚帝身側,珠翠巍巍,目中透露疲色,卻不敢出言請辭回宮歇息,唇角強含笑意,下首陪坐的皇子卻已不是靜城王,而是這五、六日來炙手可熱的壽山王,此時猶如白玉琢成玉樹,束在錦緞之中。楚帝醺然下視,一拍案,歌舞驟停,對壽山王道:“你的弟弟過幾日就要去淛州赈災,你說他回來後,寡人該如何責罰?”
壽山王一咬牙,起身喟嘆道:“九弟與我雖非同母所出,畢竟都是父皇的臣子兒子,他年紀尚小,想必是受了他人教唆才忤逆父皇。兒臣以為,也不必重罰了。”卻是賭靜城王恩寵尚未全數斷送,更不能在楚帝面前顯露涼薄。
楚帝卻酒醉大笑,聲色一厲,道:“他是個不肖子,你卻在寡人面前友愛兄弟?”容妃十指顫抖,垂下臉去,楚帝把玩酒盞,望她冷漠道:“寡人不想聽見任何人為靜城王求情,求情者與他同罪。”壽山王暗自心驚,卻被楚帝一揮手放過了。
及晚間回府,與魯太傅議過,總管報淛州來信,問應如何應對靜城王,可要令他左右掣肘施展不開。壽山王沉吟,魯太傅也眉頭緊鎖,良久,壽山王将那信紙折回,對燭火燒了,輕蔑道:“不必多生是非,蕭尚醴一個無知小兒,到了那裏,王命根本傳不出官署,能有什麽作為。”
六月十七日,靜城王出京。并未有百官迎送的場面,楚帝也未親臨,僅令太監傳谕,昔日愛子似乎已失寵于一國之君,初識世間炎涼。蕭尚醴僅在接旨時拜了一拜,飲了一杯賜酒,之後片語不發啓程
船乘風勢,迢迢遠去,到了江上忽聽一陣歌聲,那女伎幽然拂弦而唱,卻是一套《拟行路難》。
“奉君金巵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願君裁悲且減思,聽我扺節行路吟……”他神色微動,侍衛上前,卻被他掃視一眼,暫不敢開船。
歌喉圓潤高亢,如同勸慰,終唱到第四折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南西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複坐愁”。停了一停,又将那兩句反複吟唱,清聲上遏雲霄。靜城王終是一嘆,又是一笑,道:“走罷。”侍衛傳令下去。
巨船開動,推開波濤,浮雲滾滾,歌聲漸落漸遠。那套《拟行路難》一遍唱完,又酌三回酒,再回頭歌一遍。水面上歌聲飄出之處,一艘花船,三五佳人,彈琴的女子低垂黛眉,彈到第三折 ,一對含情脈脈的眼睛觑向主人。主人将那歌中的句子念出,大笑道:“好一個‘寧作野中之雙凫,不願雲間之別鶴’。”
另一個吹簫的女子也停下,嗔道:“主人說要送人,怎的人沒見到就要打道回府?”樂逾攬她入懷,摸一把嬌若春花的臉,道:“美人此言差矣,相送何須見?”她躺在樂逾腿上懷裏,一羞一訝,躲開偷看,船上笑語頻傳,熱鬧之中,樂逾卻朝窗外天際孤帆船影遠目投去。
是夜,書房內一張長條案上放置玉璧,其後是四幅花鳥,花間聖手親筆所繪。萬海峰一身家常衣服,坐在桌後翻閱賬冊,銀眉緊皺,一名錦袍掌櫃聽聞屏風足音,走出去見到管家,低語兩句立即回身,輕咳道:“老會長,有客需老會長撥冗親見。”
兩名十三、四歲的嬌小婢子打燈引入一個青衫人,儒巾束發,走上前來一揖到底,燈下肌膚如雪,雙眸翦水,分明一位男裝佳人。
辜浣道:“夤夜前來,多謝萬老還願意見我一面。”萬海峰冷道:“太子妃有何貴幹。”她眉目間隐有愁緒,卻從容道:“我猜淛州官倉已無存米,冒昧叨擾,只為向海商會借糧。”
萬海峰合上賬本,道:“太子妃要借多少?”辜浣道:“一百船。”
萬海峰一雙眼裏精光畢射,道:“不知太子妃是有朝廷的旨意借,還是拿昔日的人情借?一百船糧,且不說海商會有沒有,即使有,老夫也不敢借。老夫再奉勸太子妃一句,婦道人家,還是不要牽涉這些事情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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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話中輕視十分明顯,辜浣卻道:“先前萬老問我,是以朝廷的旨意借還是憑昔日的人情借,靜城王赈災,是今上有意令兩位皇子在淛州鬥法,朝廷自然不會有旨意借糧,論及人情,我更是沒有顏面向萬總管開口。”
她微微一笑,道:“我是女流之輩,一介婦人,若非這朝堂之上市井之中,自誇豪氣的真男兒偉丈夫人人皆作壁上觀,自然輪不到區區婦人為解民困厄,日夜奔走。”
這番話說得萬海峰臉色一凝,忽然一聲喟嘆,當年蓬萊島上辜姑娘便是如此綿裏藏針,辜薪池可掌管書庫,卻不能執掌海商會,萬海峰曾視她如侄女,以為海商會會安然交到她手上,再好上加好,她或者還會變成少夫人。
他宛然蒼老許多,辜浣又一揖,道:“萬老或許記得,我曾在島外拜了一位先生憑信箋授課,先生教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她辭別道:“萬老是‘明知不可為’,我卻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既然此事談不成,就不再觍顏打擾。”
萬海峰心緒起伏,待她行到門邊,才沉聲道:“你為何不去問島主?”他言下之意是“你不可去問島主”,卻說成“你為何不去”,他二人心知,若辜浣答應回蓬萊島,或許可以以此說動樂逾。辜浣一怔,閉眼道:“我欠他太多,也瞞了他一些事,今生想必還不上,又怎麽能再答應他做不到的事。”萬海峰只聽她輕籲一聲,青衫飄搖,就此投入夜色。
次日晨,海商會後一處庭園花木蔥茏,一個婢女引路,另一個下人随侍萬海峰。走上花徑,便見一個石臺上兩人對弈。一人倚石桌望棋局,一人卻在一旁作畫,時不時落一顆棋子。樂逾提起筆道:“燒了你的綠竹堂,賠你這裏如何?”殷無效眼見萬海峰前來,拈子笑道:“好極了。不過樂島主有客到,不才庸醫這就回避。”
樂逾也不擡頭,先道:“萬老身體如何?”萬海峰這才見他在畫一卷仕女簪牡丹圖,擰眉道:“托島主挂懷。”樂逾畫畫道:“昨夜老總管與故人一見。”萬海峰喟道:“瞞不過島主。”
樂逾轉去看棋盤,動一粒子,口中道:“借給她。”萬海峰驚道:“島主!”老眼睜大,樂逾道:“借給她。”
萬海峰嘴唇抖動,片刻才道:“恕屬下拿不出來。”樂逾手腕一抖,已勾壞美人眉黛,當即皺眉,道:“萬老……”
萬海峰道:“錢事小,對海商會影響事大。吳江上來來往往都是糧船,一百船糧,海商會拿得出來,春雨閣也拿得出來——”他肅容道:“春雨閣主人至今不聞不問不動。”
樂逾哂道:“顧三公子何等精明,豈會在此時此事上悖逆聖意,襄助靜城王,招來禍患。”樂逾停筆對畫,道:“若非實在缺一個能執掌南楚分會之人,我早該放萬老頤養天年。我記得萬老五十二歲晚來得子,令公子體弱,無論春夏每夜都需兩個十五歲小婢以處子溫香暖床。”
萬海峰須發顫抖,聞言畏懼,跪下無言,又澀然道:“果真萬事瞞不過島主。”他自十年前起,便每年私吞海商會幾成利潤。堅阻樂逾拿海商會冒險,一是為蓬萊島基業打算,二是不舍得以後再沒這生財之道。樂逾也不去扶,對卷上美人良久,道:“你會花錢是好事。海商會索取的金錢出自王侯,然而每分每厘,都是民脂民膏。取之于民,必有一日還之于民。”
萬海峰突覺他出言之時威嚴迫人,擡眼細看才知,他腰間除颀颀外,更懸有一枚木牌。正面仙山飄渺,樓閣隐現,背面卻是兩句詩:“蓬萊在何許?渺在南海虛。”
這貌不驚人的木牌是蓬萊令,歷任島主在蓬萊島外以此發號施令。樂逾太敬重其母,之前一直當蓬萊令仍歸母親所有,不曾佩戴,故而衆人心照不宣以少主稱之,如今卻是真正履位了。
萬海峰被他點破以南楚分會私下牟利一事,悔愧無地,卻宛如在他身上看見幼年時一心仰慕的那位島主,樂逾的祖父,老淚縱橫,道:“屬下遵命。”
萬海峰去後,殷無效踱步進來,笑道:“你今日找我,不是全為下棋吧?”樂逾道:“近日……我仿佛有些不妥。”殷無效目光一動,唇角翹起,道:“噢?”
樂逾道:“提氣之時胸肋刺痛,夢中常聽聞異聲。”便是那尖銳之聲叫他“父親、父親……”殷無效不急把脈,只将脈枕一放,颔首道:“算算日子也該到了。”樂逾心思浮躁,道:“什麽?”
殷無效怡然道:“更夜園那件事後,我就對你說過會弄出孩子,可惜你不聽。”他在樂逾手上搭了三指,道:“恭喜,喜脈無誤,且脈象主男,你有後了。”
樂逾已有怒意,聲調低沉,嘲弄道:“殷無效,你學醫學瘋了,男人哪來的喜脈。”殷無效含笑道:“連匪夷所思,不應存世的情蠱都在你身上,你竟還認為男人與男人不能生出孩子?”
樂逾當此事滑天下之大稽,道:“好,你以為我不會把脈?”反手扣自己手腕,沉下心去,如是幾息後竟一片混亂,如墜懸崖,卻不可置信,道:“怎麽會!——怎麽可能!”屏息松手再試——按之流利,如盤走珠,應指圓滑,連試三次,尺部脈有異于寸部脈,他粗通脈理,也知這是什麽意思,太過荒謬,這荒謬兜頭罩來,天旋地轉,一時間竟怒極大笑。笑到聲嘶力竭,擡掌一拍,石桌竟從中崩裂,轟鳴巨響,飛砂走石,園外下仆不敢入內查看。殷無效險險避開,勸道:“事已至此——”
樂逾轉頭看他,五指成爪,道:“你再多說一句?”殷無效懼怕之下唯有閉嘴,樂逾自更夜園一事後走火入魔性情大變,喜怒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