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個月後,淛州。

室外瓢潑大雨,官署裏數十只蠟燭高照,燭淚與杯中酒一色,酒香醉人,正在大開宴席。一間廳堂內,兩隊舞姬翩翩起舞,揚袖踏足,卻是一曲踏歌。

她們手挽着手,水袖宛如一道道輕煙,舞到滿面暈紅,臉上的脂粉更顯柔膩。可這兩隊舞姬的姿色加起來,都不及為首高坐的一個華服少年。他額上一條二指寬的绫帶,如抹額一般,面前的酒一滴未動,陪宴的其他官員戰戰兢兢,他在這深夜之中卻容光極盛,美豔得令人膽寒。

靜城王明日便将離去,二十餘日來卓有政績——壽山王最初還為此幾番嫉恨發怒,後來便再顧不上。他多年以來一直暗查生母和妃之死,終于在這幾日得到其中秘聞。那驚天秘聞卻使他失魂落魄,驚醒哭號。

淛州官員十分忌憚靜城王,一個從吏在廳外急得亂轉,道:“江晚塵怎麽還不來!”所謂“鸾步無仙侶,舞袖動梁塵”,官妓中一南一北的兩個得意人物,便是錦京更夜園的聶飛鸾與江北出塵軒的江晚塵。

這二人皆以舞技聞名,聶飛鸾成名已久,似有退隐之意,這三年來鮮少再登高一舞,江晚塵卻是風頭正盛,大有人有意将她獻給靜城王。

又過一巡光景,才有一個女聲道:“來得遲了,鬥膽求靜城王殿下饒恕小女這一遭。”語罷擡起頭來,素衣水袖,卻是顧盼生春。蕭尚醴面色不動道:“你也是來獻舞?”旁的舞姬已花容失色,江晚塵自十五歲舞技初成以來何曾被這樣輕視過。她卻不卑不亢,道:“小女子不跳舞,又能幹什麽呢?”

蕭尚醴道:“你若跳‘踏歌’,本王已看得膩了。”她嫣然一笑,緩緩站起身道:“難怪殿下看膩——旁人跳的,算什麽踏歌?”

所謂踏歌,自當是舞姬成隊,連袂而歌,正所謂“連袂踏歌從此去,風吹香去逐人歸”,她卻是獨舞。舞曲初動,她抛出水雲一般的舞袖,回旋之時,便如有雲霧自她裙底升起,送她至天上雲端高蹈周游,振袖傾鬟,燦笑仰首時如春日水畔麗人多,低颌蹙眉時又如廣寒宮中風露重。

這宴廳之內侍立四十餘名靜城王帶來的佩刀侍衛,江晚塵便在重重把守下歌舞。聶飛鸾之舞絕妙之處在柔,只視歌舞樂器為技藝;她之舞過人之處卻是一個“逸”字,在這飄揚超逸之中融入她的心神。莫說守衛環侍,就是一步一刀光也要舞下去。

舞到盡頭,縱是蕭尚醴也為她失神一剎那。斯人一舞,為何無人相伴?這宛轉一舞,天下間又有誰能相伴?

她垂袖跪倒,香汗微微,蕭尚醴道:“本王先去更衣。”淛州官員面露喜色,道是靜城王對這善舞嬌娘動念,紛紛恭送,江晚塵得了眼色,悄然跟出。

蕭尚醴只令人端來銅盆淨手,她自侍女手中取來絲帕,雙手奉上,蕭尚醴道:“江娘子可是有求于本王?”江晚塵恭順道:“小女子只求殿下帶小女子上京。”

蕭尚醴道:“哦?”她雙眸閃動,哭泣道:“殿下可聽聞過‘錦繡盟商會’?錦繡盟盟主侯庸富可敵國,在淛州與春雨閣主人并稱‘侯半城,顧半城’。他貪圖美色,對小女子苦苦相逼,小女子不願屈從,別無下策!”

蕭尚醴俯視她,道:“可是本王聽聞,那侯庸對你千依百順,畢恭畢敬,便連你的出塵軒都是他為你所建。”江晚塵肩頭一僵,不再垂淚,道:“果然瞞不過殿下。”她輕聲道:“小女子如此舞技,莫非就只值得陪伴區區商賈,不應到都城中謀一個前程麽?”

蕭尚醴道:“錦京有能鏡上起舞的聶飛鸾,你不見得比她高明多少。”江晚塵拂去耳邊散發,露出一張不過十六、七的臉,笑道:“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昔日名動天下的聶娘子已過雙十年華。在歡場之中,就算人老珠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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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尚醴看她,口如櫻桃,素衣薄袖,卻汲汲名利,唇角微微一動。這不可稱笑的一笑卻令她愣怔,竟生出自愧不如,只覺天下間有男人有這樣的麗容,一旦見過,她再不敢自誇顏色。蕭尚醴緩緩道:“好,本王帶你走。今夜你有幸先看一場好戲。”

半晌,一個侍衛入內,附耳蕭尚醴,回禀道:“李老先生已至。”蕭尚醴揮手命他退下,從容回席。

江晚塵侍奉在他身側,偷眼看去,不由疑惑。廳中多列一席,端坐着一個儀表端嚴,銀發蒼蒼的老者。并無官袍,只穿家常衣服,想必是已睡下卻被靜城王侍衛傳召赴宴。

他拄一根瘿結長杖,發髻間一根質樸無華的木簪,其形如筆,簪尾又如刀柄。古人插筆于冠,他這一簪頗有古風。此老便是江北大儒李壑,號荊公,一生不曾出仕,卻是儒生領袖。

蕭尚醴道:“深夜相邀,打擾荊公好眠。”李壑沉聲道:“靜城王殿下相邀,想必是有要事。”蕭尚醴道:“确是如此。”他平淡道:“小王來此一個月,慚愧,尚不能救一方百姓于水火。”

李壑聞言黯然,道:“冰凍三尺,也非一日之寒。”掃過滿堂官袍,隐怒道:“若是靜城王殿下做了這許多都要心懷愧疚,屍位素餐,魚肉百姓之人豈不都該今夜暴死?”

蕭尚醴颔首道:“那便如此。”廳內諸人都被李壑方才那席擲地有聲的話弄得坐立不安,并沒聽清他這句,更不明白他話中意思,一個個呆若木雞。卻見蕭尚醴端起他還沒動過的酒杯,那只燈下如羊脂的手一松,酒杯輕飄飄落地,四分五裂。

衆人背後一個冷戰。

風卷殘雲一般,侍衛得他擲杯為號,如虎撲兔,齊齊奔出,這廳內燈火忽明忽暗,蠟燭滅了一排,慘叫驚呼不絕于耳,七名官吏裏竟被按下五人,不知是誰的官帽配飾滾落地上。電光石火之間塵埃落定,有武官反抗怒罵,血濺當場。

那鮮血流成一灘沾上鞋履,李壑巋然不動,只嘆道:“殿下無诏而誅,未免太過冒險。”蕭尚醴負手背對場中紛亂,待到慘叫戛然而止,其餘四名官員皆兩股戰戰癱倒于地,才轉過身來,道:“本王自有計較。荊公,民間有句話:富貴險中求。”

天下人只知李荊公是一代大儒,有十四位弟子,人稱江左十四賢,卻不知他另有一個得意門生——是一介女流,故人遺孤,太子妃辜浣。

傳道授業僅憑書信,當年也是她在千裏之外,蓬萊島上,居中聯絡,使議論如潮,才引來昭懷太子為辜父平反。

李壑膝下無子女,視她如嫡親女兒。她自嫁入楚室,就少與老師通信。她已涉入奪嫡之事,又怎能連累師長?時隔十餘年,月前來信,道是靜城王犯天子怒,必被發落到淛州,還請老師點撥他一二,使他知曉淛州局勢。卻也只求點撥,不求他助靜城王一臂之力。

廳外大雨亂傾,隐隐聞得哀嚎,數到第四聲,今夜靜城王要殺之人都已伏誅,血水被夜雨沖刷幹淨。蕭尚醴道:“這樣大動靜,陛下派遣與本王同來的宮監也該睡醒了。”他回身道:“本王要上書陛下請罪,你們去請宮監大人仔細看看屍身。”語罷向外走,風儀絕佳,绫帶與額頭一般光潔,愈發顯得通身潔淨纖塵不染,足下卻是一步走出一個血印。

李壑垂首喃喃道:“……‘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

——那是辜浣信中的句子,李壑教她的第一課,說的是子路夜宿石門,看門者問道:“你從哪裏來?”子路答:“我從孔子處來。”看門者反問:“便是那個明知做不成卻還要去做的人嗎?”

聖人有言,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發願不出仕,不涉入這朝政濁水之中,恍然驚醒,枉稱大儒三十年,卻不曾做過那樣一件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事——而如今,親見一位皇子做到——李壑多年不飲酒,此時卻悲涼消散,意氣橫生,斟酒一杯,慨然道:“殿下留步!”竟對蕭尚醴一絲不茍地拄杖拜下去,在這狼藉廳堂內道:“草民謹祝殿下,此去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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