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淛州的大雨下到京城,玉熙宮內一聲巨響,燈架被天子劍斬斷,宮殿深處,一重重簾幕內傳出楚帝的咆哮,道:“膽大包天!——寡人要殺了他!”

上百內侍宮女在殿外跪倒滿地,已有人啜泣,片刻後,伺候楚帝的內侍年過五十,膝行倒退出殿,被三四雙手争相扶起。

一時站不穩,卻踉跄奔出殿門,另有一群內侍撐傘追去,被他喝開,便連雨披也不罩,連夜冒雨去傳召壽山王。

壽山王也是半身濕淋,黑發一縷縷粘在額上,深深叩拜下去。楚帝在殿內不斷踱步,另有三名臣子也跪拜在殿內。

壽山王只覺驚駭,就連高锷那垂垂老矣之臣都不得賜免拜的恩旨,可見楚帝此次當真是雷霆震怒,夜雨沾身的冰涼自壽山王背後升起。

楚帝已平複下來,抓起一本宮中內侍在外的密奏,摔在高锷面前,道:“你們一個個都想知道今夜寡人為什麽召見,你們都看一遍!”

高锷的下屬捧起奏折理平,以官袍衣袖擦拭,呈給高锷,謹慎道:“高相才是朝中重臣,高相不看……下官不敢看。”

高锷神情乍時狠厲,又作出頹然無力之态,緩緩拜道:“陛下是至高無上的天子,能使陛下震怒,必定是大逆不道之事。臣,是陛下的臣子,豈能看這些悖逆陛下的事?宮監所奏,無論是誰,臣請斬之,以平息天怒人怨!”

他年過七十,半夜急召來面君,一頭白發蓬亂,叩拜之間顫顫巍巍,引人恻隐。餘下五六十餘歲的臣子紛紛以額觸地,叩首道:“臣等請陛下斬之!以平息天怒!”

一國內掌握權勢之人都跪在他腳下,楚帝意猶未盡,冷笑道:“你們不敢看?你們倒是懂得明哲保身!壽山王,你是寡人的兒子,就由你來看看你的弟弟做了什麽好事!”

壽山王膝行上前,內侍自幾位大人處取了密折遞給他,他沉下一口氣看去——即是駭然又是狂喜!

楚帝虎視眈眈看着他,竟笑道:“你說!靜城王做了什麽?”壽山王勉強道:“靜城王無君父谕旨,在淛州擅自斬了五名朝廷官吏……其中甚至有人,是父皇委以封疆重任的。”

殿內寂靜無聲,唯有大雨聲透過夜幕傳入宮殿。楚帝道:“那麽你以為,該如何處置靜城王?”壽山王一怔,寒顫不止,父皇氣昏了頭,能殺靜城王的時機就在眼前,他一狠心,跪起身泣道:“九弟此舉……有如謀反!但請父皇念在他一心為民,留他一命。他在淛州籌糧赈災卓有功績,名望日高,已不止淛州一地——殺他恐使天下人心寒,我大楚子民望他,如孤兒之望父母……”

他話未說完,被楚帝當胸一腳踹下玉階,胸口如同崩裂,臉色青紅,咳嗽喘息都帶血腥氣,卻十指摳地,心道值了,值了!高锷猛一睜眼又閉眼,壽山王在此時這樣捧殺才是要靜城王的命。

楚帝吼道:“寡人才是天下萬民的君父!天下萬民望靜城王,如孤兒望父母?!”

楚帝明知壽山王圖謀,卻難壓三十年未有過的滔天怒火,眼看就要下旨擒殺靜城王,突然一個內侍高捧加急密奏入內,低垂首越過仍跪拜伏地的大臣皇子。楚帝一目十行閱畢,陰沉笑道:“好一個靜城王,寡人的好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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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那密折一甩,壽山王情急爬起撿來看,卻仿佛被抽走全身氣力。

——靜城王殺完人便請罪自縛,命內監押他入京。他此舉流傳開去必致天下嘩然,朝堂震蕩,衆議沸沸揚揚。可他一字不言,只道有一道密奏只能呈奏父皇。入京面奏以前就再無人可以動他。

十日後,朝會。群臣分列左右,滿朝朱紫,衮衮諸公。這金殿上寂靜無聲,楚帝倚在座上譏諷地一笑,內侍道:“宣靜城王上殿。”

大殿盡頭,這才走來一個人。依舊是一身華貴,說是自縛進京,他既是國君之子,君父未降罪于他,誰敢加他鐐铐?卻也不敢讓待罪之人堂而皇之袍服上殿,便呈一套素色常服給他更換。一月不見,蕭尚醴經歷這番曲折,有些許清減,朝臣中有不少是早已聽聞他為楚帝擲傷額頭,今日才見他以绫帶束額,紛紛忖道:傳言不虛。

好在他容色未減,因那傷看不見,更引出猜測:那疤痕是大是小?顏色是深是淺?平添一種叫人扼腕痛惜的韻味。卻不知怎麽,在那扼腕痛惜後又不由心裏冷冷一顫,不敢做聲。

楚帝在珠簾後道:“你有奏?”蕭尚醴拜道:“懇請父皇請朝臣回避,容兒臣奏上。”楚帝掃過群臣,道:“天家無私事,就在這裏奏來。”

壽山王眼皮一跳,自那夜冒雨面聖後,他恨怨交加,重病數日,拖着病軀赴會,這時驟冷驟熱,幾乎要暈過去。

卻聽靜城王道:“兒臣有罪,罪在事發突然,來不及上奏父皇便将一應罪官就地斬首。”楚帝冷笑道:“你罪在‘來不及上奏’而已?寡人的其他兒子,可不這樣看。壽山王,你那日是如何奏的?”

壽山王出列拜道:“兒臣……那日回奏,靜城王此舉,應以……謀反論罪!”這一聲如驚雷炸響,蕭尚醴卻似早有預料,叩首道:“兒臣要奏的,正是此事。謀反的不是兒臣,而是已斬的罪官與……和他們勾結的,壽山王。”

最末兩個字極輕,壽山王卻氣怒至極,道:“你!”掙紮起身,楚帝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傳出,道:“說下去。”

蕭尚醴道:“兒臣到淛州時,官倉存糧僅六十萬石,災民九十餘萬人,若以一人一日放赈三兩計,尚可放赈不足十日。六十萬石存糧,折市價不過一百八十萬錢,淛州官署內,卻有一批即将獻給壽山王的禮物,價值三百萬錢。”

壽山王只覺五雷轟頂,哭道:“父皇!兒臣冤枉!”他受命監修宮殿,那批禮物便是地方官員獻給楚帝以充當新殿擺設的,靜城王口口聲聲将矛頭直指向他,是何其險惡的用心!楚帝滿目陰雲,直指靜城王,卻衆目睽睽之下不能發作,只厲聲笑道:“你如何冤枉,莫非那批禮物不是獻給你,而是獻給寡人的?”

壽山王一愣,跪倒叩首,痛哭道:“兒臣不敢!父皇明鑒!”蕭尚醴面前閃過一個月來所見所聞,閉眼道:“兒臣……出身皇室,不識生民疾苦。此番奉皇命出使,所到之處,觸目驚心。淛州有‘江北魚米鄉’之稱,尚且如此,諸公可知,大楚九州之內,除卻都城,更有地方即使不遇旱災洪澇,百姓每人每日可用以果腹的白米尚且不足三兩,換成糙米粗糧,又有多少?”

他道:“兒臣想奏的,便是此事。官倉無米,卻有價值三百萬,用以逢迎媚上的奇珍異寶。若十日後,赈濟斷了,先餓死一批人;六月趕插不上秧苗,來年顆粒無收,再餓死一批——一旦此事傳出,恐百萬災民嘩變,難以彈壓。一州亂,比淛州更慘的其餘州府亂是不亂?如今距周朝末年之亂僅三十六年,前車之鑒,兒臣不敢不思。到時天下大亂,皆由淛州起,那一幹罪臣是我大楚千古罪人,又豈是‘謀反’可以一語蔽之的?”

他再叩首,仰頭與珠簾後的楚帝對視,道:“——兒臣不得不鬥膽,立斬此五人。為向父皇盡忠盡孝。”

殿中落針可聞,高锷得賜座在旁,低垂頭顱,輕眯的雙眼卻露出森冷,這番話不是靜城王說得出的——他即使再有禹、稷之仁心,畢竟是個男子,又怎能說出這一番憂急天下萬民饑無食、寒無衣的說辭來?那番話中拳拳的慈母心懷,靜城王不能有,群臣不能有,楚帝不能有,世上任何争權奪勢的男人都不會有。

那勢必是一個女人的話語,卻借靜城王之口,吐出在唯有男子立足的朝堂之上。

一時之間,餘響不絕,竟有振聾發聩之意。——卻也僅回蕩了一息,列身金殿之人哪個不是拼殺出來,心如鐵石之人,父母妻兒亦可以不救,又何況天下萬民與之無親無故。

俄而珠簾響動,寶珠搖亂,滿殿人失色,竟是楚帝一步步走了出來。他享天下三十餘年,此時行下臺階,便如猛虎盤踞。蕭尚醴銀牙緊咬,楚帝驀地縱聲大笑,道:“這麽說來,你無罪無責,反而有功,忠孝兩全!——寡人的大楚沒了你,就要大亂——若非你當機立斷無诏而誅,此時已然亡國——是也不是!”

冷汗霍然布滿後背,蕭尚醴面色如雪,強逼自己不退反進,一步步如在刀山火海,白骨血肉中前行,踉跄跪在臺階上,楚帝前,道:“兒臣不敢。”

群臣壽山王都在他身後,不敢動彈一下。楚帝不待他跪穩便一腳當胸踹出,便如對待壽山王一般,将他踹得滾落階下。那砰然巨響使在場諸人都汗濕衣衫,高锷亦顫抖離座,被門生攙扶跪下。

蕭尚醴額上冷汗涔涔,伏地許久并無聲息。楚帝暴喝道:“亂臣賊子,不是你還有何人!衛士,來!來!”

蕭尚醴忽流淚示弱道:“父皇……”那雙美目竟已通紅,他低聲道:“兒臣聽聞,‘上行之,下效之’,‘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父皇千古仁君,在周天子失道之時救斯民于水火,為天下開太平……父皇,父皇已建大楚千秋之基業,必留青史萬代之聖名,皆因各地有小人谄媚以求寵幸,媚上欺下,苛待百姓,長此以往,才父皇英名受損。兒臣……敬愛父皇,不能坐視,故而寧可冒犯父皇,也要進谏——”

铠甲铿锵,左右兩排執金吾執兵上殿,見蕭尚醴悲泣,這些粗豪之人竟猛一下束手無策,瞠目結舌,當啷三四聲,不止一人手中銅器墜地,不忍上前對他威喝一個字。蕭尚醴滿面淚水,自階下爬起,跪立膝行上前,抱住楚帝雙足,再三叩首,哽咽道:“求父皇罷建宮殿,以免予小人可趁之機。兒臣願以死谏,若父皇不許,請賜兒臣一死。”

楚帝分明知曉他是挾大義忠孝以迫天子,卻陷入恍惚。那張臉,珠淚凝睫,绫帶滑落,露出其下遮掩的紅痕——豔若海棠啼血——朱唇已失血色,光潔額頭上那片血花顫動,他仿佛看見月前靜城王滿面鮮血,他仿佛看見更久以前——元月宴上,靜城王還不是一個他忌憚的皇子,而是他今生唯一疼惜過的子嗣,那個寧願為他擋刺殺,奄奄一息的幼子——他當時勃然震怒,幾乎要屠盡與宴之人,如今,卻為何對自己的骨血這樣無情?

太子,齊陽王,英川王,那些孩童在年幼時都曾坐在他膝上。

“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尚猶可”——那麽四摘呢?他膝下已不知不覺空虛,若再殺靜城王,他固守三十年,為之連殺三子的皇位,難道要傳給壽山王一般的平庸之材?

他冷冷看向靜城王,那張臉便是情孽!他在蕭尚醴面容中見到這一世五十年,他尋覓不休的相似容顏。周天子鹿苑之中驚鴻一瞥,她在湖畔桃花樹下,不聽宮女哀求,執意提起裙擺去拾那飄在湖中,上書“永懿”的紙鳶。那一眼足使他魂牽夢萦,夜夜籌謀,殺盡周室血脈奪她為妃。雖得到後不再有昔日驚心動魄之感,但她畢竟是他今生癡迷過的女人。

楚帝如同立時衰老十歲,對蕭尚醴發頂,啞聲道:“……以性命進谏,你便沒什麽好怕的?”

大事已成。蕭尚醴心頭巨石落地,眼中一澀,這才真落下淚來。作戲時不介意宛轉泣告,這時卻抿唇不肯哭出聲,跪在他身前靜了一時,才道:“兒臣只怕萬民在大楚治下,日複一日置身水火之中……民生已如倒懸,我卻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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