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宮人領命退下,蕭尚醴又道:“移屏風來。”宮人自舉着燈的銅像手中端走燭臺呈給他,蕭尚醴舉燭走近移來的素絹屏風,那屏風極大,高如一面牆,要踩一架矮梯才能平視頂部。

屏上是一張大楚的疆域圖,每一地都以小楷标注了十年間歷任郡守的名姓出身,功績過失,甚至連與朝中誰有來往,與誰為姻親都一一注明。過往三年,蕭尚醴将這屏風放在勤政殿中,每一夜入睡前都要秉燭看過,算至今已有千次。

他伸出手,宮人立即遞上筆。他猛然一陣眩暈,手扶木框,險些跌倒,卻只當無事,接過筆在楚吳交界處添上一筆備注,道:“善忍禪師每五日應該入宮一回,為何連續兩次不曾入宮侍講?”

善忍為他冒險,參與春芳苑外的圍攻,身受重傷,可有宗師為他療傷,應當已經沒有大礙。他以往到該入宮之期都風雨無阻,只為講經時見蕭尚醴一面,近日卻兩次缺席。

從前服侍先帝的洪太監有一個義子,名叫劉寺,如今在蕭尚醴身邊伺候,此時回道:“小人鬥膽,為了在陛下垂詢時不至于無話可答,小人擅自問過明鑒司蘇使,蘇使只說,應是與思憾大師有關。思憾大師是宗師,明鑒司不敢監視。”

蕭尚醴道:“宗師果然插手了。”實在頭昏目眩,咬唇又道:“翠合館限明日之前打點妥當。”

這一夜,太液池上小舟往來,太液池連通大湖,湖名鳳池,浩渺無邊。湖岸上是一片林子,林木盡頭就是東城牆,而近城牆的湖邊,有一座瓊臺島。宮人在瓊臺島出出入入,将島上翠合館裝點一新。天明時,從勤政殿中傳出一紙手書,為翠合館改名。

承慶殿內,田彌彌正在寫信給兄長吳帝,這幾年來她一直在交好兄長的近臣,今日卻有些心神不寧,靈秀明豔的面容略露憔悴,強以脂粉修飾,寫不到兩行字就擱筆。

聶飛鸾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田彌彌哀戚道:“好姐姐,大哥哥真的被囚在宮中?”聶飛鸾道:“大興宮下了禁言令,有敢言及此事的,皆拔舌杖殺。陛下不會把義兄囚禁在後宮,而大興宮中多有燭照、明鑒兩司的人,我們要想查探,勢必會驚動陛下的耳目。”

田彌彌合上信箋,微微咬牙,道:“再等半天,下午傳我的令,取內庫的存冊來。”到午間,延慶殿的女官取來存冊,田彌彌靠在坐榻上,吳國侍女為她按摩額角,她向聶飛鸾依去,道:“姐姐,我頭疼,勞你為我讀一讀。”

聶飛鸾壓下憂慮,讀道:“二月二十七,賜披香殿淑妃高氏九回沉水香十盒、鴛鴦文鞇四張;二月二十八,賜含華殿婕妤呂氏紫金被褥香爐三只,七出菱花鏡一奁;三月一日,取出鴻羽帳,置于……”田彌彌已睜開眼,黑白分明的眼睛與聶飛鸾相對,聶飛鸾蹙眉道:“置于‘盟鷗館’。”

田彌彌擡起手,一旁自有侍女扶她的手讓她起身。她道:“備駕,本宮倒要看看,宮中何時有了什麽‘盟鷗館’。”

皇後辇架沿廊道通往大興宮,廊道在空中猶如虹橋,廊下林木頂捎一層白霜。田彌彌嘴角含笑,笑意卻不到眼底。下辇換舟時,聶飛鸾輕輕一捏她的手指,她才動容回顧。

太液池上舟是鳳舟,舟前是朱紅鳳首,足可乘百人,夏日時有百名宮人在舟兩側打扇。鳳舟推開湖水,行了兩柱香才到大湖中,又過小半個時辰,遙遙得見瓊臺島。島上一層小雪,館閣外多栽綠梅,所以館名“翠合”。

現在館外一夜之間,五、六十株綠梅都已移走,只留下一兩株在庭前供人玩賞,島上放置數十盆高矮不一的盆松。宮人見皇後到來,都垂首相迎。田彌彌道:“起來回話。”宮人回道:“奉陛下令,瓊臺島更名瀛洲,翠合館更名‘盟鷗館’。”

人與海上鷗鳥同游,心與鷗鳥為盟。此地為誰而備,不言而喻。田彌彌一言不發,侍女為他推開大門,室內文玉幾案,博山香爐,山水屏風,雖還沒有人入住,卻已經可以看出這絕不是給女子的居處。宮人畏懼道:“殿下……若是陛下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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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彌彌道:“本宮只是來看一眼,你們怕什麽。”回到延慶宮,聶飛鸾道:“彌彌……”田彌彌咬牙切齒,肩頭顫抖,依偎進她懷中,道:“姐姐,我好恨,我好恨啊。”她抓着聶飛鸾衣袖,卻是想起自己的母親,一世被囚在吳宮之中,華服殿宇都是枷鎖牢籠。那些恥辱悲憤時隔多年,激蕩起來,摧折她的心肝,在冬日裏猶如被烈火煎熬。

聶飛鸾心痛不已,卻說不出安慰的話,唯有讓她撲在懷中,輕輕撫她背部。她埋首不語良久,一雙玉臂緊抱聶飛鸾腰身,竟分毫不像一國之母,而像一個年紀很小的女童。

她埋在聶飛鸾懷中,低聲道:“姐姐……我忍不下去了。”自十幾歲起,就在吳宮中忍,在父兄面前忍,出嫁與蕭尚醴定盟,更是每一日耳提面命自己能忍自安。這一天卻再也不想忍。她不能坐視如同兄長的人蹈母親的覆轍,被禁锢在楚宮之中。

田彌彌澀然道:“姐姐,我早就知道,有些人,比如我……這一輩子無論如何走不出宮牆。吳宮也好,楚宮也罷,一個皇帝的女兒,另一個皇帝的妻妾,不能親眼看一看這兩座宮城外的景色,都是我命中注定,我不躲開。但有人,至少是大哥哥那樣的人,不應該被困在四面宮牆裏。誰都不能這樣做,我不允許!好姐姐,我知道與陛下為敵,是陷我自己于險地,但我……”

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許多年不曾有這樣的沖動。卻忽覺溫熱水滴自頭上落下,她擡起頭,見聶飛鸾拭去淚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這也是我的義兄,你做的是對的事,我怎麽能攔你?你要怎麽做,我都陪在你身邊。”

入夜,勤政殿中,劉寺奔入殿內,跪道:“陛下,禀陛下,太後……與皇後,辇駕朝盟鷗館去了!”被改名瀛洲的瓊臺島外,雪夜湖上停泊一只鳳舟,自鳳首到兩翼燈火通明。蕭尚醴立在舟頭,寒風拂面,他身體不适,下船時幾乎踏空,好在劉寺及時扶住。兩行侍女提燈,一個華服女子朝他走來,正是田彌彌。

她身後不遠,母親宮中的女官朝他行禮,蕭尚醴掃視諸人,對田彌彌道:“你竟敢驚動母後。”宮中能令天子聽從的只有太後,就當年連蕭尚醴要争那皇位,也有幾成是為了她,為了周室血脈重登帝位。

田彌彌道:“臣妾微不足道,怎能打擾母後清修,是陛下的所作所為驚動了母後。”蕭尚醴被她激怒,胸悶氣促,但他素來尊敬母親,一刻也不會讓母親多等,當下強作無事,趨步到鳳舟前。

容妃虞貞質已經是太後,卻素衣素裙。她畢竟是國君的生母,衣裙再素也不會沒有紋飾,那衣上暗紋影影綽綽,在燈火下散出濛濛暈光。

蕭尚醴上船,宮人紛紛行禮。宮中女子都頗有姿容,但在這母子二人之間只能退避。蕭尚醴上前,道了一聲:“母親。”虞貞質依然坐着,面上有一種怔怔出神的情态。

周朝皇室與蓬萊別有淵源,她嫁先帝為妃後,前任島主曾與她通過消息,問過一句可有什麽要援手的。她當時只覺百感交集,并未回複,因為事已至此,還能如何,她已經為先帝生下子嗣,難道能帶着南楚太子離開宮廷?她并沒有那樣的魄力,這一生只能求佛罷了。

可如今……她吃多了苦,所以不願見別人苦。留在鳳舟上,不涉足島上一步,也是為蓬萊島主保全顏面,否則真要見面,她是一國國君的生母,他又算什麽,自己兒子的男寵嗎。

虞貞質明知這件事是千真萬确,卻還想再問幼子一回。她道:“醴兒,這是真的嗎。你可有什麽要說的?”蕭尚醴道:“兒子沒有話要說。”虞貞質看他許久,只覺他與先帝越發相似。她神情不知是悲哀還是痛苦,女官扶她起身,她與蕭尚醴平視,道:“醴兒,如果你還當我是你母親,就将那個人——逐出宮城。”

蕭尚醴道:“母親是太後,是國君之母,但我才是國君。哪怕是親生母親,也不能……持國君在手如持幼兒。我才是一國之主,我想留誰在宮中就可以留誰在宮中。有人進谏,我就廷杖谏臣;不合規矩,我就廢除規矩……”說到此時,竟搖晃一下,他盡力吐息,卻穩不住身形,只聽周圍“醴兒”“陛下”的呼喊,就此不省人事。

田彌彌只聽宮人叫“陛下”,當即傳令:“召太醫!快回岸上!”

太醫前來看過,原來是蕭尚醴這幾年間耗費心神已經太多,近日又為越國求和之事費心,心力交瘁,若不好好調養,只會積勞成疾。

他醒來時口中發苦,已經被喂服過湯藥。守候在外的宮人回話,虞貞質立時趕到,扶在女官手臂上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道:“醴兒,你還好嗎……”蕭尚醴沉聲道:“扶寡人起來。”竭力站起,在母親面前跪下。

他低聲道:“兒子坐擁一國,卻一無所有。我所有的只有母親,和母親要我驅逐的那個人。母親覺得我越來越像父皇,已在心裏厭棄我,再也不願意叫我一聲‘幼貍’。要是再沒有那個人,母親要我……要如何度日。”

虞貞質心如刀絞,這時才見到自己的幼子面色憔悴,與自己相似的雙眸中第一次滿是乞求。他語聲平靜,可那字字句句都是凄苦。她心思勉強鎮定下來,方才蕭尚醴昏迷,她才想起這是她最寵愛的幼子,只要他能醒來,怎麽都好——他要做什麽都随他。

此時聽蕭尚醴道:“母親要孩兒放那人走,就是要孩兒的命。”她不由深深閉眼,無力嘆息道:“幼貍……我不管了,我再也管不了你了。”

蕭尚醴被一左一右兩個宮人扶起,太後待他靜卧才離去。田彌彌見她淚痕就知道這一步終究是無用,她邁步入內,蕭尚醴淡淡道:“皇後來了。”

田彌彌恭謹道:“陛下昏迷得這樣突然,臣妾豈敢不來侍疾。”蕭尚醴道:“能輕而易舉說服母後,還要多謝皇後。”田彌彌唯有忍氣含笑。

這一夜塵埃落定,蕭尚醴卻不敢去見樂逾。近在咫尺,仍飽受相思之苦。可即使飽受相思之苦,也要知道那人近在咫尺,才能得一點安慰。他心神疲憊,無心睡眠,召垂拱司兩位正使,蘇辭道:“屬下辦事不力,前番陛下垂詢之事現已查清,善忍大師是被宗師禁足,被迫在寺中面壁思過。”

金林禪寺內,一個白衣的年輕僧人在雪中踉跄前行,月光照得他身影單薄,他終于在宗師閉關的高塔前跪下,道:“請師父告訴我,我為寺裏助陛下,哪裏做錯了!”

如是三聲,寺內弟子都聽見了,卻都不敢出聲,也不敢偷看。善忍跪在雪中,不再出聲,只握緊手裏佛珠,嘴唇開合,念誦不止。

次日天明,勤政殿外階柱上都結了薄霜,宮人遠遠就看見人影過來,驚駭不已,那竟是全套皇後辇駕。宮人十八名跟随,田彌彌走下車,遠近宮人全數跪倒,她一身皇後觐見國君的盛裝,大袖連裳,珠玉蔽膝,钿釵具備。

劉寺見得皇後裝束,立即入內通傳,蕭尚醴坐在桌案後,道:“皇後,你想幹什麽?”田彌彌笑道:“臣妾盛裝,自然是為谏天子。”她對着蕭尚醴行叩首大禮,蕭尚醴道:“寡人告誡過你,不要為結義兄長忘記自己的身份。”

田彌彌道:“臣妾不為自己的結義兄長,而為陛下進谏。蓬萊島主對陛下有救命之恩,陛下以陰謀擒獲他,将他囚在宮中視作禁脔,就是不義。臣妾與陛下因義而定盟,今日陛下行不義之事,臣妾與陛下既是夫妻,又是君臣,即使與他素不相識,臣妾也必然會向陛下進谏。”

蕭尚醴道:“寡人有什麽不義,寡人與他之間的事,你本來就不懂。與越國和談事畢,寡人會封他爵位,酬謝他以前為寡人立下的功勞,不義在何處?”

田彌彌跪在殿中,卻擡頭道:“臣妾不懂陛下與他之間的事,但陛下就不能為他設想?一個爵位,陛下想困住他三年、五年、十年,還是至死方休?拔舌廷杖之刑,如何堵得住悠悠衆口?陛下想讓他被困在宮中,還要被天下人恥笑他被廢武功淪為男寵又因寵得爵?”

她眼中本就黑白分明,此刻與蕭尚醴相對,自成婚以來初次分毫不讓。做到這一步,将過往三年謹慎隐忍毀于一旦,又哪裏會是僅僅為樂逾?她此時為的,更是她的母親。她只恨不能在母親被迫入吳宮時披肝膽為她仗義執言,又怎能在此時退縮!

田彌彌口中所說的每一件事蕭尚醴都思量過,明知這樣做會使那人備受折磨,可他不在自己身邊三年,一千餘個日夜,自己何嘗不是飽受折磨?

蕭尚醴以為他所作所為是顧自己就顧不了樂逾,但又豈知到頭來他誰都顧不得——真正使那個人近在咫尺,才知道他若受苦自己就感同身受,因他痛苦自己也痛苦不堪。可即使再痛,也不願放走那人。知她所言非虛,就更恨她大膽直言。

他胸中如煎如沸,田彌彌從他面上看不出他心思,也不出言,殿內一時沉寂無聲。良久,蕭尚醴竟然輕輕發笑,他俯下身猛地攥住田彌彌手臂,道:“你與你的聶姐姐朝夕相見,她情願為你留在宮中,你知道什麽?”

田彌彌吃痛卻不敢掙紮,她從未見過蕭尚醴如此,心底發寒。蕭尚醴道:“皇後可知道,為何寡人許你留她在身旁?又可知她現在身在何處?”

他容貌依舊冶麗,可雙眸含恨,久視之下極其可怖,放開田彌彌,神色更冷,道:“皇後本無軟肋,若不讓你有一個心愛之人,寡人能從你身上奪走什麽?”

他竟以聶飛鸾脅迫她!重情義之人就以情義逼她就範。田彌彌跪倒在地,雙目望着面前,只看見殿外雪光照入。

那雪與郊外一樣,金林禪寺內,善忍獨自跪在雪中雙掌合十,掌間垂下一串念珠。他傷勢初愈,已經跪得面色青白,如果不是嘴唇顫動不止,還在誦經,真像是被凍僵了。

塔中這才走出一個清癯枯瘦的僧人,善忍眼中閃過企望,看見那僧人袈裟灰白破舊,又收回目光,啞聲道:“師叔……”

那僧人臉上不動,卻低垂眼睛,顯露出悲憫,道:“你還不知道你錯在哪裏嗎?”善忍一怔,叩首道:“師叔,弟子真的不知,自己錯在哪裏?蓬萊島主确實走火入魔……弟子難道不該降魔——”

那僧人道:“我只怕入魔的不只是蓬萊島主,更是蕭陛下與你。他入了執念的魔,你入了宣揚佛法的魔。你們已經入魔,卻還不自知。”

善忍從未這樣想過,他心中天人交戰,道:“但……若不是我相助陛下,我佛教如何能成陛下欽準的大楚國教?三年前佛門弟子出外是個什麽景況,而如今,京中誰敢再不敬穿僧衣之人?大楚增佛寺近百座,僧侶數千人,弟子生來就是要弘揚佛法……師父對弟子說過,這是弟子的宿命。”

那僧人望着他,忍痛道:“師父圓寂之前,說,‘佛門興亡,或許在此子’,所以你年紀雖小,師兄卻收你為首徒。我與師兄都對你寄予厚望,可能正是這厚望害了你。那位蕭陛下心思深沉,一言能令佛教成為南楚國教,一言就能令這國教直入地獄!要想奪走什麽,總要先讓人有什麽是可以奪走的。師兄本來無欲無求,他定佛教為國教,是為了用天下佛門弟子要挾師兄,佛門弟子越多,師兄就越要被他脅迫……”

他轉身向高塔望去,又一嘆垂首,道:“師父當年說‘佛門興亡’,修行三十年,我們還是不能免俗,只想到興,而不去想興後的亡。師兄閉關多年,我也四處游歷,沒有多留心時事,事到如今,大錯已經鑄成。……只怕佛門興在你,亡也在你,但這興亡之罪,卻絕不在你,要怪只怪師兄與我。”

那僧人說完就舉步向塔中走去,善忍僵在雪地之中,意欲取之,必先予之,蕭尚醴給了他想要的,弘揚佛法,原來只為将天下佛門弟子劫持為人質,以此脅迫宗師!他卻被弘揚佛法蒙蔽了心與眼,不願看出那位陛下的用意,致使如今大錯鑄成,南楚佛門弟子都被天子抓在手中。他雙掌間的念珠墜地,過了許久,一滴一滴的熱淚落在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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