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這一夜聶飛鸾在盟鷗館中側室睡去,數日來難得一個好眠,卻輾轉反側,天明才睡去。起來梳妝,走出寝室,就見樂逾手中握着一只空杯,她細看一眼,竟不是在把玩。他右手肩頭與手臂都被九星釘釘住,一般的舉動還無妨,舉杯握筆這樣的小事已不能做。若換成旁人,怕是一蹶不起,他卻已經從頭練起。
聶飛鸾心中酸澀,道:“義兄……”她善歌舞,自然可以想象傷了手腳,連這些小事都做不好的挫敗悲痛,道:“這一定……很難罷。”樂逾反而安撫她道:“不會比學劍時難。”
蓬萊島歷代以為書法與劍法通源,意在筆之前,意在劍之前,開蒙習書法就是習劍,用鐵筆寫三尺見方的大字。《正趣經》九百六十字,最初半個月抄完一次,手掌磨得鮮血淋漓,傷口總難痊愈,後來卻是每日抄寫一遍。日複一日十餘年不絕,這之間偷偷學劍也只能折取樹枝,直至筆下寫出劍意才可以出島游歷。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劍冢取得颀颀,與它同寝同卧,每日劍不離手,直至運用自如。
江湖中只争說他十餘歲就出江南,踏天山,交友結仇,曾技高一籌,也曾死裏逃生,歸去時都付諸一笑中,又是一個海外蓬萊島天資超絕的傳奇。可天資超絕,也要歷經艱難才習得一身劍術。自幼的勤練,虛懷書庫中禁足七年如困獸的苦修,莫非真已經是一場徒勞一場空了?
聶飛鸾伴他在島上慢行,輕輕道:“義兄的心上人……當真是,陛下?”她本以為樂逾至少會沉默,卻聽他道:“确實。”
聶飛鸾道:“為何,偏偏要是陛下?”宮人中有蕭尚醴的耳目,以她的識時務不會說出口,但那位陛下被先帝擲傷額頭,留下傷痕,傷痕再美,也已是美玉有瑕。
聶飛鸾并不了解情蠱一事,這一問樂逾與蕭尚醴都想過,我愛他什麽,他又愛我什麽?為何天下萬兆生民,偏偏是那最不該的一個?因他美色,因他與我有情蠱,還是因密室中那一夜,因宮中舟上那一晚?樂逾道:“所有原因我都想過,卻得不出結果。我在錦京三個月,三個月內與他相處的每一時一刻加起來,尚不足二十日。”
他們之間的情本就來得荒謬,寥寥數面,不知從何而起,竟能幾度越過山海,在夢魂中相會,即使相對時話不投機,滿腔恨意。聶飛鸾心中覺得那位陛下年紀雖輕,卻心機深沉,手段酷厲,義兄斬斷情絲才能脫身,道:“……即使到了如今,義兄還如從前那樣,将陛下放在心裏嗎?”
她是真的畏懼那位陛下,不敢問一句“難道義兄就不怨恨”。情與恨是兩回事。樂逾停下腳步,步履沉重,她也不動,只望着樂逾。幾息光景後,臉頰被一只帶傷的手摸了一下,面前高大的男人答道:“情不能自禁,他仍是我心上人。”
另一邊,勤政殿內,一個宮人打扮的人道:“樂島主說,陛下……仍是他心上人。”
蕭尚醴不發一言,情潮湧動。他眸光掃去,垂拱司的人自不敢有什麽看法,縱是有,也是覺得他不費吹灰之力,将蓬萊島主收入掌中,十分可怕。他道:“他還說什麽?”
那宮人更低地俯首,道:“之後就沒有什麽了。”蕭尚醴念着那句“心上人”,一剎那間悲欣交集,道:“備辇。”
那宦官劉寺匆匆吩咐下去,殿外有宮人膽怯問:“備辇……往哪去?”劉寺踹那宮人一腳,不自覺向殿內看一眼,壓低道:“蠢貨!當然是瀛洲島!”那宮人跌跌撞撞滾下去傳诏。
先上辇車,再改鳳舟。瀛洲島遠遠在目,這幾日冰雪消融,水氣更大,湖上白霧彌漫。鳳舟如龐然大物在霧中穿行,蕭尚醴滾燙的情熱卻在這一路上反複翻騰,寒冷如冰。
他還是那人的心上人又如何?他不會再哄他,不會再抱他在懷中,不會再吻他面龐,手掌貼在他背後迫他擡頭,額抵着額。蕭尚醴心冷下來,劉寺察言觀色,早已躬身道:“陛下?”蕭尚醴道:“回勤政殿。”
這位陛下素來喜怒無常,劉寺小心道:“是!”立即去傳命,調轉船頭。盟鷗館中宮人遙望聖駕,又見鳳舟折返,心中惴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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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逾對聶飛鸾道:“回承慶宮去吧,彌彌在等你。”聶飛鸾一雙眼睛裏有難言之意,樂逾道:“去吧,那位蕭陛下這次不會攔你。”
聶飛鸾正待轉身,突然聽得樂逾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想通。”他道:“密室一夜,顧三能知情全因為你,飛鸾,你如何猜到那是靜城王?”
聶飛鸾道:“義兄背後有兩道指甲痕。”她思憶往事,有一點淺笑,卻又惆悵,道:“義兄自己一定不曾看過,我卻張開手比了一比。若是女子,這雙手也未免略大。”
蕭尚醴還未回勤政殿,就已經有人來報,道是那聶飛鸾向承慶宮去了。蕭尚醴握緊辇車扶手,只道這是那人的意思……莫非在這樣的小事上我還要再違逆他心意嗎?
蕭尚醴略有倦意,不再看前路,閉眼道:“随她去。”那垂拱司之人道:“遵命!”承慶宮外的人放了聶飛鸾入內,兩人相見,才分別兩日,卻都覺對方憔悴許多,心痛不已。
這日傍晚,宮中突然傳出走水的消息。宦官劉寺叩首道:“如今火勢怎樣還未查清,但這宮城上已經有好幾處黑煙,懇請陛下移駕到南面稍避!”蕭尚醴神色更冷,道:“火勢還未查清就已經喧嚣起來?”他道:“燭照司——”不多時無聲無息有幾條人影入內,蕭尚醴道:“戒嚴宮城,立刻加派人手護衛太後!但這走水的消息,一個字都不可傳入仙壽宮,若敢驚擾到母親禮佛,唯爾等是問!皇後處也需戒備看守住,任何人若要出入,格殺勿論。”
一個男人道:“請陛下放心!”蕭尚醴走出宮殿,在廊道上遙望空中煙霧,道:“明鑒使——”蘇辭已上前一步,跟随在他身後,蕭尚醴面容雖美,卻顯出狠戾之色,道:“随寡人移駕。”
楚宮內一片混亂,但兩宮之間廊道已被蕭尚醴下令隔絕。瀛洲島上,宮人驚惶不能自主,樂逾獨自走上島邊系着的小船,解開繩索,船到湖中,一道紅影踏水而來,銀紅歧頭鞋在湖面輕點,如鴻雁點水。
船上一沉,卻是一陣香氣,膩耳嬌笑,一口吳言軟語,道:“樂島主,啊呀,你為誰白了頭發?”說話時一只酥手輕拈垂下的黑發,手上卻纏着赤紅長鞭,正是那位“胭脂龍女”。樂逾回敬道:“藺大美人又是為誰折損了顏色?”
她面龐嬌美,肌若凝脂,當年清唱吳曲蓮歌而來,刀劍無眼,樂逾卻偏不忍心傷這大美人一根頭發絲,叫她全身而退。不想此時再見,相隔四年,她雖仍是芍藥芙蓉似一等一的美人,也難逃世間風霜的侵擾,比起當年已有不如。
藺如侬本自含笑,這時神色頓變,發出一聲呼哨,又笑啐道:“樂島主說話還是那麽不好聽,好該去死的了。”樂逾被困在宮中,連日來頭一次這樣痛快,揚聲笑道:“大美人想要樂某死,還是活?”她也大笑起來,笑得一手捧腹,百媚橫生,嗔怪道:“島主真是不記得我說過什麽了!”
她道:“當時你我有言在先,若島主就這麽放了我,我不會記你的恩。若是島主傷我,這仇我是記定了的;可島主放我離去,所以要是島主有難時,逢得我心情好,還有那麽十分之一的可能救你一救。”
樂逾道:“大美人心情好?”藺如侬竟抱膝坐下,留仙裙底露出綴明珠的鞋頭,妩媚一笑,道:“小女子的心裏頭難受得駭死人了——本來不想救島主,任你自生自滅好了。可誰知道兩三天前,我在流津郡殺人,被割傷了手臂,忽然想起這條手臂當年險些要送給你。一動念,我不知怎麽就到了錦京。”
她嬌聲道來,輕巧極了,輕描淡寫帶過兩三日間奔波千裏。江湖中第一個來設法救樂逾的,竟是這人人避談的魔女。
樂逾道:“但是?”她傾耳如在聽着什麽細微聲響,笑道:“但是——哪怕樂島主只剩三成功力,我也能将你帶走。可那沈老頭的九星釘,真是厲害的。見到島主,才知道島主身上連一成功力都不剩,就發出哨音,通知水晶宮的人此行沒有勝算,要他們都撤走。可不管救沒救成,這人情我已經還上。島主說是不是呀?”
樂逾功力雖失,耳力不如以往,可見她神态,就知明鑒司的人圍攏上前了。樂逾道:“大美人所言甚是。”藺如侬嗔道:“島主該不會覺得我一時一變,喜怒無常吧?”
日暮霧氣之中,蕭尚醴的鳳舟駛來,猶如一大片陰影,陰影間又是燈火,隐約能見幾個明鑒司服飾之人護衛那船。樂逾笑道:“大美人這樣的臉蛋,縱是一時一變,喜怒無常又如何!”
藺如侬長鞭一甩,縱身出去又折返回來,立身原地,赤紅色的胭脂長鞭及地,甩出幾點血跡。她略有些站不穩,咬住嘴唇,鳳舟上卻已有一個人頸間勒出一道血痕,雙目凸起,墜入水中。
蘇辭在紅影閃動時已五指按弦,護住陛下,看那位陛下神色,道:“藺龍女這是何意!”藺如侬吃吃笑道:“方才島主那話說得好聽極了,小女子思來想去,要殺一個人才能酬謝!”
她短短幾句話間已反悔數次,取人命一條,此時美目一斜,撫鞭又道:“不如島主多說幾句中聽的話,反正我一時一變,剛剛說了不救,島主說得我開心,保不準我就又反悔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