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此時三月,宮中暖殿旁海棠半開,有一株是太後入宮為妃時手植,號曰“周棠”。蕭尚醴許樂逾在宮中任意游走,辭別太後,他就在水畔支一條長幾,盤膝畫海棠。

次日宮人來請,他竟不理會。宮人踟蹰,面露凄然之色,他遞出一張紙。宮人呈上,蕭尚醴果然沒有責難。紙上垂絲海棠只有花蕊點了顏色,花瓣只勾墨線,海棠未畫完,天子呼來也不動。

不多時,就在那暖殿外海棠處支起幾面錦障,鋪設地毯,擺放卧榻坐具,如平日游春休憩時一般,臨時搭出宮殿,在此召見英川王妃與兩位英川王之子。英川王妃正裝雍容而來,連同二子,對蕭尚醴行大禮,送上一只金盒,盒中正是昔日加封英川王的诏書。

英川王妃道:“妾昔日不能勸谏先夫,萬幸今日二子已經懂事了。先夫于社稷無功,反而有過,再享尊爵厚遇,妾與二子皆覺有愧。懇請陛下收回先夫世襲封國。”

蕭尚醴早就有意收回諸王封地與府軍,自繼位以來,諸王請他下诏冊立世子,都被扣下奏疏,并不回應。諸王縱有嫡長子,不經國君冊立,也是無後絕嗣。他的心思清楚至此,可繼位不過兩年,竟沒有人看出。

蕭尚醴道:“五嫂深明大義。皇後曾對寡人提過,五嫂似乎有所求,盡可言明。”

英川王妃仍未起身,她受辜浣所托,收養昭懷太子遺孤。日久天長,也将他視為親子。然而她能将此子視為親生,國君眼中,蕭醍始終是昭懷太子的兒子。“能得天下”的傳言還是要落在此子頭上。自前次入宮後,“英川王子是麒麟兒”的流言在京中盛行,想必是天子以此試她,她若留此子在身邊,才是害了他。

英川王妃道:“前次妾攜庶子蕭醍前往拜見皇後殿下,蒙皇後殿下厚愛,多有賞賜。恰好此子有幸,不知何處來的流言,都說他是麒麟之命。妾早聞‘麒麟獻子’一說,此子既然合皇後殿下眼緣,妾只求将他送入宮中,日日聆聽國母教誨。也好祈求皇後殿下早日有孕,陛下膝下有皇子,大楚社稷安穩。”

蕭尚醴虛扶起她,道:“寡人也已聽聞‘麒麟兒’,只是傳言中并未說明,是五哥的嫡子還是庶子。”英川王妃心中一驚,聽蕭尚醴道:“見其母,知其子。寡人拟封五嫂的親生子為英川王世子,與庶子一同養在宮中,英川王世襲府兵五萬,待他加冠,寡人會賜還給他。”

留在宮中,焉能知道陛下能否準他活到加冠?英川王妃回顧兩子,蕭醍聰慧穎悟,已露出遲疑神情,不曾想到陛下會連兄長一道留在宮中。自己的親兒子卻微微咬牙,當即跪下叩首,叩謝陛下恩典。

英川王妃見二子神色,便也釋然。她從不僅僅是英川王蕭尚酎的未亡人,她本是丞相之女,父親曾被先帝倚重,獻策造成鹿苑之變,周室覆滅,卻年壽不永,死在她六歲時。

先帝為使父親安心,親往府中探疾。當時辜氏獲罪,太子與辜氏女的婚約只當作廢,先帝說“必令吾子娶汝女為妻”,有意以她為太子妃。

父親垂死之際,都沒有說過一句求先帝照拂家宅妻女的話,此時卻說:“小女婚事,将來全憑陛下做主。但她秉性剛烈,實在無德行母儀天下。”這才求得先帝應允,待到她及笄,賜婚英川王。

可父親千算萬算,看出太子無法順利繼位,為她避開嫁太子後的來日大難,卻料不到英川王一個武勇直率之人,也會生出奪位之念,不聽她勸告,以致與齊王相争而死。若非她主動請求下堂和離,帶願與她走的妾侍子女別處另居,只怕英川王一脈就此斷絕。

她既然幾經風波,又怎會畏懼風波?她的子女自然都是肖似她的,又何必為二子擔憂。如是想過,就攜子謝恩。

英川王妃告退時,蕭醍慢了一步,見那位陛下容貌雖美豔,目光卻陰沉地投在他身上。一道錦障被宮人拉開,先前所在之處的側面,原來還有一室,地上沒有鋪毯,地面生着春草,幾塊山石上有青碧的茸苔,山石之間一株垂絲海棠樹也被錦障罩住,樹下土丘是個小坡,就順坡放一張長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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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上紙一端及地,幾碟顏色也擺在地上,一個極為高大健碩的陌生男子在幾邊握筆勾畫。衣無紋飾,也無品級,最怪的是人雖強健,頭發卻黑白夾雜。擡頭看他一眼,竟是出奇的英偉,五官深刻,目光如箭。

待人都離去,蕭尚醴換了語調,道:“樂卿以為此二子如何?”樂逾哂道:“難道我以前竟常為陛下出謀劃策?”

蕭尚醴道:“樂卿……并不喜朝事,但朝政的事,我從沒有想過避你。”他這時走近,宮人随他移步,移動一面錦障,就看見遠遠的對面,地勢低處,一左一右被英川王妃牽在手裏的兩個孩童。

蕭尚醴言若有憾,低低道:“我……有你相伴,不求什麽子嗣,會擇宗室子入繼為皇子。”要瞞住這人朝朝暮暮留在身邊,就不能使他知道蓬萊,這樣一來難與濡兒相聚。但比起素未謀面的兒子,自然是眼前這個人重要。

樂逾聽他前半句,不由得心裏一軟,生出憐惜,仍在為海棠上色,卻道:“你屬意那個年紀小的,所以提防年紀大的。”蕭尚醴道:“我不喜歡五哥,卻嫉妒他有這樣的兒子。”

樂逾前程皆忘,無從得知蕭醍并非英川王親生,蕭尚醴所言只是英川王妃之子蕭酬。蕭尚醴道:“五哥死前,先帝賜他一塊麒麟佩。我聽聞他酒後志得意滿,出了一句‘今朝得賜麒麟佩’,蕭酬立即接上一句,‘他年號令鳳凰池’。那時他才不過四歲,謀士幕僚皆稱異。寡人那五哥,可是想着若能得位,必立此子為儲君的。”

草拟且頒布天子诏令之處雅稱鳳池,他四歲就能脫口而出,有朝一日,要號令鳳凰池。樂逾對宗室之事興趣索然,無意再聽,推幾起身,大笑道:“這樣忌憚,我借蕭陛下一劍,殺他可好?”蕭尚醴一時無話可說,道:“樂卿不想再聽,我不提就是。”

他從不曾這樣做小伏低,卻聽耳邊一聲嘆息,樂逾聲音低沉醇厚,道:“陛下對我這樣的粗野之人,一直這般溫柔似水嗎?”蕭尚醴只覺他氣息已經到臉側耳邊,霎時怔住,心裏一酸,道:“我……與樂卿最初相識的時候,很是驕縱任性,與你幾次三番起争執。我亦常在想,若是我最初的脾性能柔順些許,是否樂卿就不會……”

樂逾道:“要走?”蕭尚醴向後一退,道:“你如何知道!”樂逾卻看着他,道:“我雖不知何處可去,但不想留在宮中。我失憶前想必也是這樣。你想留我,我卻要走。我不知道你還瞞了我多少事,但這件一定是其中之一。”

蕭尚醴厲聲道:“是母親對你說了什麽?”樂逾又是大笑,道:“我的心思,還用別人對我說?”蕭尚醴面色發白,樂逾道:“太後只對我說,知子莫若母,知母莫若子。要是你沒有做國君,你與我之間不會走到這一步。但你去奪位,其中必然有為了她的緣故。她對我好,是因你心中都是我,她只希望她對我的好能全算作你的好處,而我如果要怪你,都先怪到她身上。”

蕭尚醴幾欲落淚,卻無淚可落。他只當母親疏遠了他,原來母親仍最寵愛他。他站在原地,卻聽樂逾道:“我什麽都不記得,怎麽會怪你?即使我記得,也難去怪你。我醒來時萬事皆空,第一眼見到你時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但卻已經覺得我心中愛你。你如今溫柔似水,我卻盼你驕縱任性才好。”

他将蕭尚醴一拉,去看那小幾上幾張紙。畫的該是海棠,可那幾張紙上,海棠樹下,都是人像。他肩臂疼痛,關節處有異物,刺入的手法獨特,難以取出。他不欲蕭尚醴知道,并未提起過,久而久之,也就習慣這痛楚,只是運筆不暢。

這美人說他畫過他的春宮,他就想再為他畫一卷肖像。可是如今下筆僵硬,畫得不好,只能從畫像眉眼之間認出是誰。

幾張之中,有一張有題字,卻是“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樂逾道:“名花是你,傾國是你,君王也是你。唯獨我三生有幸,可以帶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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