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樂逾眼中只有他的面孔,卻道:“無論你對我做什麽,見你傷心哭泣,我即使動怒對你起殺念,也不忍心。但在這件事上,我不能哄你。”
蕭尚醴心裏一片空,他漸漸如常,道:“逾郎,你既然對我不能真動怒,我就不怕了。”他起身道:“殷無效對我說,他制出新的‘忘憂’,可以讓人忘卻前塵。你早就知道我會在你身上用,是不是?”
樂逾背後箭傷崩裂,簡要道:“你要對我用?”蕭尚醴自嘲道:“我還沒想好,但我不想再求你,也不想再擔心了。有垂拱司護衛,藺如侬為何能進宮?因為我一直擔心蓬萊島來救你,故而放松戒備,要把擅闖宮禁者全部絞殺,以儆效尤。沒想到來救你的竟不是蓬萊島。”
若無樂逾的示意,辜薪池與林宣為何閉島不出,田彌彌與聶飛鸾又為何忽然任何動向都沒有了?蕭尚醴道:“你在等什麽,我還猜不到。但只要你……忘記所有前事,身邊只有我,縱是誰來,也不能把你和我分開。”
之後兩日,蕭尚醴居于勤政殿。心頭兩個聲音争執,在第三日入夜時分塵埃落定。宮人侍女為他披衣,又備好水沐浴。蕭尚醴道:“傳話給殷無效,寡人準了。”
次日蕭尚醴不到,溫泉殿中,五個宮人擡來一只木盆。樂逾道:“殷大夫,久違。”殷無效見樂逾看那木盆,唇角含笑,道:“樂島主別擔心,一點也不疼。”
木盆中盛滿香油,微微溫熱,樂逾道:“樂某記得‘忘憂’是一種藥,難不成還要下油鍋?”殷無效道:“島主未免太愛玩笑,‘忘憂’自然一種藥——可要把前程盡忘,還得借助一些手段才好。若是用藥湯,水釋不出這樣烈的藥性,思來想去,唯有用油了。”他娓娓道來,伸出手将藥油沾了一沾,又是柔婉笑道:“在下在幾個人身上試過,若是直接藥浴,效果不佳。于是還專門創了一種手法,名為‘灌頂’,請樂島主指正。”
所謂灌頂,便是将服藥後的人浸在池中,取藥油在火上燙熱,再裝入滴壺,自額頭不斷滴下。油溫發散得快,動彈不得的人如被燙傷,其實只是額頭微微燙紅,藥性自頭頂滲入。
溫泉浴池是白玉鑿成,樂逾服下“忘憂”,跨入池中,耳畔水聲不絕。第一滴藥油落下,他竟皺住眉,不能集中精神。藥油斷續滴落,那炙熱攪亂他的思緒。要掙紮卻無法掙紮,額頭被藥油淹沒……
灌頂足有一個時辰,宮人分批加熱藥油。突然外間傳報,竟是天子駕臨。蕭尚醴也不知自己為何要來,不想看卻仍然來了。他一步步走入殿內,見那人雙眉緊皺,沒有除下衣衫,閉目仰躺在池中,四個宮人手捧滴壺跪在池邊。
蕭尚醴動唇卻不發聲,道:“逾郎……”喚不醒他,待他醒來也不會再是原本的他了!殷無效輕嘆,勸道:“陛下,‘灌頂’切忌中途停止,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蕭尚醴面無血色,道:“繼續——”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嘲諷道:事已至此,你再叫他時,他還認得你一句“逾郎”嗎?
他不是後悔,竟是已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那人若忘了他,還會是原來那個愛他的人?一步錯,步步錯,一根弦拉扯崩斷,蕭尚醴才發覺,我為得到他,竟親手扼殺了他?到頭來,竟是我一點點逼死他?這悲恸使他茫然,一滴淚水也流不出來。
入夜時分,一個男人即将醒來,他不知宮人兩次去勤政殿通報。第三次上船再去通報時,鳳舟已經駕臨。也不知鳳舟上的人獨自看着島上燈火,不能近前,也不能後退。不能再恨他,只能恨自己。
蕭尚醴心中道,他真的前事盡忘,還是他?……他愛美人,但愛的都是自持的美人,我如今失魂落魄,他可還會喜歡?百轉千回,面上卻平靜無波。終于上島,走入盟鷗館。
那男人才醒,耳聽一陣宮人紛亂,之後再無聲響,他擡頭就見一個美人。額上似乎有傷,以錦帶遮掩,可容貌美豔,甫一入內,便滿室生輝。
蕭尚醴直直看向他,宮人下仆都被遣散,他親手端起湯匙與藥碗,手腕輕輕顫動。那人也目不轉睛看他,一開口就能定他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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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尚醴與他對視,那男人打量他,竟大笑道:“看你年紀,該不會是我兒子?也對,你生得這樣美,你母親一定更加貌美。”
蕭尚醴道:“你真不記得了……”他勉強道:“你只比我大十歲。”樂逾看自己黑白交雜的發色,道:“我居然尚不及不惑之年。”
他是為我華發早生。蕭尚醴道:“寡人是楚王之子,周天子之孫,寡人的母親是太後。”樂逾戲道:“陛下。我與陛下是什麽關系?”蕭尚醴眼眸低垂,道:“你姓樂,樂氏先祖是周天子的從龍功臣,受封滄浪侯。到了大楚,也是大楚的滄浪侯。——樂卿與寡人,早已熟識,天長日久,在宮中……猶如夫妻一般。半月前北漢磨劍堂勾結劍花小築南下,你,與宗師弟子一戰,身受重傷,內力也被封住,沒想到今夜醒來,竟連我都不記得了。”
樂逾看他容顏,果然是傾國傾城,道:“陛下這樣的容貌,我為你舍生忘死也是應該。只是我什麽也不記得,美人僅憑口說,要如何取信于我?”
蕭尚醴站了一時,早料到樂逾必有此問,道:“樂卿這樣疑心,也罷。你我之間有許多信物,你若要親眼見過,又有何難。”他擊掌兩次,自有宮人趨步出去。蕭尚醴竟又端起湯匙藥碗,道:“這是進補的湯藥,不要耽擱到冷了再服。若連這也不信,我先喝給你看。”
他神情十分平淡,樂逾卻心中一痛,不忍見他哀傷,道:“勞動美人玉手。”被他毒死也無妨,飲下湯藥,三名宮人上來,手上各一只托盤。
他自第一只托盤上取走另一柄象牙折扇,道:“這是你與我定情之物,扇上的詩是你我一同書寫。”卻是将樂逾握他手寫下的“昆明夜月光如練,上林朝花色如霰”扇面貼上了扇骨。
那扇上确實是他們二人的字跡,樂逾雖忘卻前事,可自己的筆跡豈有認不出的。蕭尚醴見他認下,令人換第二只托盤,盤中是沾染血跡的折扇,是當時樂逾在嘉陵江古渡阻攔明鑒司緝拿人犯,放明鑒司人馬去時還一扇穿刺副使咽喉。蕭尚醴卻道:“這是随你一同回來的折扇,你曾以此為兵刃。”
樂逾道:“我該是用劍的,我的佩劍何在。”蕭尚醴道:“你什麽都不記得了,怎麽知道你是用劍的。”
他原以為樂逾會說他掌中的劍繭,卻聽樂逾道:“因為我一醒來就在思念它。”蕭尚醴本不願讓他得回颀颀,或是想用旁的劍頂替,只怕他一碰舊物,想起往事,真正會恨自己。膽戰心驚,唯有更步步缜密地布置一段過往。此時無話可說,又是擊掌。
另有宮人送上一只長匣,蕭尚醴開啓匣蓋,推颀颀出鞘一截,清光洩地足有數尺。他卻不交給樂逾,又一聲輕響,推颀颀入鞘,道:“這柄劍你已送給我了,不記得了,就要讨回嗎?”
他這話說得克制,話語卻明明是嗔怨的。長劍劍光一閃,光如清泉,已經投入鯊皮鞘中。他玄色常服,腰間佩玉,持劍的手也像玉,真是美人如畫。樂逾被這美色震動,竟不再管劍,笑道:“我有沒有畫過你?”
蕭尚醴想起那幅春宮,道:“畫過。”樂逾上前一步,道:“那畫在哪裏?我将你畫得可好?”那畫遠在蓬萊,被樂逾收藏。蕭尚醴不願多提,道:“你給我看過,我還給你,被你燒了。”
樂逾道:“莫非是我畫了你的春宮,強迫于你?”他竟真的不記得了,蕭尚醴愈發恨自己,只道:“不要再猜了。”臉色由紅轉白,幾個字說出口都艱難。
樂逾道:“遵命。”蕭尚醴收拾起儀态,聽樂逾又道:“蕭陛下既然說與樂某‘猶如夫妻’,今夜我二人是否共寝?”他對樂逾有情,卻因這情,竟不敢再靠近他,只道:“樂卿初醒,以修養為重。寡人不多留了。”
那一夜去承慶宮探望皇後,田彌彌的禁足令已經稍松,這對帝後都是心思不為人知的,哪怕那日殿中圖窮匕見,如今宿皇後宮中,仍是笑語不絕,相敬如賓。
田彌彌已知“忘憂”一事,蕭尚醴已頒下依周武皇帝先例封蓬萊島樂氏滄浪侯的谕令,谕令雖為昭告天下,可宮城內無人不遵從。她心中煎熬,卻聽樂逾的話,忍下來稍安勿躁。這夜令東吳侍女将上回下到中盤的棋端來,與蕭尚醴執子再下。蕭尚醴道:“皇後比日前靜得下心,可惜輸了先手。”
田彌彌只含笑道:“陛下是天子,臣妾在陛下面前,如何能贏?”
次日午後,宮人來報,樂侯求見太後。蕭尚醴準他在宮中各處行走無礙,卻不料他不見田彌彌,徑直往太安宮去。這一日善忍禪師入宮為太後講經,恰好在宮外與他相見。善忍早就不需面壁,只是在雪中跪至昏厥,凍傷身體,大病一場,前幾日才痊愈。
縱是明知那位蕭陛下以天下出家人脅持金林禪寺,他已經陷入泥沼,無計可施唯有聽從。如今遇見蓬萊島主,見他竟因為一段情孽,以致什麽都忘卻了,心裏第一次對蓬萊島主也生出不忍,見禮道一句:“阿彌陀佛。”臨走時卻問:“樂檀越——昔日來鄙寺訪友,檀越還記得嗎?”
樂逾大笑道:“樂某連大師是哪座禪寺來的都不記得。”善忍一怔,離去之時恰見天子車駕前來,躬身為禮。天子車馬在太安宮外停下,蕭尚醴下車,入內卻聽見輕輕笑聲。步伐不由一停,招來一個小侍女,道:“太後與樂侯談了什麽。”
那侍女怯怯道:“樂侯……贊太後美貌。”蕭尚醴心道:他隔着簾幕,豈能看見,分明是以此輕薄母親!唯恐母親不悅,忍道:“還有什麽。”那侍女卻更惶恐,跪伏道:“太後殿下……難得展顏,又說樂侯讓人思及周武帝時那位滄浪侯……贊樂侯當真有祖先氣度,雄峻高邁!”
蕭尚醴道:“通傳。”自有宮人入內,不多時,他徐步入內,道:“母親。”殿內兩層石階,因太後清修,不見外客,兩層石階之間,挂了重重疊疊幾道花羅幕。可那花羅極薄,連挂數層還能看出花羅幕內侍女的娉婷身姿,隔簾遙望,恰似隔霧觀花影。蕭尚醴入內,兩側侍女才卷起內層花羅。
她只是坐着,就讓人覺得容顏極美。即使不是紗幕而是幾重厚幕,嚴嚴實實遮蔽她的身影,也令人覺得必然是傾國之色。如今卷起花羅簾幕,只餘一層薄紗,才看見她衣裳上下一點豔色都沒有。美人素衣常叫人覺得覺得寡淡,她卻是淡極反知花更豔。只需一個影子,已經不似世間能有的人物。蕭尚醴似她,卻不是她,還是凡俗能有的美色,她卻真是天上的仙種優昙托生才有這般氣韻。早春殿內薰籠正暖,她倚在一只石枕上,手腕上空無一物,那臂枕淡淡幽藍,晶瑩如冰,竟是好大一塊西域貢來的瑟瑟石。日光下徹,照在枕上,蕩出一片水波光暈,與她烏發上一對簪釵的輝光交映。
蕭尚醴見那人僅在自己入內時分神回顧,此後立即向母親看去,竟還起身,向母親走去,對她一揖,道:“多謝太後殿下讓樂某知曉,世間真有絕色,令人一見之下,肅然起敬。”
蕭尚醴冷道:“樂卿!”太後卻垂袖自謙道:“樂侯說笑了,我已經是老婦人,漸生白發,如何能稱美。”她望之不過三十許,一生被美貌所誤,受許多摧殘,恨自己美貌,到如今卻又有些自傷美人遲暮。樂逾一揖畢,半是鄭重,半是戲谑,道:“太後殿下可曾見世間春花秋月老?”
太後不知從何說起,道:“春花秋月年年如此,哪裏會老?”滿殿宮人看着,樂逾走到她面前薄紗外,身姿偉岸,再不多近前一步,眼中全是隔紗所見的她的麗影,縱情笑道:“正是!真美人如太後,自然是世間春花秋月,年年如此,歲歲常新,怎麽會老?”
蕭尚醴見這一幕,不再言語,見母親欣然一笑,心中五味翻湧。這兩人是他世上最親近之人,他明知母親會見那人,無非是愛屋及烏。那人去見母親,也只是愛美之心。可此時見這二人相談甚歡,春風四座,他卻無端端想到,那人比自己大十歲——母親也就比那人大十餘歲而已。因樂逾已生白發,外人望去竟覺得這二人年紀相仿。
他雖恨自己為何會有這等荒謬想法,卻不由再想下去,若那人早生若幹年,若他恰好在鹿宮那一夜……救了母親,世上雖不會有我,但母親會随他去,不必受這三十年折磨,他也……能如願以償,得一位神仙眷侶,攜手退隐,就如當年滄浪侯樂游原與梁夫人一般,不必與我糾纏,以致落得今日。
如此念頭一起,再坐不住,也不再冷言冷語,不做母親與那人談笑風生中的掃興人,借故離去。卻不知他一去,太後道:“樂侯不願見醴兒,也是情有可原。”
樂逾道:“太後殿下好眼力。”太後似被觸及隐痛,怔了片刻,道:“深宮婦人的存身之道罷了。”又懇切道:“醴兒與樂侯……之間确實有情。這一點我是他的母親,知子莫若母,樂侯盡可以信我。”樂逾道:“我不曾懷疑過我是否愛他。但在我愛他之外,他有許多不敢讓我知道的事瞞着我。——太後殿下愛子情切,樂某不會不近人情來問你。但這些事我總有一天會知道。”
她輕嘆道:“并非我為醴兒隐瞞,只是……你二人間的事,我雖是他的生母,卻也不知你們是如何有情,又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半晌又道:“樂侯素愛美人,在樂侯眼中,醴兒又如何?”
樂逾道:“蕭陛下與太後殿下有九分相似。”太後微微一笑,就如萬花競豔。幼子的面容是她看慣的,不提身量,只說相貌,醴兒是與她最相像的,相像遠勝過酏兒。最為不像的一處,就是雙眉。她眉如遠山,若男子有這樣的雙眉,未免過于女相。醴兒卻是眉峰纖長,雙目晶瑩,如刀刃上的光,性子也有他與自己不同的剛強之處。
她只當順着樂逾的話說:“醴兒的雙眉,生得确實是男人裏少見的好。”樂逾徑直道:“恕樂某直言。”太後訝然道:“請樂侯見教。”
樂逾道:“說蕭陛下與太後殿下相似,都是傾國傾城的美人。與太後殿下不似,他傾國美人,卻一心做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