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思憾道:“好。”他聲音慢而沉,這一聲未落,樂逾忽覺身不由己,幾股真氣在他體外流轉不休,如雲一般将他擡高,不多時已升到空中。
禪宗一脈的真氣自他經脈流入,又沿脈絡運行。之前樂游原教他壓制毒性在丹田,若有修為精深的人相助就可以驅毒。可後來毒性随真氣運轉擴散。如今思憾以宗師之力,将擴散到全身的毒性逐回丹田,真氣反向游走,就如分筋錯骨,将經脈骨骼肌理以薄刃一寸寸割裂崩開,再箍回一體。
藺如侬面色幾變,越變越差,樂逾周身顫抖,就連臉上都有細細的經絡在皮肉下顫動,他整個人泛出一種淡淡青色,雙眼緊閉,一言不發,只是咬牙切齒。
她目力極佳,自能看見,樂逾身上青氣聚集的同時,膝蓋與肩頭自衣內閃現兩點銀光,便是兩枚九星釘一圈一圈盤旋啓出。終于“叮”地兩聲,兩枚九星釘墜地。樂逾衣衫上肩膀膝蓋處洇出兩團血跡,那股支撐他的真氣驟然散開,一陣勁風沖向周圍諸人,藺如侬以袖掩面。定下心來更是暗驚——一個個佛窟中的苦修僧都紋絲不動,衣袂都不曾被吹動一點。
就在此時,幾股更強的真氣向他身上沖去,如掌力一般拍在前胸後背,樂逾猛咳出聲,嘴邊沾上血絲。不是內傷吐血,而是咬牙強忍以致牙根滲出血。
圓塔內靜得連吐息聲都不可聞,唯有他的咳嘔聲在勁風中重重回蕩。分筋錯骨的痛苦過去,周身如火燒油沸,樂逾嘶吼出聲,忽然一聲巨響,托住他的真氣如雲散開,不知不覺,時辰已經入夜,月夜清輝照在蓮葉花苞上,他由十餘丈高的穹頂空中墜落蓮池。本該掀起驚天波濤,池畔宗師置于膝頭的左手擡起,拇指與中指指尖輕碰,水面上拂過幾絲漣漪。樂逾這時才落入水中,只見頭頂水波搖晃,池水倒映天色,漆黑澄澈,紅白蓮花苞投下朦胧幾點倒影,池水自四面八方湧來,口鼻間氣泡上浮,吐氣越來越少,蓮池波面如鏡,一輪明月浮在池心,波瀾不驚。
尋常蓮池深不過半人高,這紅白蓮花的蓮池卻深可達丈餘,池底連淤泥也沒有,那蓮花也沒有根,莖梗浮在水中。樂逾沉到池底,汗水淋漓,體內餘毒都随汗水流出,餘下三枚九星釘又取出兩枚。他在池中閉氣,頭發散在水中,如有所得,竟就在水下盤膝而坐。
他眼前又是那條走過無數次的暗道,山道漆黑,不見盡頭,這時前方卻微微透出白光。前方狹路轉折,出現一片圓場,地面是雲母石一般雪白,場內白光一片,霧霭彌漫,唯有兩張石臺遙遙相對,遠處石臺上坐着一個身披鶴氅的男人,與他一般高大,也已是兩鬓灰白。
那人恰是樂游原,樂逾身形不動,卻一晃之間,已在樂游原對面石臺上正坐。這兩人皆是山岳一般偉岸雄峻的男人,肩寬背直,面容相仿,只是樂游原更有松下隐士的超逸風神。
兩座石臺浮上半空,地面上亮起縱橫十九道光,交織成巨大的棋坪。這兩人也不寒暄,分持黑白落子,那棋坪上縱橫十九道共三百六十一個貫點,已經落下許多棋子,下到中盤,樂游原道:“世事如棋局,修為也如棋局,你身在局中,走到今天這一步,再無處可進,為何不退?”
樂逾心念一動,不追堂內挂着樂游原的手書,“狂以成名為豎子,達能退步即神仙”。他道:“‘達能退步即神仙’?”樂游原颔首,樂逾道:“可惜我能進不能退。”
三年前首次小宗師之戰,他為護心上的美人,使修為強進一步,不惜走上歧途邪路。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進那一步,走火入魔,生出滿心殺念,就再無法退回逍遙正道。他是為蕭尚醴走火入魔,那心魔也竊取了蕭尚醴的形貌。
禪宗思悟和尚試圖渡他出苦海,要他抄經書平息戾氣殺念,那心魔既然在他心裏的幻境中化成蕭尚醴的虛像,令他無法區分假蕭尚醴與真蕭尚醴,只要他連現世裏對真正的蕭尚醴的情絲都一并斬斷,心魔就不攻自破。
樂游原道:“你為何不能退?”樂逾道:“我一旦動情,就入情劫。一入情劫,就因情生孽,起殺心,入魔道。我的心魔是所愛之人,不能割舍他,又怎麽能消除心魔,回歸正道。”
樂游原落下一枚白子,再問道:“你的心魔真的是你心中所愛之人?”他們二人身在空中,腳下棋盤寬廣,棋子落地應當小若針尖,可那白子離手,越飛越大,落地已大如車輪。下到局中,先前局中本來就有的白棋頓時活過來,猶如一面面玄光鏡,映出樂逾與蕭尚醴相識以來的種種情景。
南海上初相會,嘉陵江的夜月,若非此時重現在眼前,樂逾幾乎忘記三年前蕭尚醴還有些許少年形貌,如今也不過才弱冠之年。一幕幕一回回,那小美人一次比一次出落得美豔,直至如今豐姿冶麗,如朝陽映照霜雪。
那些情景都消散,一個幻象就在他眼前,觸手可及,樂逾再一次見蕭尚醴朱唇欲啓,眼中含淚,卻笑道:“原來你不是他。”
那幻象受驚,更是睜大一雙晶瑩的眸子,淚落成線。樂逾卻以手指虛抹去幻象的淚水,道:“我到如今才分辨出來——真正的幼貍已經不會在我面前哭泣了。”
他離開楚宮之前幾次,蕭尚醴經受錐心之痛,卻除開噩夢時眼角有一點濕痕,再也不曾落淚過。他往昔分明是受不了樂逾對他有一絲半點不好的,現在卻連淚水都沒有了。
蕭尚醴的幻象随風散去,霧氣散開,樂游原竟還坐在他對面石臺上,了然道:“世人情到深時,難免生孽,于是把情等同于孽,為不生孽,寧願舍棄情愛,實在矯枉過正。”
樂逾道:“我的心魔不是他,又是什麽?”
樂游原道:“我且問你,《正趣經》的真意是什麽?”
樂逾道:“真意旨在‘逍遙’二字。”樂游原道:“正是,若是一動情,一起殺念,就走上魔道就再不能退回正道,哪來的臉妄稱逍遙。”
樂逾心中如遇霹靂驚雷,他的心魔——原來是他從不曾得到真逍遙。
他以為他已經得到逍遙,以為逍遙是不受拘束,行于塵世之外。只當一旦動情,就會淪入塵網。雖然對殷無效說過,“逍遙在心,又豈在身”,卻沒有真領悟到何謂身為心之形役。不知什麽是真逍遙,才害怕失去逍遙,這害怕就成了心魔。卻不知縱使身陷囹圄,心中有逍遙,便仍可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游于無窮。
樂逾道:“這才是‘逍遙游’。”
他心魔消解,心境變化,這幻境也随他心境而變。他衣袖一拂,棋坪驟然消失,石臺越升越高,那白光一片的圓場竟渺小如一個白點,而他之前走迷宮一般轉來轉去,無休無止的漫長黑道,身在其中只覺得黑道狹隘,如在轉圈,自高空向下俯瞰,才知迷宮路徑竟組成陰陽魚中的黑魚,将白點抱擁在懷中。
而另一端他從未走過的另一片迷宮甬道如圓場一般閃爍白光,組成陰陽魚中的白魚,黑白二色交纏游動,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三年來将他困在一隅的迷宮竟化成巨大的太極在他二人腳下流轉,生生不息。
樂逾年三十有餘,前三十年知進,三十年後,今日始知退。樂游原賀道:“恭喜,不是我遲遲不助你破心魔,只是其中真意,親身經歷才能領會。若沒有陰,就沒有與之對應的陽,若沒有黑,就沒有與之對應的白。若沒有邪,也就沒有正。沒有經歷過不得逍遙的心魔,就不知何謂真逍遙。從此後,你應是進退自如,不拘正邪,從心所欲。”
樂逾道:“多謝。”又道:“我本以為自己十餘歲時就已經領悟第一層‘逍遙游’,如今境界約在第三層‘養生主’與第四層‘人世間’之間,不想我還是妄自尊大了,原來直到今天,我才剛剛領悟第一層。”
樂氏一脈都是道家門人,《正趣經》也與《南華內篇》相照應,共分六層:第一層逍遙游、第二層齊物論、第三層養生主、第四層人間世、第五層德充符、第六層大宗師。
樂游原安撫道:“《正趣經》開篇就是逍遙游,也是逍遙游最難修成。得逍遙二字之後,若是因緣湊巧,其餘諸層境界甚至可以在一彈指間領悟。”
樂逾卻突然想起樂羨魚昔日所言,“道在微塵毫端,亦在山海日月”,“你若想見我,看塵埃是我,看泥丸是我,看山是我,看水是我,看雲霞日月俱是我”。
此中語意暗合第二層齊物論,大即是小,萬世即是須臾,萬物均一,并無不同。他之前只當母親已練至《正趣經》第五、六層,如今再估算,母親天人五衰之時,《正趣經》只修到第二層,逝世之際,也不超越第三層。樂逾道:“修得第一層,已經足以登上世間所謂的宗師境界?”
這說法驚世駭俗,樂游原卻心中通達,道:“的确如此。世人所謂的宗師境界,修完《正趣經》第一層就有可能達到。”他又一笑道:“你現在見到的我,已經在彌留之際。我與你相見,總共有四十九次。除開初次相見時你我年歲相當,有二十餘次,我見到的是四十歲後的你指點年輕時的我,另外二十餘次,則是已經避居海外的我指點年輕時的你。”
樂逾道:“你與我究竟是怎麽回事?”
樂游原料到他有這一問,道:“你還記得初次相見,我曾說過,‘在這個世界,我是你的先祖;或者在另一個世界,你是我的先祖’——我并非随口一說,我不是此世之人,在你死後兩千年,我是你的後人,卻不知為何,來到兩千二百年前,反倒成為你的祖先。”
他看向樂逾,道:“你曾說過,二十八歲的我,還沒有寫出《正趣經》。如今我四十八歲,可以告訴你,我方才留下的《正趣經》就是二十八歲時你轉述給我的,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我的《正趣經》來自你,你的《正趣經》卻是二百年前我傳下的——”
他們二人的際遇首尾相扣,如陰陽魚,又如一個圓環。那麽這《正趣經》究竟來自何處,若練成第一層已有可能成為宗師,真正修滿第六層,難不成要由凡人得道成仙?
《正趣經》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竟是凡人不可及的天機,可若要解其中奧秘,唯有真正修成最後一層。
樂逾與他有一份默契,道:“你要我盡力一試?”樂游原笑道:“你已經見到,誰叫我這一世到臨終,不過超脫出第四層‘人世間’,勉強進入第五層而已。我既然不成,只能靠你來試。”
他身影越來越淡,樂逾道:“我會為你,也為我自己一試。但我心中另有牽挂,不一定能成。”
卻聽樂游原道:“一試即可,豈能強求。”又覺有趣,道:“下一次就該輪到你來指點年輕時的我了……”話音落下,再不見人影。
這太虛幻境中只有樂逾一人盤膝而坐,石臺太極都消失,周圍歸于虛無寂靜。忽然又有光,與池中一輪圓月重合,那圓月恰映在他額頭上。
直至月落日出,日光初升,池水清若無物,人在池中,如坐琉璃水晶之中。天光照耀,徑直照在那高大男人的發頂,散亂的頭發黑白夾雜,在水中無聲垂落寬直雙肩,不遮掩兩道濃長的眉與閉合的雙眼。日光又照在他額頭與鼻梁,眼窩鼻側落下陰影,相貌異常英俊深刻,鋒銳之氣有如寬而長的寶劍被投入寒潭之中滌去血跡塵埃。雖衣衫殘破,但周身上下再尋不到一絲狼狽與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