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宗師靜坐池畔,不動如山。池面這時水波晃動,池底的男人睜開雙眼,浮上水面。外人不知樂逾經歷了什麽,見他再無暴戾之氣,心魔破解,宗師的師弟僧人思悟都面露喜色。藺如侬卻是先訝後喜,在歡欣之際眼中閃過驚異,望向蓮池,隐隐明白了什麽。

——卻也就在這一夜之間,蓮池內六十年一開紅白蓮花尚未開放,便已凋殘。那紅白蓮花本來像早春時節的蓮花,圓葉如翠蓋浮在水面,莖葉青綠,朦朦胧胧之中,仿佛再過一日,兩朵盈盈照水的花苞就能被曉風吹開一瓣。可一夜之間變成秋日殘荷,莖葉衰敗,未開的花苞也因太沉重,頹然墜落,扯得蓮莖也彎折垂下,花苞尖頂浸入水面。

那蓮花是宗師心血養成,大雨之際,思憾甚至會以內力護花,以免雨水打傷蓮瓣。可此時此刻,他竟然無動于衷。蓮花萎落,半是因為樂逾身上餘毒随汗水滲出,半是因為……樂逾自查體內氣脈,神情陡然一變。這位宗師面目如古井無波,雙掌合十,緩緩道:“這位女檀越看出來了。”

藺如侬驚疑之後,反而在此時拈出一把小锉刀,十指纖纖,吹着指甲道:“想不到樂島主你恢複功力之後,還登上了僞宗師境界。讓小女子猜測一番,樂島主現在已經有望氣之能了罷。”

江湖中最先有宗師,之後才又以宗師為界劃出宗師以下的小宗師與宗師以上的大宗師。能讓真氣在周身經脈中運行,依照某種路徑運轉不止,形成經脈之外的氣脈,氣脈貫通,就可以稱為小宗師。

成為宗師的标準則更虛無缥缈。江湖中流傳宗師有無垢之體、不破之軀,無垢之體意味着宗師可以辟谷不食,體無污穢,竟連汗水都不生。不破之軀則意味着宗師以外的凡人不可能損傷宗師分毫。

無垢之體、不破之軀,固然神乎其神,但在真正知曉何謂宗師的諸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宗師真正異于凡人之處——全在“氣象”二字。

“氣”指氣脈,又指氣數。天地萬物皆有氣,望氣者觀山川雲海之氣可以知天數,觀人之氣可以知命數。宗師有望氣之能,可以知天地氣數,洞悉世事變遷,更能一眼望穿小宗師身上真氣運行的氣脈。

樂逾走出蓮池不久,衣衫已經全幹。他這次出水,只覺一切都不同了,聲、色、嗅、味四感都比過往靈敏,能看清佛塔內哪些苦行僧已有小宗師修為,更能看清他們體內氣脈裏真氣運行是順是滞,是急是緩。也看出藺如侬氣脈凝滞,真氣運行不暢。而一旁的宗師……樂逾看不見比他修為高深的宗師氣脈,卻能察覺到他身上隐隐的氣息湧動。

藺如侬也看向樂逾,她目力甚佳,卻凝神定睛看了片刻才看出,樂逾眉心有一道淡淡痕跡,細若發絲,只比膚色略淺,像一絲光,實則是一縷氣——一縷尚未成形的宗師之氣!

所謂僞宗師境界,就是可以洞見小宗師身上的氣脈,可以察覺到宗師身上的氣象,卻還沒有能力看到天地運轉的氣數。登上僞宗師境界,不是一定能成為宗師,也有先入這一境,卻在渡過這一境時行差踏錯,以至于直接墜落到小宗師以下,修為盡失,重頭再來的。

樂逾與她對看一眼,目光卻鎖在宗師身上,道:“為何有些小宗師可以直接晉升宗師,另一些人卻要再經一重僞宗師境?”

思憾道:“據我所知,入僞宗師境的宗師只有女檀越的生父,師檀越一人而已。所以我曾設想,或許只有在成為宗師前,經歷過僞宗師境這一關的人,才有可能成為大宗師。”

東吳宗師師怒衣有“血衣龍王”之稱,以殺證道,殺孽過重,又怎麽可能是曾經能夠成為大宗師的人選?

藺如侬尖銳一聲笑,不以為然地拂鬓,道:“大師不好這樣高看血衣龍王罷,在我來南楚前,師怒衣已經因為天人五衰,死在一個小宗師劍下。”

她言辭末尾極是激烈,似有無窮無盡的恨意。樂逾這才知道,東吳宗師居然已死,只是消息被水晶宮緊緊蓋住,不露分毫。難怪藺如侬一反常态,在面對蕭尚醴與南楚江湖人士時将父親擡出來用了兩次。她本就倨傲邪恣,血衣龍王雖是她生父,卻親手殺她母親,若師怒衣還在世,她要殺他,就絕不肯搬出他的名頭自救。但他死後,能憑他的名頭懾人就全是她的本事,他的名聲給她用,也合該是師怒衣欠她的!

思憾縱然是宗師,也是外人,何德何能多言這對父女之事。他微垂眉眼,面對一片殘荷,道:“所謂‘宗師氣象’,樂檀越想必知道宗師的‘氣’,那麽對宗師的‘象’又知道多少?”

樂羨魚與樂逾雖為母子,聚少離多。樂逾當時心境未經磨砺,她就是教,樂逾也無法領悟。

樂逾一揚臂,已拔出颀颀在掌中,緩緩道:“只知宗師之‘象’無非兩類。”

藺如侬陡然一驚,這佛塔之內,近百佛窟中一個個苦修僧竟都在此時頌起經來,一顆數珠被盤動的聲音響起,十顆數珠被盤動的聲音響起,上百顆數珠都被盤動,那些苦修僧閉目誦經,經文彙成洪流在這圓塔內盤旋升騰,這座佛塔猶如活過來一般,似是在不斷旋轉,天旋地轉!

她頭昏腹痛,向後倒去,卻被思悟隔僧袍扶住,他雖有四十餘歲,卻仍避嫌,不敢冒犯這千嬌百媚的女檀越,右掌虛抵藺如侬後背,藺如侬當下覺得一股內力自後心傳來,她定心運氣,抵禦這浩浩蕩蕩的頌念聲。

随頌念之聲盤旋,佛塔之內越來越亮。寶光映亮宗師側影,思憾道:“一類名為‘微妙’,一類名為‘通神’。”

樂逾一步步提劍前行,用蓬萊島“渺滄海”身法,如踏波浪,每步都縱出丈餘。他與思憾之間距離只該有不到十丈,可卻連行三十餘步都走不到思憾面前!

樂逾道:“那麽這是‘微妙’還是‘通神’!”他語聲未落,劍已先出,劍出就是“神靡”一式,神靡遁響,鬼無逃形。一劍斬出,佛塔內勁氣震蕩,若是平常高塔,早已傾塌,瓦礫紛飛。可這佛塔內衆僧吟頌,竟如有一層無形屏障,将劍氣阻隔在佛窟外。

勁風吹得藺如侬衣袂揚動,卻連塔內雕刻壁畫都一點不曾損毀。樂逾卻借那一劍,劈得蓮花莖葉碎為齑粉,碧綠粉末竟然揚上天去,抛灑成漫天粉塵,猶如一池蓮花從來只是虛幻。

那粉塵潑散,又被湧起的池水沖開。水向四周揚起,潑灑塔內滿地,飛濺開來沾濕藺如侬裙擺。

樂逾卻踏水而起,飛掠過蓮池,十丈之距終于縮短,拍打空中的水波落下,颀颀劍鋒刺穿水幕,劍尖一點直逼思憾眉心!

宗師并未睜眼,橫貫他面龐上那道簪釵劃出的白痕一動不動。

樂逾已逼到他面前,宗師坐地不移,他們之間的距離卻驟然又拉開一丈!

水珠滴在思憾搭在膝頭的右手掌,他五指下垂,掌心向外,赫然結成“與願印”。

“釋迦五印”是禪宗六能中最艱澀的絕技,五印中的“與願印”意在佛法慈悲,願予衆生圓滿心願。結印之時,思憾掌心憑空生出一枝金蓮,也是含苞待放,但片片花瓣如黃金鍛造成極薄,憑衆人眼力,那花瓣上竟連蓮花紋絡都絲縷入微,怯生生地在風中輕顫。

傳聞金林寺有六十年一開,開始盛放為金蓮的蓮花,究竟是池中紅白蓮,還是暗指宗師“氣”“象”中的“象”——此時幻象中的金蓮?

藺如侬旁觀至此,已經知曉宗師在教他——與春雨閣顧三公子設下搜神計後,他勢必要與北漢國師一戰,思憾在教他如何與宗師一搏,不在陷入宗師之“象”的一剎那就落敗。

樂逾掌中劍一滞,那金蓮升起,他哂笑一聲,迎上再出一劍。劍勢如驚雷,蓮花寸寸碎裂,整只花苞碎為粉末。颀颀已刺到思憾眼前,卻又彈指間與思憾之間多出數尺之距!

在宗師的“象”中,遠與近竟毫無差異。宗師不動,但樂逾耗盡內力也碰不到他。

那蓮花的金粉飄蕩空中,天花紛落,這時明明有數尺之距,金粉卻落在樂逾身上,遮蔽他的雙眼。

人若對一朵花動怒,舉手之間就可以碾碎那花。他能斬多少蓮花,“象”中自還有無窮無盡的蓮花重生湧現。

眼前全是金碧光輝,寶光燦爛。他頓時後退,卻不能再退!寶光最亮之處,竟又生出一枝金蓮,仍是含苞嬌态,與之前那枝全無區別!

思憾如一尊佛像,面無悲喜,舉起右手拇指與中指相撚——這是“釋迦五印”中的“說法印”,又名“轉法輪印”,佛陀于鹿野苑中初轉法輪說佛法時,右手手勢正是結成這一手印。

一個指印自思憾食指上脫出,浮于空中,指紋清晰可見,貼在金蓮花苞上,指紋與花瓣脈絡融為一體。金光流動,忽然誦經之聲在周圍如狂浪一般一層層拍打來,那金蓮仍是花苞未開放,卻将他包裹入花中。

宗師之“象”中大與小也并無差異,金蓮花苞內的蓮臺與穹頂與佛塔內一般大小。他立在黃金蓮臺上,穹頂極高,蓮臺狀如蓮蓬,一粒粒蓮子如巨石浮起向他撞來。風聲石影之中,樂逾揮劍要破這金蓮之“象”,卻無論如何破不開。

他劍下有萬鈞之力,斬開一層層花瓣,可每當金蓮花苞外金光透入,那花瓣又無數次重生将花苞包裹如初。唯有花開他才可以脫身,可這幻象蓮花就如人間的花,哪怕把人間的花都挖根碾碎燒成灰燼,也不能讓這花遵循人意綻放。

人間蓮花不出數十瓣,天上蓮花不出數百瓣,佛國金蓮卻有千瓣以上,清淨無染,光明自在,生生不絕。

樂逾已出“神靡”“神龍”“神鷹”三劍,可金黃花瓣一層層包合上來。他提劍四顧,已知宗師的“象”如蓮花之內的小世界、小宇宙,遠既是近,微小既是浩大。眼、耳、口、鼻所見所聞皆不能當真。既然陷入蓮花中的世界,又能如何超脫?

蓮花瓣內側金光耀眼,顯出一幅幅圖畫,與佛塔內壁畫一模一樣。

思憾以蓮花為“象”,這壁畫與蓮花根源甚深。蓬萊島是道家一脈,樂逾不曾精研禪宗典籍,但看得出圖中所畫是華嚴世界。佛說有三千大千世界,而十方如恒河沙一般數量的三千大千世界都歸一位佛教化。人間所在的娑婆世界,便是從妙華光香水海上的大蓮花之中生成,蓮花中有二十重三千大千世界,娑婆世界僅是二十重世界中第十三重的小世界。這華嚴世界為釋迦牟尼佛,即毗盧遮那佛的佛剎,文殊與普賢兩位菩薩脅侍在左右。

毗盧舍那為光明普照之意,樂逾沉默看去,但見佛光照耀,寶相端莊,而在佛左側的文殊菩薩卻忽然手持利劍,向佛刺去!

他心中頓悟,閉目提劍,不見不聞不聽,一劍刺出!

在他看不見之處,那一劍刺穿虛象,如割雲斷霧,巨大金蓮被這一劍分割摧毀,再不存在,被束縛于金蓮之中猶如幻夢一場。前一炷香他經歷的種種在旁人眼中不曾出現過,藺如侬與思悟不曾看見一枝金蓮以千瓣花瓣将他重重裹住,不曾見到樂逾三次出劍,不曾見到樂逾與宗師間的距離幾次如擴地縮地一般憑空改變,他們只見到樂逾縱身而出,對宗師刺出第一劍。

這一劍決然無比,至堅至銳!普天之下,當世唯他一人敢冒大不韪行這等悖逆狂妄之事,悟出這一劍,心如鐵石,劍逼宗師!

宗師結“無畏印”,右臂上舉于胸前。昔日佛曾以此印降服狂象,這一印意為只要能使衆生心安,佛便無所畏懼。

劍在宗師前半寸停下,劍鳴聲震佛塔,天地為之一靜,誦經之聲蕩然無存,宗師仍合眼靜坐。

思憾這才緩緩睜眼,先前樂逾對他出劍,摧毀金蓮,使蓮花碎為金粉,卻不能令蓮花開放。

此刻他手中一枝金蓮,在這一劍之下,如在曉風晨露之中,花開一瓣,又是一瓣,層層疊疊,在宗師掌中盛放。

能讓宗師也動容的一劍終于在這世間出現。

樂逾道:“象有‘微妙’‘通神’兩種路子,你的象在蓮華之中藏世界,走的是‘微妙’一路。”

思憾道:“是。”樂逾卻察覺到他的“氣”逐漸黯淡,方才連結三次手印,又成象引導樂逾去破,用盡最後的功力,他身上的“氣”已如燈油将盡時的一點焰火,不知何時就要熄滅。

在他助樂逾驅毒取釘後,樂逾自蓮池中爬起之時,思憾的師弟思過和尚還曾有歡喜神色,可如今他也察覺到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面色蒼白,悲恸之下,微微顫抖。

蓮池一夜,樂逾之所以能這樣順利登上僞宗師境界,就是因為有一位宗師以畢生修為護持。否則入定之中,随時可能行差踏錯。一池蓮花殘敗,半是被樂逾體內餘毒毒死,也半是因思憾将功力傳入水中,涓涓如流,平緩無波,卻足以使蓮花被那內力震得莖葉內斷。

世間從未有傳功之事,思憾的功力只能助樂逾進入更深一層的入定,無法傳遞給樂逾。往昔曾有過宗師試圖死前轉贈一身功力給人,因修為差距過大結局慘烈。人體就如器皿,宗師能承受那麽多內力,是因為宗師的經脈根骨随內力增加也被錘煉得精鋼隕鐵一般。若是将一身修為塞給他人,就如同強迫一只瓷杯盛下江海之水,即使只傳部分,得到功力之人也會被強橫內力崩斷經脈。

曾有修為相仿的兩位宗師傳功成功,但一傳一受之間內力虛耗極大,傳功之人傳出十成功力,接受之人也只能得到三成,且傳功之人功力盡失,可能危及性命。這就是為何西越劍花小築主人沈淮海的“仙人撫頂”是江湖中前所未有的法門,它能令接受者接下傳功之人給出的部分功力,長留體內,那部分內力只足夠讓接受之人發出一兩招,但每一招出手之時威力都如宗師在使用那些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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