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司徒玄啓其人,樂逾道:“司徒玄啓求的唯有他的道。”蕭尚醴眼神閃動,就知道該如何做。司徒玄啓既然無心俗務,他就捧高司徒玄啓。司徒玄啓與善忍不争,自有他們底下道門中人與佛門中人争。
樂逾道:“幼貍又在費心政事。”蕭尚醴這才回神,道:“逾郎,我只是……習慣了。”他這些年日日夜夜,睜眼前想的是國事,閉眼後想的仍是國事,竟連與逾郎難得片刻相聚,都難免分心。思及此,握住樂逾的手,低頭将面頰貼上他掌心,服軟道:“我錯了。”
樂逾摟住他,任他倚靠,道:“那就罰幼貍遣散大內高手,共我賞月。”蕭尚醴當年曾被莫冶潛劫走,至今引以為恥也引以為戒,楚宮中潛伏着一批專職護衛他的垂拱司高手,樂逾昨夜就曾聽見玄虛觀外三個淺而長的呼息。
蕭尚醴道:“好。”傳令令所有人離開,便如把頸項放入樂逾掌中,把性命交給他,自己明明是個多疑之人。待到樂逾笑着帶他出觀,細雪溶溶落下,明月高懸。樂逾用裘衣裹住他,攬他腰道:“幼貍,別怕。”他只覺風聲響在耳邊,鼻尖冰涼,禁不住閉上眼。再落腳時一時不穩,更深地撲進樂逾懷中,嗅到他身上的草木之氣,心竟一松,安定下來。再睜開眼,竟被他帶得置身于觀頂,頭上就是碩大的圓月,伸手可觸。
蕭尚醴在高處看過他的宮闕,卻不曾在宮觀頂上看過月色與雪,看過身邊瓦片上反光的霜。這座宮城如此浩大深遠,在夜色中更是難以望見四面盡頭,他的眼睫上沾上夜雪,手卻被樂逾握住,放在手中以內力為他取暖。蕭尚醴周身如浸在熱水中,樂逾見他雙目晶瑩,碎雪落在他發絲上額上唇上,又消融于肌膚。不由得以吻代替手,自他額頭一直吻到嘴唇。
蕭尚醴被他吻着,在他掌中的手輕輕一動,抓住他的手指,道:“逾郎,陪我去觀星臺一趟,可好?”
樂逾道:“好。”蕭尚醴遣人傳話,自玄虛觀至觀星臺一路上的內侍宮人都回避。在這雪夜之中,他和樂逾步行走去。一只手在樂逾掌中,踏雪而行,有他內力相護,竟不覺寒冷艱難,身體輕得出奇,行路毫不費力,留在雪上的足印也淺。
自玄虛觀去觀星臺要經過一片林木,樂逾手中提燈,林中只有他們二人,踏在雪與落葉上,足音沙沙,時而有積雪壓彎枝條,或壓斷枝條,枝上的雪簌簌撲地。走到近湖邊,水氣凝結,竟從樹枝上垂下霧凇。更有幾樹臘梅橫斜湖邊,從枝上懸下鐘乳石般的冰條,通透如水精,被提燈一照,燦然映出金色輪廓。
蕭尚醴步伐一停,不由怔住。他從未在深夜獨行于寂靜的林中,從來是前呼後擁,幾曾與心上人獨處,這一方天地間再無他人,唯有彼此和這雪月夜的梅花與燈光。
臘梅本該十二月開,但今年錦京十一月尤其寒冷,臘梅便晚到了。世人總當梅花淩寒,卻不知梅花也是嬌氣畏寒的,總要在雪融天暖時開放。臘梅已晚,今年春梅只會更晚。樂逾目力極佳,在這夜中遠遠看見水渠邊一樹臘梅與衆不同,将提燈留給蕭尚醴,道:“幼貍等我。”
蕭尚醴不知他要去幹什麽,獨立雪中,見他身影如一只極大的鶴,掠去溶入夜色,不多時又足尖點雪回來,卻握住他的手,推開手掌,将一點冰涼沾水的東西放在他掌中。
蕭尚醴借燈光看去,那一小點東西竟是被冰凍住的臘梅花苞。厚冰已被樂逾掌心融化,花萼上僅留一點将融未融的薄冰。
樂逾道:“想來前幾日天氣暖過,又驟寒了,花苞未開就被凍在枝頭。”凍在枝頭就是開不了了,那花苞金黃帶白,雪水幹在蕭尚醴掌中,手指卻被樂逾持起一嗅,聽他道:“縱是凋零,也曾到過美人手裏,猶有餘香。”
蕭尚醴握那顆花苞在掌心,與樂逾到觀星臺。觀星臺是宮城最高處,可以遠望錦京城。蕭尚醴與樂逾登臺,此前內侍點亮燈才退下,七層觀星臺每一層四角都有青銅燈樹,樹上燃燒油膏制成的燈,高臺通體明亮,映亮了飛檐外的斜飛的雪。
蕭尚醴自臺上書櫃中抽出一卷圖紙,低聲道:“逾郎,我将在據此臺五十裏處,錦京城郊,建一尊巨像。”樂逾看那圖紙,巨像高三十三丈,将比這觀星臺更高,用夾纻技法造成,小指大小就已如船只。那是一尊站像觀世音菩薩,面朝昔日周朝都城而立,樂逾看見菩薩面容便知蕭尚醴是為誰建這巨像。釋迦牟尼稱觀世音為“善男子”,時下觀世音菩薩多為男相,這菩薩面相卻更偏女相,法相端麗,仙容正大,既似太後,又似蕭尚醴。
樂逾推開那一卷圖紙,方才見的是定稿的圖樣,觀世音閉目無笑,盡頭是幾種呈交蕭尚醴禦覽選定的圖稿。這菩薩像監工是善忍,前幾稿中觀世音有睜目含笑的模樣,那眼眸像蕭尚醴過于像太後,可見善忍對蕭尚醴仍……竟不由自主在為菩薩塑像時用上他的神态。
太後既然崇佛,蕭尚醴便要讓母親身去後化為菩薩,永受頂禮膜拜,香火供奉,這是他身為天子的任性。定稿旁還有一行蕭尚醴的字跡,寫的是“不忍見相”。觀世音本有三十三相,不曾有一個閉目不見的“不忍見相”,但他是天子,他說有又豈能沒有。他的母親垂危之時,還在請求兒子不要為她的死苛責旁人,便如觀世音觀世間苦厄,卻因世人太苦,神佛也不忍見,唯有閉目舍身,來這世間與世人一同承受苦厄。
蕭尚醴道:“圖紙我在繼位之初就定下,只是當時國庫無力承擔造像之費。我已奉佛教為國教,年年祈福,在錦京建像,為母親積累功德……”但為何,為何?她始終要逝去,如明月沉入碧海,如日落不能挽回。
他是天子啊,不能奉母親安養,不能留住生母,不能與一心人朝夕相見,不能開顏歡笑,這天子做來,真有什麽意思?
蕭尚醴被樂逾無聲抱住,靠在樂逾懷中,終于動了動,将下颌擱在樂逾肩頭,道:“逾郎,今夜留在這裏陪我。”後背便被樂逾撫摸,聽他在發頂道:“好。”
觀星臺有供蕭尚醴休憩的處所,這一夜他與樂逾同宿,司徒玄啓不在意聲名,樂逾也不在意頂他的名留下什麽“與帝同卧起”的佞幸之事。
他抱着樂逾手臂,兩人說話,逐漸說到無話,卻覺得這能相依偎的靜谧也是好的。樂逾的手一下下隔衣撫摸蕭尚醴後背,蕭尚醴倦懶中想到,他太久不曾有過這樣的安心。卻又想到,安心還是有過的,舒心卻真不記得何時有過了。
他不曾過過多少舒心日子,自幼看着母親驚惕度日,如履薄冰,母親不曾舒心,他也不曾舒心;童年時得天家嬌養,卻親眼見過和妃之死,懵懂知道這宮廷深深,險巇無數;再後來,少年時,哥哥死,英川王齊陽王死,兄弟阋牆源于父皇要他們骨肉相殘;再然後,遇上逾郎……娶延秦公主,與父皇為敵,弑父;阿嫂不在了,逾郎留不住,母親也不在了。這一劫一劫,一關一關,一波未落,一波又起,何時才是盡頭。
繼位以來,他有過狂喜之時,但那是志得意滿,是中原盡在他指掌間的痛快,不是開懷舒心。蕭尚醴不知何時,攥緊了掌中那顆臘梅花苞。樂逾分開他的手掌,道:“在想什麽,這樣出神?”
蕭尚醴道:“逾郎,我想看看你。”他伸出手輕輕碰到樂逾的臉,在燈火下癡望他。心中卻痛楚道:仔細想來,我與逾郎相處時日短暫,相處之中又頻頻有矛盾,可即使是矛盾最激烈之時,我強扣他在宮中,再痛再難,只要想到有他,我就安心。
他指尖碰到樂逾的面頰變成手指撫摩,沿他如劍一般的飛眉劃入鬓,沿他鼻梁勾畫,手指按上他勾起如笑的嘴唇。猶如目已盲、耳已聾,只能用手去摸這俊朗英異的面容。他并不知樂逾頭發已全白,此時黑發是染出的,只用手指摸他鬓發,恍惚中疑道:“逾郎的白發,比以往多了嗎?”
樂逾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帶笑的唇邊吻過,哂道:“我聽說‘公道世間唯白發,貴人頭上不曾饒’。貴人白發不可惜,可惜美人頭上也不曾饒。如此甚好,你的淚都為我流盡,你要長的白發我都代你長。”
世間最公平的只有白發,貧者頭上長,貴人頭上也長。不饒過面目醜陋之人,也不饒過美人。他卻願替蕭尚醴生白發,願他心上的美人永不必自傷遲暮。
蕭尚醴低聲道:“逾郎。”面頰貼上他胸膛,手滑入他衣襟,解開他衣衫,自寬厚胸膛一點點撫摩到下腹,再到雙臂。不含情欲,只是想親眼看見、親手摸到,他身體上可有新添的傷痕。
這具身體強健一如往日,觸手溫熱,小腹上肌體堅實,雙臂也堅實修長,寬肩長腿,頸與肩相連處兩道鎖骨下的陰影如同深壑。這具身體上不曾有新傷,就連九星釘的舊傷都模糊泛白了。
觀星臺這處寝室,天頂上也有星辰,卻是七顆夜明珠依照北鬥形勢鑲嵌。蕭尚醴披散頭發,看着珠光映照在樂逾身上,只覺得光如山陽,影如山陰,他身上流暢起伏的肌肉猶如丘巒峰壑,叫蕭尚醴無端想起萬裏河山——一時竟辨不清心頭是萬裏河山重還是這個人重。
這一夜又卧在一處,次日晨,蕭尚醴仍去早朝。十日光陰,彈指而過。大楚威鳳五年一月二十二日,楚帝蕭尚醴尊淮南宗掌教司徒玄啓為紫虛真人,親自送至京郊。
阖宮之內,懾于那位陛下的積威,在宮觀、觀星臺、玉熙殿幾處的宮人不敢言一字,但人人暗驚,這位司徒真人入宮十日,便留于宮中十夜。陛下夜夜遣退旁人,與他同寝,原本一向重佛,如今卻為司徒真人尊奉道教,使道佛兩教隐隐有分庭抗禮之勢。
這年三月底,入吳協助吳帝平亂的楚軍已制住局面,卻震破了吳國太後與幼帝的膽。此次平亂楚軍又是以方壽年為将,勞師遠馳,他自是求速戰速決,放出話叛軍若降,便許他們不死。永州王叛軍卻不聽從,連月封閉流津郡城門,幾乎餓死半城百姓,方壽年費時兩月,才得獲大捷,就在大捷後斬敗軍首級五萬,堆起一座如山一般的京觀。
周始皇帝一統天下以前,各國國君多有暴虐者,大勝後聚集敵人頭顱屍身,積聚成山丘高冢,稱為“京觀”,以此炫耀戰功。自周朝以後,三百年來不聞哪位諸侯再行此事。田彌彌聽聞堆建京觀,也不由眼皮一跳,京觀又號為“骷髅臺”,真建此臺,叛軍占據周圍城池的餘孽見此,該怎樣聞風喪膽;百姓見此,又更是怎樣肝膽破碎?
蕭尚醴見田彌彌神色有異,道:“皇後對此似不贊同?”田彌彌緩緩搖頭,說出這話自己都覺得自己心硬血冷,卻還是輕聲說:“遠入他國平亂,方壽年若不以殺伐立威,不說鎮壓叛亂,便是自己軍中都要軍心動搖。”
蕭尚醴道:“皇後還是心軟。”讓自己的軍隊入吳平亂,他豈會做這樣損己利人之事。所謀者無非兩件事:其一是吳國請楚軍容易,送楚軍難,說不定可以借平亂賺吳國入手;二是以霹靂手段鎮壓吳國叛軍,既令楚國軍隊熟悉吳國地形與戰法,也令吳國軍民畏懼楚國軍隊。萬一來日真要與吳國兵戎相見,楚軍輕車熟路,必能長驅直入。蕭尚醴道:“皇後記得,征辟李壑入朝時,寡人寫了七個字給他?”
田彌彌道:“陛下手書,‘功名本是真儒事’。”李壑與他的弟子皆是儒家門人,再視辜浣如女兒,對她一心入朝也不敢茍同。儒家門人總以為水清濯纓,水濁濯足,朝廷水濁,連濯足都嫌髒,更別說涉足其中。這些儒生将争奪功名看作最肮髒污穢之事,卻未曾想到,争奪功名才是真正的儒生該做的事,若君子不争,難道要坐視小人跻身朝堂、為所欲為?唯有去争功名,才能代天下人一争。
李壑在先楚帝時兩度被征辟,卻因不願将至潔之身沉入污穢朝堂,兩度不受征辟。卻在辜浣身死兩年後,想通此事,為蕭尚醴七個字入朝。
蕭尚醴望向皇後,言下有幾分倦意,送走逾郎後,他只覺度日艱難,一日難過一日,隐隐約約被什麽壓得連動一動指頭的力氣都沒有。這時想起賜方壽年兵符,令他領兵入吳時的情形,道:“寡人也送了方壽年七個字,‘一将功成萬骨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