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一個月後,大楚威鳳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楚軍入吳,“協助”東吳幼帝平定永州王叛亂,正在淮州與叛軍相持。東吳重道,淮州境內淮南山上玉準宮是淮南宗宗門所在,淮南宗現任掌教司徒玄啓被先吳帝田睦及其父奉為真人,贈金印紫绶,這位司徒真人卻避而不面君,終年隐于山間。
此番楚軍至淮州,專門至玉準宮拜訪。司徒真人常懷憐憫民衆之心,楚軍将領立誓對淮州百姓秋毫無犯,換得司徒真人親身入楚,觐見楚帝。
一路車馬迢迢,司徒玄啓入錦京已是來年一月。蕭尚醴見到司徒玄啓時卻心中巨震,這在東吳地位比得上國師的真人身材高大,紫袍星冠,不持麈尾,也不持拂塵,手中持一柄白玉長如意,兩鬓微霜,英俊異常。這英俊卻不是……逾郎那種風流高峻的英俊,而是淡漠嚴謹的英俊。
待他坐下,姿态端嚴,肩背筆直,猶如高山。一舉一動都極有法度,遠不似……逾郎。明明相貌氣質都不同,或許是身形太過相似,他竟無法将眼前這人與逾郎分開。這時便恨起身上的情蠱是雌蠱,不能給宿主什麽感覺,否則他憑借身上的蠱蟲是否異動就能察知眼前這人是否是……逾郎。
吳帝稱司徒玄啓為“真人”,因東吳國教即是道教,所以這樣敬稱。大楚尊金林禪寺思憾大師為國師,以佛教為國教。蕭尚醴不願佛教作大,有意兩頭借重,使佛道相互制衡才好,所以召見東吳司徒玄啓。但司徒玄啓能否用,還是未知之數,不宜對其過分尊重,因此以“煉師”相稱,只道:“司徒煉師是初次入楚?”
這位司徒真人語聲沉厚,語氣卻緩和,道:“回蕭陛下,确是初次入楚。”蕭尚醴若有所失,卻不露出分毫。是了,怎麽可能是逾郎。我連夢中都不願與他相會,逾郎又怎會冒險來見我。是我朝朝暮暮思念他,才會見到身形類似的男人都往他身上想。他只覺自己這樣誤認,又直到此刻還執迷不悟,十分羞恥,當即道:“寡人另有要事,便由垂拱令陪伴司徒煉師在京中安頓下來。”
要顧三去伴那司徒玄啓安頓下來也是為試試他究竟是誰,次日召垂拱令面見,問及“司徒玄啓”之事,顧三只道司徒煉師暫居京中玄都觀,又道昨日與司徒煉師談玄論道,這位煉師果然學識淵博,持身嚴謹,超凡脫俗,不愧為東吳國師。
蕭尚醴自問在朝政上巨細無遺、洞察燭照,唯獨在對那人之時,心思混亂。司徒玄啓是真有其人,淮南宗掌教,東吳的兩朝國師,也是奉他诏命的大楚軍士從淮南請來的。除了他抑制不住的思慕,再無別的理由懷疑這司徒玄啓是……別人假冒。
蕭尚醴只得把他當真司徒玄啓對待,處理朝事到入夜,才在宮中道觀召見司徒玄啓。先楚帝曾仰慕過道法,在宮中建觀煉丹,觀名玄虛。觀前可做法,觀後有丹房,白玉為戶,朱砂做漆,冬日燒着銀霜炭,溫暖如春。
蕭尚醴以往常服色玄,太後去世後卻改常服為素色,要以此為母親服喪三年。如今在內侍宮人服侍下來到玄虛觀,這一路沒有羽扇、香爐的儀仗,只有一個內侍跟随,一個內侍舉羽蓋傘,入觀來,兩個道僮打扮的內侍行禮,為他掃去肩頭的雪粒,除去燈光下微微泛金的裘衣,裘衣下是白色常服,外罩紗袍。一色素白,纖塵不染。
這一夜明月金黃圓滿,小雪紛落。玄虛觀外有一條水渠,蕭尚醴在窗邊遠望,只見窗外月夜裏走來一個人,雖有內侍引路,內侍卻跟不上他,驚詫停在原地,唯有那道人打扮的高大男人一身青衣,踏雪而來,雪上竟不曾留下半點足印。
蕭尚醴看得癡了,直到那人走近,才看出他面容并不是記憶中那人,鬓發裏也黑發比白發多。待他走到道觀前,道僮要為他掃青衣肩上的積雪,卻聽他道:“不必。”眼前只見白霧蒸騰,嗅到雪水氣味,那積雪轉瞬不見,他的青衣也還是幹的。
蕭尚醴收斂心神,道:“司徒煉師果然有異能。”司徒玄啓面色不動,仍是禮法端嚴,道:“蕭陛下過獎。”蕭尚醴道:“聞說司徒煉師是得道之人,可否向寡人傳法,寡人洗耳恭聽。”司徒玄啓目不斜視,端坐道:“法不傳六耳。”
蕭尚醴意會,周圍內侍宮人皆無聲退下。司徒玄啓聽細碎的腳步聲越來越遠,起身道:“蕭陛下請随我到窗前。”蕭尚醴微一蹙眉,見司徒玄啓已起身前行,在窗前面對窗外站立,那背影與他印象中的人更是相像。他被那高大的背影牽引,一步步上前,只聽司徒玄啓道:“法便是此刻,明月照陛下與我。”
蕭尚醴一驚,要疾聲斥責他,就在頃刻之間站立不穩,被那大膽狂徒攔腰抱起,聽他在耳邊道:“幼貍。”樂逾揭下面具,蕭尚醴心中狂喜劇恸,所有猜疑都落實了,只能抓住他的衣襟,被他放在卧榻上,吻得周身戰栗。
觀後丹房地與牆都是白石,地面有巨大的陰陽魚紋,牆上薄雕八卦,放置坐席卧榻。先楚帝醉心丹藥時曾一連幾日宿在觀中,更辟出一間寬敞靜室,床衾用具齊備。
蕭尚醴被他抱到靜室中,低聲道:“逾郎,不要……”手指仍抓着樂逾襟口,這動作與樂濡別無二致。樂逾知道,他的母親才逝世,至今才一個月有餘,為人子者又怎能動欲念,怎麽會動欲念。幼貍對他母親眷戀極深,更是無心于床笫之事。樂逾托起他的下颌,道:“我知道。我此來只是為陪你。”
小蛾尚有“娘親”在世,幼貍已經沒有娘親了。他心懷憐惜,聲音醇厚低沉,蕭尚醴聽來,不禁擡頭望他,千百種痛楚都湧上心頭。人在光下,雙眸原本如凍住的冰,有琉璃一般的光,在他懷中,臉頰貼着他的胸膛,那冰都化了。
他眸光如流波,修眉入鬓,眸光流到眉尾再流入發鬓,卻沒有淚水。蕭尚醴閉目靠在他懷中,低低道:“逾郎……我為你哭過許多次,卻無法為母親哭一場。”他再也沒有淚水,難道一生淚水有個總數定數,都早早為逾郎哭盡了,此後再哭不出淚來。到母親去時,再悲痛也有痛無淚。可轉念一想,哪裏只是淚系在他身上,一生的情都系在他身上,為他用盡了。即使是最愛的母親,自己也曾為他違逆過,如今想來更是悔恨,不曾對母親更孝順。他這一生中,還是幾次違逆過她,幾次傷過她的心。
樂逾指尖有繭,更輕地撫他眼睫,睫羽纖長,想到他送葬之時,睫上是否會落滿雪籽,就如遭切膚之痛。他将蕭尚醴抱在懷中,蕭尚醴就真的不動,面頰貼着他的胸膛,隔衣衫聽那一聲聲沉穩心跳,逐漸安定下來。
實在太過疲憊,見到樂逾,先是驚,再是想起母親已不在的傷悲,若是對“司徒玄啓”,為查明此人是否可用,打點精神秉燭夜談也不是難事。但在逾郎懷中,平靜下來那倦意如潮水湧來,他卻強撐着不合上眼。既不合眼,也不問樂逾何時離去。這般拖得一時是一時,厮守得一刻是一刻。江山此夜,寒意刺骨,只願在這人懷中汲取他身軀的溫熱。
直到樂逾撫他背道:“我會在錦京留十日。”蕭尚醴才覺得胸口一松,睡去還倚靠着他。
樂逾抱他在懷中,膏燭低燒,直至天明才燒盡。他望着蕭尚醴睡顏,稍微一動,懷中人就屏住呼吸,眉心微動,他就抱了他一夜不曾放手,目光細細凝視他的眉眼口唇,額上傷痕已平滑細膩,手觸摸不出傷痕,但朱砂色深深滲入肌理。
及到破曉,蕭尚醴微微掙動,道:“逾郎——”醒來還緊緊握着樂逾衣袖,那片衣袖已然被他纖長的手指抓皺了。他應當去上朝,此刻卻抓着那片衣袖,望着面前人,難舍難分。
在熹微晨光之中,樂逾卸去面具的長相英挺深刻,眉骨與鼻梁的光影銳利,目中深邃又深情,猶如他的佩劍颀颀,晦暗之中一劍刺來,驚心動魄。
樂逾戲谑道:“幼貍在想什麽?”蕭尚醴轉過眼去,低聲道:“不如恢複舊制,五日一朝。”好過除開休沐,每日朝會,逾郎停留十日,他便要接下來一連十日與他晨起作別。那擁他一夜、守他一夜、看他一夜的人卻向後靠,這才舒展身軀,不躲不避,笑道:“蕭陛下要為樂某從此君王不早朝?為你能多休息,很好。為我,則不必。”
蕭尚醴頓了一頓,道:“逾郎,等我回來。”說出口才覺,這話猶如在安撫嫔妃,将樂逾放到難為情的處境。樂逾卻不以為忤,道:“好,我等你。”
蕭尚醴這才提聲召來守在觀外的內侍,內侍與侍女早備好衣飾與梳洗用具,服侍他在外間更衣。更衣整理完畢,離去前轉身,才見樂逾已貼上面具,立在門邊對他一笑。蕭尚醴道:“真人請在此觀等寡人下朝,回來再敘。”
那位陛下冒雪去後,宮人向樂逾見禮,雖循禮垂首,卻都看見他的衣袖與身上的衣褶。難免不想到,這陛下從來待人冷淡生疏,卻對司徒真人……另眼相看。初見便同宿,說是談論道法,但若兩人都端坐一夜……哪裏會有這樣的皺褶?尤其是那衣袖……非是久久握住不會生出。
前一夜陛下遣退諸人,與司徒真人……同卧,扯他衣袖不放,晨起比往日遲,竟還叮咛囑咐,請真人不必移步出宮,就在宮觀內等他下朝再敘。
又有人想起陛下收英川王庶子蕭醍為子,封了王,赫然是半個儲君。陛下年方弱冠,怎就斷定此後不會有親生皇子,早早收繼子?又想起陛下對後宮似無多少興致,除延慶宮那位皇後殿下深得陛下敬愛,曾小産一次外,其餘嫔妃連喜信都不曾有過。
不免暗思,今上……難道偏好男風?但強迫司徒真人這般地位的世外之人未免……又想到數年前,陛下似乎在宮中專寵過一個人,姓甚名誰何等身份相貌皆無人知,但不滿兩個月,那人便化作一股青煙似的銷聲匿跡,如同不曾存在過。如是想來,又驚覺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寵妃”莫非是個男寵?是個與今日這位司徒真人一樣強健英俊的男人?
待蕭尚醴離去後不久,內侍小心翼翼詢問:“司徒真人可需沐浴更衣?”樂逾暗自哂笑,明知這些宮人忖度什麽,卻不能表露在外,仍仿司徒玄啓的舉止态度,面無表情一颔首。
待蕭尚醴回來,見他沐浴更衣過,換上宮觀中備下的道袍,遣退內侍宮人,神色間就微微露出愠怒與羞赧來。他自然知道內侍為何請逾郎沐浴更衣,明明未曾……那些奴婢竟以為他……母親新喪,把他當成什麽人了!那神色極細微,樂逾卻能從他眼眸中看出,道:“我不放在心上,幼貍卻羞了?”
蕭尚醴恚怒消散,故作平淡道:“逾郎不在乎,那真的司徒玄啓也不在意?”樂逾道:“司徒玄啓是我方外之交。我與他見面才兩次。”初次是二十年前,他十二歲出島游歷,司徒玄啓十四歲,訪名山大川求道。他還記得當年的少年立身瀑布邊,一身青衣,身材颀長英偉,眉如藏鋒,目光如電,舉傘觀瀑布。
前些日子見,當時都是少年的他們已經長成頂天立地的男人,司徒玄啓已是淮南宗掌教,仍是青衣,練氣修神,膚色白如玉石,白而有力。面容英俊更勝往昔,甚至俊偉英武到有森嚴之氣,整個人猶如一座巍峨高峰。
這樣一個一心道法的無情之人,對吳帝三番四次邀請都避而不見,隐居山中,自然無心入楚觐見楚帝。可也是這樣一個一心道法的無情之人,竟被他的弟子……
樂逾想到他夜宿淮南宗時意外察知的悖逆情事,不由皺眉,他與司徒玄啓雖只兩度相見,卻都不是矯情客氣之人,有話直說,便道:“你竟容忍你的弟子這樣對你。”
司徒玄啓毫不動容,道:“身體不過皮囊。他想要,我何必阻擋。”樂逾與他談過易容代他入楚一事,對與蕭尚醴的關系毫無隐瞞,道:“若我代你入楚引出什麽流言蜚語?”司徒玄啓道:“身體也只不過皮囊,名聲算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