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之十二

李家有一門法術,可以時光穿梭,回到過去的某一時段。不過這是有條件的。

首先,必須得有某樣媒介,例如某人的頭發、指甲等;其次,回溯的那段時光的內容,必須是依存于該媒介體而存在,見媒介之所見,聞媒介之所聞;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對于歷史,無人有能力修改,你可以看,可以聽,卻無法參與其中,簡而言之,穿梭回過去的我,只是一個旁觀者。

別人看不見我,我看得見別人;別人聽不見我,我聽得見別人。如此而已。

假如沒有媒介物,則此法無法施展。

不過祖奶奶另有本領,可以不需媒介而帶我前往李氏任何一任天師的朝代,從旁觀摩。她說,這是她的教學方式之一。

因此,我蹲坐在顧婆婆小姨家的小板凳上,看着現在還是五歲稚童的顧婆婆的小姨聽她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劉員外,乃三十年前宏鎮大戶,家中良田萬頃,妻妾無數,只可惜,年屆四十才得一女,閨名牡丹。

見命中注定無子,劉員外滿腔希望和愛意都傾注在愛女身上,穿衣打扮吃穿用度精致考究。劉小姐果然不負衆望,不但越長越水靈,而且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其一雙三寸金蓮,鞋尖微露裙邊,嬌怯怯,嫩生生,娴靜時如月下羞花,行走時如弱柳扶風。

真乃一朵名副其實的牡丹是也。

聽到這裏我想起了最後一次與廟裏那個紅影對峙的場景,她懸浮在半空,一雙腳半露裙外,鞋上是銀線繡制的牡丹,确實美麗。

牡丹小姐及荊時,劉員外開始操心愛女的終生大事。當然,以劉家財力及劉小姐魅力,求親者早已踏平劉家大門門檻。雖然良莠不齊,但着實有幾戶算得上是門當戶對。

但是劉員外一概拒之。

“為什麽呢?”燕子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發問,也問出了我心裏的疑惑。

燕子媽解釋,“因為呀,劉員外舍不得寶貝愛女遠嫁他鄉,所以想招一個上門女婿。”接着在燕子頭上愛憐的摸了兩下,“這故事都聽過多少遍了,每次都這樣問。”

燕子嘻嘻一笑,撒嬌,“娘,繼續講嘛……”

回想着剛才那個住在發黴的屋子裏嘴裏神叨叨說着冬天開梅花的糊塗老太,看着眼前這個天真爛漫在娘親膝前承歡的小姑娘,我心裏頗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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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噼裏啪啦得燒得很旺,鍋裏的水也汩汩的開了。燕子媽掀開鍋蓋看了看,清新的饅頭香溢出,燕子露出饞涎欲滴的表情。

燕子媽繼續講故事:

劉員外開始尋找願意當上門女婿的人。這個人可不好找。劉員外看得上的,人不願意來當上門女婿;願意上門來的呢,劉員外又看不上。這樣一拖就是三年多。眼瞅着牡丹小姐年紀越來越大,上門的越來越少,外面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多,劉員外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愁眉苦臉一籌莫展之下,下人前來禀報,說是有個游方道士在門前稱能助老爺一解煩惱。劉員外喜出望外,忙請道士入堂。

道士算了牡丹小姐的八字,很有把握的說,小姐的緣分就要到了。

劉員外一聽之下如何不喜,忙請道士詳細道來。

道士只是莫測高深的說,端午那日,請員外攜小姐前往澧城,屆時緣分自然尋來。

劉員外心中雖有疑惑,但也只有點頭道好。

道士還說,“牡丹小姐命貴,能配得上她的人極少,若是錯過了這次緣分,下次就不知是何時了。”

劉員外繼續道好。

說完這番話,道士便告辭出門,劉員外本想出資酬謝,那道士卻不要,拱拱手施了一個禮就飄然而去。這番行為,活脫脫一副世外高人模樣,讓劉老爺對道士的話又信了幾分。

“那劉員外帶着牡丹小姐去澧城了麽?”燕子适時插話。

“去了……”燕子媽回,“那道士說得還真準,牡丹小姐還真就在那遇見了一位翩翩佳公子。”

為保險起見,劉員外提前好幾日帶着牡丹小姐到了澧城,住在城裏最大的客棧內。牡丹小姐如在家中一樣,閉門不出,每日只是倚欄看風景。

突然一日客棧內鬧騰起來,就在牡丹小姐住的上房隔壁,一會是店小二不耐煩的粗鄙吆喝,一會是一年青男子斯文回應。牡丹小姐便使了貼身丫鬟二翠出門查探。

不多久二翠回來了,直說,真稀奇,真稀奇!

牡丹小姐好奇心被吊起,催促二翠趕緊回禀。

二翠說,隔壁本來住了個公子爺,看一身裝扮也是有身份的,但不知何故付不起房錢;店小二跟他催要,他只說沒有。現在已經被店小二帶到樓下去了。

牡丹小姐問,這有什麽稀奇的了?

二翠說,稀奇的在後面。到了樓下後,那公子爺責斥小二有眼無珠,說,他随便寫一副字就能将這整個店面買下,何苦賴他幾錢銀子的房錢?後來連掌櫃的也被驚動了,見這位公子爺器宇不凡,掌櫃的就準備了紙筆,說想見識一下,還說,若真是寫得好,房錢全免。豈料公子爺竟袖着手說,筆陋紙糙,不宜寫字!

邊上圍觀衆人均覺好笑,掌櫃的面子上挂不住了,便說,好你個酸臭書生,會寫幾個字就目中無人,有本事何必在我這吃白食住白屋?還說自己會寫字,卻是百般借口借機推脫!罷了罷了,我見你有幾分斯文也不與你為難,之前欠的我也不與你計較!你收拾收拾将上房讓出,若是實在無地可去,我可将柴房讓與你暫時栖身。端午節一來,我生意大好,你別阻我財路。

但那公子爺可不幹,說自己只住得慣上房,不肯搬。這不,正僵持着,還不知道會怎樣呢。

牡丹小姐登時坐不住,于是攜着二翠就邁出了房門。從樓欄上往下一望,便見一青衣公子袖手而立,唇紅齒白,目蘊光華,端的一副風流架子。

只聽掌櫃的呵斥,店小二在一旁仗勢吆喝,旁人看笑話,年青公子臉上已經有些紅白之色。

牡丹小姐起了惜才之心,遂退回房內,喚了二翠如此這般吩咐了一番。

樓下衆人正在僵持,店小二躍躍欲試準備待掌櫃的一聲令下就拿捏住眼前這礙眼礙事明明身無分文卻仍然裝腔作勢的沒落公子丢将出門外。突然一莺聲燕語柔柔傳來,這位公子~~

衆人一起轉頭看。

只見一美貌髫齡丫鬟一身碧翠錦衣手捧一紫葉檀木托盤款款而來,盤中端放着一支遼尾狼毫一頁泾縣白宣一方青駝徐公硯。她不顧衆人驚異神色,來到沒落公子身邊,放下托盤,莺莺而道,我家小姐仰慕公子才華,懇請公子賜墨寶一副。邊說,邊将手中事物示人。一錠二兩多重的金子,輕巧落進掌櫃的懷裏。繼而續道,出門在外物事簡陋,公子高人雅量還請海涵。說罷動手研磨。

公子也不推辭,待墨研開,拈筆揮毫而作,四個大字一氣呵成:遺世獨立。

一番鬧劇終于收場,二翠捧着墨寶回了房,見牡丹小姐見到這四個字便目露羞澀粉面含春。二翠只道是這公子的字真是寫得好,讓小姐芳心暗喜。

劉員外返回客棧後得知此事,便與牡丹一同賞字。果然好一筆潇灑字,露一骨風流情。劉員外心中立時起意,登門拜訪欲與那公子結交。

原來公子姓程,名豪,本是京城人士,家族從仕,官至二品,怎奈戰火連天,皇勢漸微,家中生計難以維持,于是便只身離京,四方游走,一來開拓眼界,二來尋些機遇謀生。劉員外一聽之下當即認定,此人必是高人所言之愛女命中注定之人,于是便将來意和盤托出。

雖是不曾謀過面,但程豪公子早對為自己解圍的牡丹小姐心生愛慕,聽劉員外一席話,考慮一陣,便即應允。

端午佳節,劉員外擺酒設宴,請了城中親眷好友,牡丹小姐與程豪公子便就此定下終生。

“後來呢?”燕子發問。

“後來啊,”燕子媽回,“劉員外帶着女兒女婿回了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過起日子來了。”

就像王子與公主,最後幸福的過日子,童話都是這麽結尾。

我有些悵然,這就是牡丹的故事麽?既然幸福的過上日子了,她又怎會化身為妖?只怕,故事不是這麽簡單……

故事講完,馍馍也熱好了,燕子小姑娘幸福的啃着馍馍。屋外一陣喧鬧。燕子急忙站起身,望着燕子媽,求肯,“放河燈了……娘……”

燕子媽猶豫一下,“放完河燈後就趕緊回來。”

燕子歡呼一聲跑出門去。

我在屋中站了一陣,看着燕子媽收拾物件準備晚餐,覺得索然無味,遂出門。

日已西斜,鎮上鋪面大都打掃除塵開始關門。街中香案每百步一張,約有七八張之多,都供着瓜果香燭。鎮人慢慢聚集在街邊。

當日頭沉下最後一縷光線時,一個道士手裏搖着鈴铛出現在街首,他繞桌緩行,唱着聽不出調子的祭鬼歌,唱完一句,便搖一下鈴铛。燭火搖曳,映照得人人一副鬼谲表情。

待道士走到街尾,歌也唱到最末,衆人默默無語看着道士離去。

不一陣,笑語漸起,衆人走的走散的散紛紛離開小街。其中一大群人手執河燈朝河邊走去,未幾,河邊便聚集了很多人。

河燈一盞盞的放入小河,打着轉兒逐波而去。

這是為冤死鬼引路,引它們同去奈何橋。奈何橋,一只渡橋分生死,兩岸茫茫不相知。

路漸清寂雜聲漸悄,人散去,街空落。

我站在河邊,正要收法離開這八十三年前中元之夜,突見一個身影孤綽的立在小街中央。

藍紫色的天空為背景,青瓦灰牆描邊;

風吹過,衣襟随風輕舞;

月光輕掠,一張面潤似玉,一頭烏發清幽,一襲墨影出塵。

我一愣,竟然會在這裏遇見他。

鬼差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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