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之十六
第一頁,是序言。我草草掃了一下開頭:
“清,道光四年,劉翁蘊賢辭堂返鄉,途徑渭水,遇寇,家産散殆,無奈落足于鄉野弊地。聚衆成村,漸成規模,終以“宏”命名之,是曰宏鎮。
經百載,傳八代。始有浮沉,族人式微,人丁凋敝。嘆富貴有度,起伏含理,餘雖為旁觀者,亦心有戚戚。
賢翁季之,乃族中之長,不棄餘鄙薄,委以撰文之責。記此百載,以供劉氏後人觀瞻。
然,百載興廢,豈容一筆盡繪之?唯勉力為之。”
了了一百多字,落款是雪齋主人,我猜這便是燕子爹的號。
浩宇見我讀得入神,也湊過來掃了兩眼,悶道,“繁體字?文言文?說的是什麽?”
我将書翻過好幾頁,“寫書的序,是這個宏鎮的發家史。”
浩宇環顧四周一陣,奇道,“宏鎮以前不是魏家的地盤麽,為什麽這個祠堂叫做劉氏祠堂呢?”
浩宇的話讓我心裏一動。
霞的家在這裏是有名的地主世家,曾幾何時,方圓幾百裏的農民都得到魏大善人家交租。這個魏家是如何替代了劉家,估計也是個精彩故事。
出了陣神,我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手中的書上。我想快點找到牡丹的故事,以便對症下藥。
大半本書草草翻過,“牡丹”兩個字突然跳入我眼睛。我尋到此篇文章之頭,開頭便是一句:光緒二十三年,乙亥,長房劉已俟得女牡丹,時年四十有五。
啊——我打點起精神,雙腿盤膝坐在八仙桌上,托腮聚精會神盯着手中書頁——牡丹小姐的故事開始了……
書中記載的故事,和燕子從她娘口裏聽來的大致差不多,除了到了劉已俟員外之時,分的分,敗得敗,劉家的財力已經大不如前。
俗話說的好,富不過三代,劉家亦逃脫不了此命運。自打劉已俟他爺爺那一輩,劉家就已經分了家,樹倒猢狲散,一代差過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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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長房長孫的劉已俟小心經營,好歹使自己這一支有了點起色,財産漸豐,良田也囤了不少。其餘各支,早已經坐吃山空,日子越過越捉襟見肘。
于是,劉已俟就被本家們盯上了。
書中說劉牡丹是在劉已俟45歲時才得的,在這之前,各本家們紛紛把自己的兒子侄子往劉已俟府中送,說是過繼給劉已俟做繼子,免得他老了沒人養老死了沒人送終。可是劉已俟早已把這幫叔伯們的面目看清楚,說什麽也不接受。一邊誠心念佛,一邊廣取“體态豐盈适宜生養之婦人”積極造人。蒼天有眼,造了幾年後,劉牡丹呱呱墜地。
後面發生的大抵與燕子媽說的差不多,贅言不敘,還是說說劉已俟攜女兒女婿自澧城返回之後發生的事情吧。
見劉已俟有了乘龍快婿,本家們豔羨者有之,嫉恨者有之,惱怒者有之,甚至出口詛咒者有之,假心假意祝福者亦有之。只是為了幾兩阿堵物,一時衆生百态,醜陋不堪入目。劉已俟遂決心閉門掩戶,與那些不成器且狼心狗肺的本家門保持距離,最好老死不相往來。
這一招雖然有些破釜沉舟,但是至少保證了劉已俟家兩年清淨日子。
兩年後,劉已俟生了場重病,不久辭世,享年六十五歲。之後,劉牡丹夫婦披麻戴孝,閉門謝客,替父親守孝三年整。
期間,劉家産業皆由程豪出面打理。
程豪是個斯文公子,一副俊秀皮囊,滿肚風騷詩書,讓他每日與人吟詩作對飲酒作樂是成的,請他每天花幾個小時看賬本是不成的。這位公子哥甚至連算盤也不願意碰,嫌有銅臭味。本來安分下來的那些劉家人,聞風而動,紛紛向程豪大肆獻好,多方巴結,想方設法騙吃騙喝。可以想象,劉已俟辛苦攢下來的家業到了何等岌岌可危之境。好在劉已俟臨終前想到了這個情況,預先将財政大權交給了跟随劉已俟多年的管家,鐘延。
看到此時,我明白了魏大善人這一家是怎麽冒出來的了,這個管家鐘延,就是姓魏——我本以為魏鐘延靠鯨吞劉氏産業發的家,看到後來,卻并非如此——魏鐘延倒是一個忠心耿耿之人,且跟随劉已俟多年,學了一套生意經,本來是可以幫助程豪将劉氏産業管理好的。只可惜程公子面善耳軟,經不得劉家人打着親戚一家親的名號從旁挑撥撺掇,漸漸與魏鐘延有了龌龊。魏鐘延被逼得無法,終于憤而辭別東家。
之後,劉已俟掙得那些家業,漸漸被程豪消耗幹淨,劉家這一支終于淪落得和旁支無異,待最後一點産業典當幹淨之後,程豪一場大病無錢看醫,病死床頭。程豪入殓的費用,居然還是魏鐘延出的。此時的魏鐘延,靠着自己積蓄和生意頭腦,已經脫貧奔了小康,還順帶買了程豪賣出的不少産業物品古董等等等。
至于劉牡丹小姐呢,待相公程豪的守服期一過,便于一雪夜消失得無影無蹤。
劉牡丹的故事到此便告一段落,後面還有兩條小抄。
一雲,牡丹小姐與程豪伉俪情深,喪夫之痛難消,遂絕食三日随夫而去;亦有人目睹牡丹小姐消失那夜,有一蓑衣道士曾出沒劉家;
一雲,牡丹小姐與程豪替父守孝第二年,牡丹小姐的貼身丫鬟二翠暴斃。因二翠亦姓劉,乃牡丹小姐遠親,事情鬧得不小,因此程豪也花去不少錢財消災。
我閉眼揉了揉鼻梁兩側穴位,只覺頭疼。牡丹成妖的原因,從這書裏可是絲毫看不出來。
難道是為了報複族人對自己家財産的巧取豪奪?我敢肯定這不是原因。還有她為什麽對霞這麽感興趣?魏家祖宗魏鐘延對劉家可謂仁至義盡,她沒理由再找魏家後人的麻煩啊……
目光落在最後那兩排小字上,盯着“蓑衣道士”和“二翠暴斃”這兩行字我看了良久。
耳邊傳來浩宇的腳步聲,我擡頭望他,只見浩宇背着雙手在一一浏覽那些陳列在玻璃罩子裏的書,從頭走到尾,又從尾走到頭。顯見是在打發時間。
我放下手中的藍皮封面,順手拾起另外那本黑皮封面的劉氏族譜。
翻開第一頁,和之前那本書差不多,也是序言,內容沒有多大變化,措辭亦不失古雅。不過看着墨成色,族譜比異志要早了不少年。一路翻去,字跡時有變換,想必是換了不少人書寫。
有了鬼差提示的确實的時間,找起來就毫不費力氣,沒幾秒我就找到了我要找的那個人——哦,不對,應該是那兩個人——同年同月同時辰裏,劉家大族出生的一共有兩人,看名字都是姑娘,芳名分別為:劉大翠,劉二翠。
二翠,牡丹小姐的貼身丫鬟?
盯着這兩人的名字我有些發懵,心念一動,手指點到頁末,果然不出所料看見一句注解:月末,送大女。
據我所知,古人對一胞雙生子的态度是抵觸的,認為不吉,一定要分開養,否則兩個小孩都會早夭。看來這個叫劉大翠的,沒有滿月就被她的父母送走了。那麽,鬼差所指的能幫我探出牡丹真正故事是什麽的人,是這個大翠,還是二翠?
我有些發愁,按時日算來,不管是大翠也好,二翠也罷,現在都應該轉世投胎了,我就是想招魂來問個究竟也行不通。
一聲長嘆放下手中書本,浩宇被我驚動,轉頭看我,“怎麽?書看完了?”
我說,“是……咱們走吧……”
浩宇出去喚回玉嬸子,我眼瞅着她把兩本書放回原處,鎖好。轉頭又對浩宇叽歪羅嗦,浩宇勉力應付。
我縱身一跳下八仙桌,拍拍屁股上的灰救下了在玉嬸子魔爪之下的浩宇,“浩宇,我還有事……”說完朝外走去。
浩宇于是跟玉嬸子道別,小跑着追上我。玉嬸子還在我們身後叨咕:“哎,浩宇啊,帶你朋友家去啊,吃個飯啊……”
浩宇擺手只說不用麻煩。
回去的路上我埋頭思索,想把這些頭緒理理清楚。浩宇悶聲開車,也不打斷我。
車下了水泥路開上了通往村子的土路,一連幾個大坑,颠得我東搖西晃。浩宇似是略帶歉意的瞄了我一眼,我沒回應,托腮看着車窗外,腦子裏想着《宏鎮異志》裏關于牡丹的描寫,其中有一段大意是說牡丹如何美麗如何動人如何豔名遠播的:
劉牡丹芳名遠播至方圓八百裏也,乃至坊間有詩狎昵曰:花間一壺酒,月下賞嬌娘。三寸金蓮移,衫薄腰身長。颦眉花濺淚,笑言露珠香。朱唇一點紅,蓋過滿庭芳。
詩作得甚是粗俗,對劉牡丹又頗多親狎,讓劉員外分外生氣,奈何悠悠衆口難堵,此豔詩傳得沸沸揚揚,更添了劉牡丹招婿的難度。
我暗猜,這只怕也是劉員外那些親戚們幹的。
突然……突然……我發現了一個問題……
此問題一冒,便立時讓我心神不寧起來,覺得關于牡丹的故事,關于廟裏那個’新娘’,我的猜測從一開始就錯了……
正思量間,浩宇将車停住,我一看,已經到了我的木屋跟前。
我擰開車門下車,轉身看着浩宇準備道別,轉念一想,我換了句話問他,“你,下午幾時走?”
浩宇擡腕看看表,說,“晚點吧,我二伯母讓我吃過了晚飯走。反正有車,方便。”他停頓一下又說,“我打算去城裏把車還了,順便和霞道一下別。你有話要帶給她麽?”
我搖搖頭說沒有,本想勸他不要在晚上出門。張了張口,把話咽下肚裏,慢慢關上車門。
有些事情,我需要驗證一下再做決定。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