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之十七
晚上我煮了點清水面,倒了點醬油和醋調味,塞飽肚子就好。
算了算時辰,将木桌上雜物清理掉,從犄角旮旯裏拎出銅香爐,吹了一下灰。雖然事先有準備憋了氣,但還是嗆了兩口。
跟着從抽屜深處摸出三只不記得放了多久的香,潮了,點了四根火柴才勉強點燃,一股摻雜着黴味的檀香煙掙紮着冒了出來,插在香爐裏,濕重的煙勉強顯出幾分袅袅之态。
最後畫了道符,裹在一只能裝二兩酒的土瓷酒杯上,擰開一瓶二鍋頭,咕嘟咕嘟倒了一滿杯,酒氣刺喉,我忍不住皺眉偏頭躲了一下。
準備做好後,我盤腿坐在地上,默念請安咒,繼而燃了一道買路符。符燒完後我睜開眼,便見一身翠綠紅花的朱婆歪坐在供桌上,還不及寒暄,他先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我笑,“朱婆,最近很忙?”
懶腰伸舒坦了,朱婆放下兩只長臂,嗅了口檀香皺眉鄙夷,“又拿這種劣質品糊弄我,木子,讓我說你什麽好?你怎麽就這麽寒酸小氣,比你那些祖先們差太遠。”
——朱婆是個男鬼,在十殿閻羅之一的秦廣王手下當差。前生性取向有誤,身為男人卻喜歡男人,最大願望就是下輩子當女人。奈何被秦廣王看中,做了名鬼差,所以只好穿翠戴紅聊以安慰。不知從哪代起朱婆便和我們家有了交情,暗地裏也幫了我們不少忙。
我指一指酒杯,辯解說,“物價瘋長,能有根香孝敬您已經不錯了,別挑剔了,當心造貪業。再說,酒還不錯呢。”
朱婆湊到酒杯跟前聞一下,繼續皺眉,“酒也糙得很!”
“勁兒大啊!”我忙補充。
“唉,也罷!”朱婆一臉認命,“我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非讓我跟你們李家有了緣……”邊說,邊拾起酒杯,靠近嘴巴,抿了一口,嘴裏發出“啧”的一聲。放下酒杯,朱婆問,“有什麽事,讓你祖奶奶帶句話不久成了?幹嘛親自招我來?”
我托腮嘆口氣,“急事,等不得了。若是找祖奶奶傳話,起碼後半夜才能有消息。”
朱婆繼續“啧”了一口,“又是哪個倒黴蛋得罪了你,要翻他的舊賬啊?”
——秦廣王專管輪回,我找朱婆一般都是查探某人或某鬼的前世與今生。
我是本着化解冤業的客觀務實誠懇專業态度,怎麽被朱婆這麽一說我就成了專門挖人隐私攜私報仇的小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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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悅的皺眉,“朱婆,你可真是男兒身女兒心,老處女的尖酸刻薄你學了個十足十。”
朱婆聽了不怒反喜,只當我是在誇他。抿嘴一笑跳下供桌側身歪躺進我的藤椅,繼續賣弄風情,抛來一個媚眼,“說吧,想知道什麽?”
我将劉大翠和劉二翠的生辰八字報上,朱婆想了想,回我,“此人早投胎去了,做了錯事,入的是畜生道。”
我追問,“就一人麽?這是雙胞胎。”
朱婆再想了一想,反問我,“你肯定?”
我點頭。
“秦廣王只批了一人的狀子,若你肯定,那麽,”朱婆道,“另一個只怕是脫了輪回成了妖!”
妖……我沉思。
書中記載也好,燕子媽講的故事也好,對牡丹小姐的描寫都有一個細節——三寸金蓮!可是我在廟裏見到的紅衣’新娘’,雖然一雙腳躲在長裙下,且穿着精致的繡花鞋,可是從鞋頭形狀來說,那是一雙天足。
這就是從書齋返回時我一路上琢磨的問題。假如當初在廟裏我沒有看錯,那麽這個’新娘’絕對不是牡丹小姐化的。那個時代的大家閨秀,哪有不裹足的呢?
我繼續問,“那麽秦廣王批的那個狀子,說的是什麽?”
朱婆眉一挑,板臉斥責我,“這你也好問的?”
我知道我魯莽了,閻羅王批的狀子,都是屬于天機類的,我等凡人還不夠格知道。朱婆不肯說,我理解,不過我有對策。我慢條斯理的從懷中摸出早已準備好的符,湊近紅燭,當着朱婆的面燒了。
朱婆先是好奇,問,“你請的這是什麽?”話沒說完,語音已變,氣急交加的,“哎,你個女人,居然對我下真言咒!”
我面帶奸笑看着符紙燒完,之後看着朱婆溫柔道,“現在可以說了吧?”
朱婆臉上現出極度糾結表情,眼睛瞪老大,嘴巴張老大,扭曲着,一副想管住嘴巴卻有心無力的樣子,掙紮沒多久便一字一頓說,“是非不辨,助纣為虐。着,入畜生道,受兩世苦,消一世孽。”
我打鐵趁熱,繼續把霞生辰八字報了出來,朱婆回,“此人因前七世誠心向佛,命批安享三世富貴。”
“上一世批文是什麽?”我追問。
朱婆翻着白眼回答我,“命遇變,運遭劫。一世枉死,再世為人。富貴加持,榮華增裕。着,入人道,轉三世,待仙籍。”
我啧啧驚嘆,霞的命也太好了!她現在人世享受三世的榮華富貴,再排隊等着當神仙,就因為她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等等“誠心向佛”!我腦中靈光一現,三世富貴……現在是第二世……難道,霞的前生就是牡丹小姐?
我立時便問,“此人上一世落籍何處?姓名如何?”
“膠州有鎮曰宏,大戶有女姓劉。”朱婆艱難回答,面色難看,似乎要哭出來一樣。
我心滿意足,誠懇抱拳對朱婆作了一揖,“多謝!”收法起身。
朱婆吐出一口長氣,丢下一句,“遲早有一天,我會被你們李家連累,連鬼也做不成!”說罷拂袖而去。
我知道這次把朱婆得罪了,不過不要緊,有祖奶奶幫我哄他。
霞,便是牡丹!這一點已經是毋庸置疑的。再投胎在魏家,想必是來報恩的,畢竟從記載來看,魏鐘延後來對落敗的劉家頗有照顧。
那麽廟裏那個冒充牡丹的’新娘’又是何人?劉大翠和劉二翠只有一人入了正常的生死輪回,這個’新娘’會不會是其中那個沒有入輪回的?正如朱婆提示的那樣,成妖入了魔道。
可是,人不比狐貍黃鼠狼之類的畜生,六根皆全,極具自主,不是那麽容易就自我迷失心智的,這是入魔道的首要條件。
人要入魔,必須有引路人……
我心中一凜,想起了那個搖銅鈴的道人。
關于“道人”一詞,《宏鎮異志》裏亦有提及,說是一個風雪夜有道人夜登門,之後牡丹便告失蹤。此道人和彼道人,有關聯麽?
不得而知。
還有霞上一世的批文的開頭,很值得玩味。
人自出生開始,一生的命運便已經被安排好了既定軌道。這個軌道并不是單一一根線,永遠不會變化,而是人可以根據自身修行,選擇并主導軌道走向。打個比喻來說,好似一列火車行駛在一條軌道之上,随着時間的推進,火車亦有錯軌變軌之說。但無論如何走,可選擇的軌道總是事先排布好的,變化範圍是有限制的。
這個可變化的範圍就是一個人的“命運”。由此可見,只要是在此範圍內的變化,都可說是“既定命運”。
但是,冥冥中有某種神秘力量,改變了霞早被安排好的命運,好似一道鐵軌橫空出世,将霞的命運引上了一條茫茫的未知之路,導致連秦廣王亦不明究竟的批了那句“命遇變,運遭劫。”
遇的是什麽變?遭的是什麽劫?
又一個不得而知。
揣着兩個疑團,我慢慢收拾好供桌,吹熄蠟燭,伸手拽亮了昏黃的電燈泡,不知不覺已經晚上八點。
門外傳來汽車馬達聲,經過木屋時,喇叭滴吧響了幾聲,是浩宇在和我道別。我沒有出門,只是将木劍握在手裏摩挲。汽車聲響漸漸遠去。
時間差不多了……我換上玄色棉布對襟長褂,腳蹬平底黑布鞋,長發挽做一個髻,插了支桃木簪,将符與紅繩等物塞進包中,斜背在身後。
點上三支香,心中默念,“列祖列宗在上,李氏第三十二代傳人在此祭告:秉祖訓,舍己身。清罪業,銷冤孽。朗乾坤,全五行。一顆紅心祭鏡臺。”念完将香插入面前香爐中,拜了三拜。
這是每次出去清鬼時的第一程序,祖奶奶叮囑過,雖然不一定就真的能得到祖宗保佑了,但至少能求個心安。我其實是不大相信的,都死了幾十成百上千年了,祖宗們投胎的投胎,輪回的輪回,個別功績高的只怕也上了西方極樂世界,誰還有空管人間這點雞毛蒜皮?但看那死而不僵的老太太态度堅持,我也就莫可奈何的照葫蘆畫瓢,至少能得個耳根子清淨。
邁步出門,月亮露出大半個笑臉挂在天上,晚風悠悠,夜蟲啾啾,我一彈衣襟,優哉游哉朝東走去。晚歸村人行色匆匆,見到我,莫不露出驚愕一副表情。我面帶微笑,一邊暗自嘆氣,怎麽,沒見過道姑?
不疾不徐不丁不八,就這樣,花了我二十多分鐘來到破廟門口。
廟,沉寂在黑暗裏,盡管周圍無大樹無高房,但不知哪來的陰影将破廟籠罩,它似是被皎潔月色所遺忘。
我轉頭四下搜尋,果然看見一輛車停在幾米開外處,銀色車身在月光下閃着清輝。上前查探,車還是那輛SUV,但開車的浩宇已經不知去向。
我抖擻一下精神,疾步走入籠罩着破廟的那片黑暗中,幾步跨上破廟臺階,毫不猶豫伸腳踢開廟門。
廟內,一片喜慶的紅,大紅燈籠高挂,龍鳳喜燭晃眼,賓客滿座,喜樂奏得熱鬧。
一對新人身着吉服相向而立,正要行拜天地最後一禮,夫妻交拜。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