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21.

小王爺從來不去用惡意揣測他人。

哪怕那惡意都快滿的溢出來了，他還是會願意相信是有善意存在的。

他從沒去想過皇兄想要害他。

也沒想過，他喊了那麽多年的母後，會是害死他生母的人。

更沒有想過，早知一切的皇兄，對他的感情，從來都不是兄弟之情。

他愛他，也恨他。

羞辱他，将他推進泥濘之中，想要讓他沾上污濁。

卻又害怕他真的變得污濁。

一邊看他受盡折辱，自己恨不能将那些膽敢碰他的人千刀萬剮。

一邊又不停地将他推入一個又一個深淵。

小王爺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不再全心全意的信賴他了。

那雙澄澈的眼，不再想初生的羊羔一般，水汪汪的看着他了。

它帶上了恐懼，蒙上了一層灰。

皇帝得意于自己能操縱他的喜悲，又憤怒于他的改變。

一直到那天，那個碰過他的珍寶的人，死狀慘烈的消息傳來。

他聽聞小王爺垂淚到天明，恨得渾身骨頭都在作響。

那人怎麽配！

小王爺怎麽敢！怎麽敢為了這麽一個人，在不經過他的允許的情況下落淚！

皇帝感覺到失控。

上一次如此憤怒，還是去年，在這避暑山莊內，見小王爺對着一只狐貍，笑靥如花。

他見不得小王爺為其他人或物産生不一樣的情緒。

看到就想毀掉。

卻沒曾想，小王爺垂淚是因為擔心他。

美人在燭火下，眼睛哭到紅腫，悶着頭，拽着他的袖子，難受道：“我好害怕啊皇兄，我聽大太監說，本來你準備與他同行的，若是……”

小王爺抽噎了一聲，擡起頭看向他，紅着眼眶，脆弱得像一朵昙花：“若是那樣，我要如何自處？”

皇帝手指不禁抽動了一下。

不，應該是我聽者有心了。

他跟自己說道。

小王爺什麽都不懂，他怎麽會……

可從這天起，小王爺變得越來越黏人。

夜裏驚醒了，還會喊着太子哥哥，赤着腳，驚慌的跑出去。

直到看見他，才終于松了口氣，紅着眼睛，小聲低語：“太好了，你還在這裏。”

皇帝的心湖，像是被一塊塊碎石砸過，泛起一片又一片漣漪。

越來越黏人的小王爺，總是像個跟屁蟲，皇帝到哪，他就到哪。

就像他三四歲時一般，小小的豆丁，抱着個枕頭，屁颠屁颠的跟在皇兄身後跑，跑不動了，就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喊他：“玉玉跑不動了呀！等等我嘛！”

夜裏與他用過膳之後，皇帝便往自己院子走。

結果小王爺也跟了上去。

皇帝止住步子，他卻沒來得及停住，一把撞了過去，撞了個滿懷。

皇帝扶着他的手，問他跟過來幹什麽。

小王爺扭捏着，攥緊了手裏的帕子，像是羞于開口，半晌才小聲的問他：“我可不可以和皇兄一起睡？”

此話一出，皇帝瞬時手指收緊，眼睛都紅了一些。

他咬着牙，問小王爺：“什麽意思？”

結果卻是這小孩說他不敢一人睡覺，夜裏總是做噩夢，夢到皇兄……

夢到什麽，不敢說。

皇帝也猜出了，還是那個冤大頭的死，吓到了他。

他本應該斥責一番的。

卻說不出口。

半晌，嘆氣，準了。

222.

小王爺抱着被子和枕頭過來，在外室的塌上睡下。

皇帝聽了一夜他的沉綿呼吸聲。

後來嫌隔着距離，聽得不夠清晰，甚至魔怔了，下了塌，走到小王爺塌邊，坐在他身側，一邊聽着，一邊忍不住輕撫他的發。

223.

那個黏人的小孩回來了。

不但回來了，甚至比曾經還要黏人。

曾經的小王爺，眼裏有萬物。

父皇，母後，身邊的太監，侍女，好吃的銀耳羹，禦花園內的牡丹。

什麽都能與皇帝争奪他的目光。

他那時問小王爺，最喜歡什麽。

他說最喜歡父皇母後和皇兄。

皇帝甚至不能忍受一只蝴蝶分走小王爺的視線，更何況是與幾人共享第一？

他氣得肝膽俱裂。

小王爺卻渾然不知。

再後來，父皇沒了，母後被他下旨，一同殉葬了。

卻并沒能讓皇帝成為小王爺眼中的唯一。

恰恰相反。

小王爺眼中沒有他了。

有蒼生，有百姓，有花草蟲魚世間萬物。

唯獨沒有他。

皇帝有時候想将他眼睛剜下來，将他關住，好讓他只能看到自己，心裏只能裝下自己。

卻又不願意小王爺害怕他。

本以為永遠不可能獲得小王爺全心全意的依賴了。

沒想到，竟然陰差陽錯的，倒是成全了自己一番心思。

224.

狐王一早看出這皇帝的龌龊心事。

一邊迎合着接近他，一邊恨不能将他茹毛飲血。

可還不能，不能就這麽讓他死了。

那些傷害過小王爺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

這皇帝還不能就這麽死了。

225.

狐王在初夏舍棄自己的妖體。

秋末就會煙消雲散。

卻沒想到，初秋的時候，傻乎乎的小狐貍竟然追來了。

他恍然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完全無牽無挂的。

這孩子太笨了，太好騙了。

他不忍心讓小狐貍看到自己死亡的模樣。

他活了這麽些年，思來想去，可以信賴的人，竟只剩道士一人了。

向他尋求幫助時，還被道士嘲笑，說把一只狐妖交給一個道士，你也可真是不怕。

狐王只是笑了笑。

道士來的時候，是中秋。

中秋那日，狐王陪了皇帝一整天。

親眼看着最後一個動過小王爺的人，死在他面前。

死狀慘烈。

他目光盈盈的看着皇帝，說自己害怕。

皇帝摟着他，曲着食指，刮了刮他的鼻梁，寵溺道：“不怕，皇兄在這。那些膽敢碰過我們玉玉的人，皇兄都解決了，玉玉現在不用怕了，皇兄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了。”

他破涕為笑：“皇兄是笨蛋。”

226.

中秋之後，第二天，狐王便喊了道士，讓他今晚便将小狐貍帶走。

道士問他，不跟小狐貍道個別嗎？

狐王搖了搖頭。

不能道別，這小狐貍機靈着。

要是跟他道別了，他肯定能察覺出端倪。

生離死別的場面，狐王不想再經歷。

況且他明日便要殺了那狗皇帝，這是莫大的喜事，不應在今晚再徒增悲傷。

227.

“所以狐王是把我交給你，不是将我賣給你了？”小狐妖很快抓住重點。

然後生氣的咬了一口小蛇的尾巴：“大騙子！”

道士疼得嘶了一聲。

小狐貍這下可真使勁了。

小狐妖咬了他一口，還不算罷了，又生氣的沖向被書生放到地上的狐王，把他撞得摔在地上，惡狠狠道：“你也是大騙子！”

他氣得眼淚都出來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啊！”

如果不是書生為了感謝狐王照顧小狐妖一陣，給他從鬼門關拽了回來，重新捏了個狐身，那次見面，就是訣別了。

他們都知道，卻沒有一個人告訴他。

道士嘆氣：“怕你知道了難過。”

而且狐王是下了必死的決心的。

這禁術一施展，無可逆轉。

何況狐王也不想逆轉。

終究是要走向這一步，便想着少一些別離的難過是一些了。

228.

狐王被撞得倒在地上，又爬起來，甩了甩身上的草屑，有些疑惑地朝他們看了看，之後夾起尾巴，像是準備逃跑。

小狐妖見他的動作，愣了一下，有些遲疑的看向書生：“他……”

“沒了靈智。”書生接道。

沒了修為，沒了靈智。

本該魂飛魄散的，被書生拽了回來，塞進這狐貍體內，各種藥和珍寶，溫養了許多天，終于活下來了。

卻變成了一只普通狐貍。

小狐妖有些懵。

他看着狐王跑進林中，不見。

書生嘆了口氣，摸了摸他的腦袋：“只是暫時忘卻罷了。他的魂魄碎片還未能拼湊完全，等修煉大成了，就能憶起從前了。”

小狐妖聞言，沉默了許久，問他：“那有辦法讓他不要回憶起從前嗎？”

書生有些驚訝：“什麽？”

小狐妖深吸了一口氣：“我說，可以讓他不要記得從前嗎？”

他不想讓狐王再痛苦一次了。

就讓他忘卻吧。

小狐妖緊張的看着書生，祈求道：“我可不可以去尋找小王爺投胎後的轉世，然後将他帶過來？”

已經過去了的，就過去吧。

一切重新開始。

書生滿眼笑意，望着他。

然後搖了搖頭：“不行。”

小狐妖愣住。

正要問為什麽，書生又朝他道：“小王爺沒有轉世。”

就連道士都被這話弄得有些震驚。

怎麽會……

他們心裏第一反應，是小王爺也魂飛魄散了。

可怎麽會？

他那麽好的人，連螞蟻都不忍心傷害，怎麽會落得如此境地？

書生朝着狐王離開的方向看去：“知道那裏是什麽嗎？”

小狐妖茫然的轉身望去。

是山谷，谷中有一片小池塘，夜裏有一些巴掌大的，會發光的小精靈，在水面跳舞歌唱。

谷裏開滿了幽蘭。

很漂亮。

但書生不讓小狐妖靠近那幽谷。

當然，雖然不讓，但小狐妖偷偷溜進去過很多次。

前兩天還背着小蛇，一起去看小精靈跳舞了。

小狐妖有些心虛的甩了甩尾巴：“不知道呀，我沒去過。”

書生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不讓你過去玩，是怕你調皮，傷了我好不容易養出來的幽蘭。”

那些幽蘭可不僅僅是花。

它們是書生好友的本體。

小狐妖愣住。

“下凡歷了十世劫難，終于功德圓滿了，”書生笑道，“現在也該回來了。”

小狐妖瞪大了雙眼，有些不敢置信：“蘭花，小王爺，他……”

書生點頭。

229.

還未開化的狐貍，穿過竹林，一路跑着。

不小心一腳踏空，然後從山坡滾了下來。

落入谷中。

它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花瓣草屑，然後呆住了。

滿山谷皆是潔白無瑕的蘭花，幽香沁脾。

有微光輕輕的覆在花朵表面。

狐貍小心的走近，輕輕用鼻子觸了一下那花瓣。

于是微光呼的離去。

吓得狐貍不禁後退了一步。

它看着無數的微光，從一朵朵蘭花升起，凝在空中，形成一團朦胧的光。

那光映在它眼中，勝過世間萬物。

狐貍不禁追着光，想要靠近一些。

那光從空中慢慢飄下來，最後落在湖邊。

有發着光的巴掌大的小精靈，繞着那團光跳舞，唱着不知名的歌。

狐貍看呆了。

那團光，漸漸化作人形。

像是察覺到身後的目光，他轉過身，看向金黃色的狐貍。

然後不禁笑了。

他有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絕世容顏，像皓月，卻比月光更溫柔。

笑起來的時候，就像春風拂面。

于是山谷中的花，全都開了。